真正的阿根廷人就是这么Man

今天,我们就来读一个纯爷们的阿根廷小说。

故事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而书名本就蕴含着虚幻的意味:“堂塞贡多·松布拉”是与主人公一道远走天边的那个高乔人的名字,“松布拉(sombra)”在西班牙语中是“影子”的意思。南美潘帕斯草原上的高乔,北美西部原野上的牛仔,都被幻化成了影子:前者成了如堂塞贡多·松布拉这样的经典文学形象,后者成了类型电影的英雄主人公。

真正的阿根廷人就是这么Man

《堂塞贡多·松布拉》

作者: F.) 吉拉尔德斯(Guiral des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 王央乐

出版年: 2000年10月1日

关于高乔人的起源有种种说法:或是西班牙殖民者中犯了事的亡命之徒从城市遁入茫茫原野,与散居在草原上的印第安人相结合生下后代;或是不堪白人主子压迫、踏上逃亡之途的印第安人实施报复,将白种女人掳走带往草原,生出混血后代;或是城市中的印欧混血人找不到活干,只好去往草原谋生,成为游牧民族……总之,在文明世界居民的眼里,高乔人的起源是卑贱的,他们居无定所,与城市为敌,是文明的弃儿——有语言学家就将“高乔(gaucho)”一词与印第安土语中的“guacho(孤儿、私生子)”一词联系起来,试图以此探究高乔人的真正起源。在《堂塞贡多·松布拉》一书中,主人公“我”就是一个生下来不知其父是谁、年幼被带离生母身边的苦命男孩儿。他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高乔人。而在他自己选择的生活中,他经历千辛万苦,终于获得了这在他看来无比崇高的身份。

“我一动不动,望着这匹马和骑者逐渐远去;他们在光亮的地平线的衬托下,显得出奇的高大。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幻景,一个影子,一个转瞬即逝的东西;它更像一个思想,而不像一个生物;它是一种以漩涡的力量拉着我,把我吸进河水深处的东西。”

堂塞贡多·松布拉的出场,被作者设置为与主人公的偶遇,透着神秘主义的色彩。年少的“我”厌恶居家生活,沦为街头小混混,外表放荡不羁,实则内心孤独而空虚,并不知道人生是否应当有意义、有方向,直到某一天在穿越一条街道时冷不防惊了一匹马,由此见到了马背上的堂塞贡多·松布拉,一位远近闻名的高乔骑手,“我”命中注定要遇见的人。在作者的笔下,松布拉的背影对于这个男孩儿来说仿佛是一种启示,命运之路突然就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使他不得不听从内心的召唤——借用今天的励志话语来说,就是“follow your heart”。“一种要求永远离开这个厌烦的市镇的愿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涌上了我的心头。我看见了一种新的生活,由活动和空间组成的新的生活。”高乔人命运的起源,就是对城市生活的抗拒,是对无限自由的向往,将“天苍苍,野茫茫”的辽阔空间视为自己最终的归宿。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种生活多么美妙,虽则居无定所,却是百分之百的“诗意的栖居”。而在19世纪的阿根廷知识分子眼里,这种生活却意味着野蛮落后,是应当遭到弃绝的。大政治家多明戈·福斯蒂诺·萨米恩托在他的名著《法昆多:阿根廷潘帕斯草原上的文明与野蛮》一书中就将高乔人的生活方式视为本国文化中的有害因素。在他看来,阿根廷的广袤原野和凶悍牧民都不利于这个国家发展成为像英法那样的强国。他在书中断言:“没有对土地的永久占有,没有城市,就不会有进步。正是城市让人的创业才能得以施展,让他获得更多的财富。”他看不起本国的野蛮人,心仪在欧洲取得成功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土地私有,而非任由高乔牧民恣意驰骋其间;由城市集中大量人口,最大限度地利用人力资本,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制造越来越多的财富,不断发展进步,不再要田园牧歌的散漫而循环往复的生活。高乔人对体力的看重,马术的精湛,以及一往无前的勇气,在他看来并不是优点,而是文明的反面。高乔人无视民法,无视秩序,与受过教育、拥有学识的人为敌,实在是阿根廷的祸患。于是,伴随着阿根廷走向现代农牧国家、走向“世界粮仓”这一美誉的,是高乔人以及所有原住民发出的悲歌。草原被规划,被开发,被分隔成一个个牧场,高乔人从自由骑手转为在各个庄园间往返的短期雇工,而后又成为领取固定工资的农牧业工人。高乔文化的衰落,虽则用现代的眼光来看是一种“进步”,但这种进步却是伴随着欺诈与压迫的,是满带着高乔男儿的血泪的。

