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陽:在對談中探究文學「之所以然」

《深度對話茅獎作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是舒晉瑜的第三部訪談專著。我一聽說書名,立即被“深度”二字吸引住了。讀了這本書,更加認可這兩個字。“深度”,確實是這部文學訪談錄給人留下的最深印象。

什麼是“深度”?可以從歷史學與歷史哲學的區別中得到答案。我曾在何兆武先生論述的基礎上,進行過這樣的提煉:歷史學講的是“歷史如此然”,也就是歷史是如此的,而不是如彼的;歷史哲學則探究的是“歷史之所以然”,也就是說明歷史為什麼是如此的,不是如彼的。歷史哲學比起歷史學來,是更富有“深度”的。

很多學科都效法歷史哲學的路徑,不再滿足僅僅認識學科的“如此然”,而探索學科背後的“之所以然”,例如文化哲學、藝術哲學等,甚至理工學科也出現了學科哲學,如建築哲學、天體哲學等。我們文學工作者是否也可以建立“文學哲學”呢?

所謂文學哲學就不是一般性地評論文學的“如此然”,評說作品的優劣好壞,而是探討文學的“之所以然”:作品為什麼是優、是劣、是好、是壞的?進一步說,就是要探究出作品萌生、發展、成長的內在規律性。

舒晉瑜雖然在訪談中沒有提過“文學哲學”這個詞兒,卻貫穿了文學哲學的路徑,以她特有的執著、深厚的素養、秀和的風貌,不斷向作家們叩問“為什麼”。

她向作家陳忠實發問:為什麼要在《白鹿原》開篇引用巴爾扎克“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這句名言,“這是不是也體現了您的一種創作野心”?陳忠實作為一位史詩性的大作家恰好喜歡這種追問,回答中承認自己在最初構思時,認識到歷史不僅是人物和事件,更是一個社會中人的心理秩序的脈搏、脈象。舒晉瑜緊接著得出結論:正是在這種構思中,作品在深度和廣度上呈現出極具史詩氣魄的大手筆。這就是富有歷史哲學和文學哲學的對話,這些追問“為什麼”的對話在書中隨處可見,從而使這部訪談錄實現“深度”的追求。

舒晉瑜與阿來的對話也充滿了哲學性。舒晉瑜問道:“我一直在想,是什麼成就了阿來,是這方水土還是後天的努力?”也就是阿來及其作品的“之所以然”。照過去的思維方式,很多作家會講許多感謝的套話,阿來卻坦誠地肯定:“當然是天賦。”並繼續說道:“其實很多問題,如果更高深的智慧,反問一下就明白:這方土地又不是養我一個人,我是最不被養育的一群人中出來的。”作家是如何產生的?這個文學理論界長期爭論不休的問題,由於否認或忽視天才的存在,很多理論家說了一大套也沒有講清楚,甚至越講越離譜,在阿來與舒晉瑜的對談中,一句話就點透了。這就是“深度”的威力,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既然是文學訪談,當然要突出文學性。舒晉瑜與畢飛宇的對話正是在探究文學的“之所以然”。畢飛宇在我心目中是富有藝術氣質、懂文學的當代作家。他最好的作品是《平原》,並不是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推拿》。舒晉瑜似乎跟我的藝術感覺相通。她跟畢飛宇說:“以往獲得茅獎的作品,多是宏大敘事。但《推拿》不算是。”這引出畢飛宇精闢的回答:“我非常熱愛宏大,但問題是對宏大的理解可能不一樣。所謂史詩模式是宏大,我個人認為是非常小的,跟敘事者內心的宏大幾乎無關,真正的宏大是留在人物的內部。內部的宏大是非常驚人的。……從我寫作開始,興奮點就在內部而不是外部。寫一個小說,寫戰爭,寫來寫去都是外部不涉內心、不涉及感受,對我來說不可想象。王安憶評價遲子建的時候,說:‘她知道小說在哪兒。’這個話說得特別好,每個人都有一個判斷,每個寫作的人都知道‘在哪兒’,因為這個判斷,導致每個作家不一樣,我所理解的宏大,永遠在內部。”

“知道小說在哪兒”這個說得特別好的話,其實就是懂文學。文學在哪兒?就在人的心裡。題材再大,寫戰爭,一心寫戰爭的過程,卻沒有寫戰爭中人的心理活動和人生感受、曲折命運,就算不上文學。因為文學不是歷史教科書,也不是軍事戰術學,而是要生動、深刻、鮮活地寫人,寫人的心靈。這涉及文學哲學最根本的課題。很多搞了一輩子文學的人,對於這個簡單的問題始終懵懵懂懂,弄不清楚,始終還在概念化的泥淖裡瞎折騰。王安憶與舒晉瑜的對話題目是“對這個世界的變化,我無法歸納成概念”。這是真正懂文學的文學家說出的真理,即文學與概念無緣。

一位哲人說過:“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更深刻地感覺它。”理解了文學的“之所以然”,為什麼是如此的,不是如彼的,究竟是什麼,究竟在哪兒,才能實現文學的自覺。通過閱讀舒晉瑜和這些作家之間的對話,能發現她是屬於懂文學“在哪兒”的記者和作家。這部《深度對話茅獎作家》,對文學的理解富有“深度”,是懂文學的人之間的對話錄。要達到這樣的“深度”,除了稟賦之外,還必須下大功夫。舒晉瑜在訪談之前,都對作家的作品進行了深入的閱讀,做足了功課。既進行了平面閱讀,就是把作家的代表性著作找來,不能說精讀、細讀,至少要瀏覽一遍;也進行了立體閱讀,蒐羅作家相關的文字訪談、視頻訪談、研究資料等,甚至作家曾經提及哪部作品或電影對自己產生過深遠影響,她也要了解一番,作為參考。

“深度”不是因為有咄咄逼人的氣勢,也不是因為所提的問題多麼鋒芒畢露,而是要看訪談者是否能提出有底氣、富有哲學意味的問題,可以引發作家的深度思考,不斷地拓展話題,共同開闢新的思想領地。這是我閱讀《深度對話茅獎作家》得出的一個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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