高乔人对不公命运的控诉,最集中地体现在何塞·埃尔南德斯于1872年出版的长诗名篇《马丁·菲耶罗》中。1926年,当里卡多·吉拉尔德斯出版《堂塞贡多·松布拉》时,纵马驰骋的高乔人已然成为遥远的传说了。虽则独立后的阿根廷一度拒斥高乔人,然而在阿根廷民族主义神话的建构过程中,经由诗歌、小说、电影的回忆和想象,高乔人的形象逐渐变得光辉崇高起来,成为阿根廷的民族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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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乔人

出版一年之后即获阿根廷全国文学奖的《堂塞贡多·松布拉》以一种对高乔生活理想化的叙述,触动了那些在大城市中过按部就班的日子、渴望激情与冒险的文学青年的心弦。素以纯种欧洲人后代自居的阿根廷人,在对高乔生活的想象中寄托自己的隐秘“乡愁”。在博尔赫斯的著名短篇《南方》中,主人公就以梦幻的方式复制了他的先辈的“浪漫主义”的死亡——从城市深入原野,接过由高乔人扔来的刀子,与当场羞辱自己的人展开决斗。文明意味着举止优雅、深思熟虑,也意味着缺乏勇气、优柔寡断。野蛮意味着不修边幅、粗鲁莽撞,也意味着勇猛彪悍、男子气概。阿根廷人在《堂塞贡多·松布拉》中看到了真正的男人,看到了克服文明病、医治感伤情绪的良方,他们可以很自豪地说——喏,真正的阿根廷男人就是这么man的!

追随着堂塞贡多·松布拉的身影,主人公踏上了浪迹天涯的旅途,在一次次的磨砺中塑造自己,直至成长为一个地地道道的高乔人。他学会了驯马的技能,也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感情;他品尝了风吹日晒雨打的痛苦,也体验到强烈的生命意志在胸中的搏动;他在斗鸡的豪赌中赚得大钱,又在赛马的游戏中输得精光,认识到真正的财富并不是金钱,而是生活的道理,是生活本身。他的生活是体力和技能的发展丰富,也是智慧和心灵的成长完善。激烈的搏斗场面时时出现:人与恶劣天气的搏斗,人与马的搏斗,人与牛的搏斗,人与人的搏斗……高乔人就生活在持续不断的斗争中。故事是励志的,也是诗意的。茫茫原野上,主人公使尽全力刺死了一头不羁的公牛,“在我完全失去知觉之前,我只觉得我们两个都一动不动,停住在这原野和天空的寂静之间。”所有的勇猛和精力都凝固了,在荒凉的背景上,结束争斗的人和牛都获得了悲壮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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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与一直默默地教导他、指引他、帮助他的堂塞贡多·松布拉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这种情谊很难说清楚:像师徒,像父子,像兄弟,像战友……“两个男人经历了出生入死的危险,就会变得十分亲密,好像一对经过了拥抱之后的男女一样。”他们都忌惮显露自己的感情,就连分别时也尽力保持沉默,因为“悲伤是怯懦的表示”。他们的分别出现在故事的最后,或许是整部小说中最动人的段落。当主人公已然脱胎换骨为一个好骑手时,他收到了一封信,原来他的生父去世,他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从此结束游荡生涯,过上了庄园主人的生活。堂塞贡多·松布拉在他的庄园里过了三年,终于不能忍受呆在同一个地方的生活。对于真正的高乔人来说,人生就是持续不断地在路上。而主人公必须留下管理家产。他们以最简短的方式作了告别。

“我的寄父的缩小了的侧影,出现在山冈上了。我的目光使劲地抓住这片昏昏欲睡的潘帕斯草原上那一点点细微的动静。他就要到达大路的高处,然后消失。他变得越来越小,好像从下面不断地砍掉一样。我的眼睛集中到他像个黑点那样的帽子上,热切地盼望这最后剩下的东西多留一会儿。”

在散文《骑手的故事》中,博尔赫斯引用了《堂塞贡多·松布拉》最后一章中的这个片段。堂塞贡多·松布拉与马丁·菲耶罗、匈奴王阿蒂拉、成吉思汗和蒙古骑兵一道,成为在“文明”的进程中渐行渐远的经典骑手形象。这最后的高乔人默默消失在天边,一去不返,令人惆怅,只在文学史中留下了一道永远的意味深长的背影。

文| 张伟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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