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宅第建於村郊,內有水井一口,井水清冽甘甜。一日清晨,太夫人起床洗漱,丫鬟小翠前去打水,一不留神,韁繩一鬆,木桶落入井中。
木乃浮質,小翠欲拿竹竿去撈,卻只見那木桶在水裡打了幾個翻,沉下去了。
小翠急忙去找管家。管家拿來一根粗大的繩索,底部繫著一個大鐵鉤,往井底探索。東摸西觸,不一會兒,管家驚喜地叫道:“找到了。”
繩子徐徐上收,果見木桶。小翠大喜,謝過管家,便打水去伺候太夫人。
2
我一起床,劉枝就備好了早飯。還未扒上兩口,只見鄰村的王五慌慌張張跑來,一邊跑一邊喊:“蒲先生,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正欲起身,劉枝將我按下:“你且多吃幾口,我來問。”
她倒下一杯水,請王五入座。誰知王五擺擺手:“不坐,不喝。”
我一看這樣子,哪還能吃得下,便說:“不要急,慢慢說。”
王五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蒲先生,不好了,宋部曹家死人了。”
宋部曹我曉得,姓宋,名玉叔。從前在京城做過部曹官吏,因不喜朝堂爭鬥,請辭還鄉,聲望依舊,大家習慣尊稱他為宋部曹。
“誰死了?”我問。
“宋太夫人和丫鬟小翡。”
我心中一痛,宋部曹幼年喪父,只有這一個老母親,如今也死了,叫他怎麼辦好。但見王五臉色,我猜測是橫死:“請縣太爺了嗎?”
“李四前去請了。”王五氣平許多,“宋部曹叫我來請蒲先生,還有,張三去城外魯公廟請玄通和尚了。”
劉枝不解:“太爺驗屍,和尚超度,倒是可以理解。可我家相公乃一介書生,又能幫上什麼?”
王五正色道:“夫人過謙。誰不知道蒲先生見多識廣,尤其是寫鬼寫妖,高人一等,此事,少不了蒲先生相助。”
聞言,我和劉枝的臉色沉了下來。
3
宅第是宋玉叔前年所租,初時甚為荒落。收拾一番,倒也雅緻。
我趕到時,縣太爺和玄通和尚還未到。與宋兄見過禮之後,他將昨夜之事與我詳細道來。
昨天夜裡,丫鬟小翡和小翠侍奉宋太夫人睡在正屋,突然聽到院裡有“撲撲”的聲音,就像裁縫向衣服上噴水一樣。宋太夫人心下好奇,便催促丫鬟起來,叫她們把窗紙捅破個小孔偷偷往外看。
只見院子裡有個老婆子,短身駝背,白髮如帚,挽一個二尺長的髮髻,正圍著院子走,姿勢十分怪異,一躬身一躬身,像鶴走路的樣子,一邊走還一邊噴著水,總也噴不完。
丫鬟非常驚愕,轉頭告訴了宋太夫人。宋太夫人也十分驚奇,於是披衣起床,讓兩個丫鬟攙扶著到窗邊一起觀看。
三人正看得出神,忽然,那老婆子逼近窗前,直衝著窗子噴來,水柱衝破窗紙濺了進來,三個人一齊倒在了地上。
我大駭:“此事當真?”
宋部曹點頭。
“你又如何知曉?”
“實不相瞞,尚有幸存者。”
倖存者是小翠。
清晨日出時,宋部曹之妻鄭霜來到正屋,欲給宋太夫人請安,敲門卻沒有人答應,十分疑惑,又想到小翡與小翠是與太夫人一同就寢的,竟然也無應答,這才感到害怕。
門戶反鎖著,鄭霜著人撬開門進到屋裡,見宋母和兩個丫鬟都死在地上,面露懼色。摸一摸,發現小翠尚有體溫,隨即扶她起來用水灌,不多時便醒了過來,說出了見到的情形。
宋先生聞訊而來,悲憤得要死。傷痛過後,立馬派出三方請人,意欲查明真相。
4
不多時,玄通方丈到了。他繞著宋府前前後後裡裡外外轉了三圈,指著後院水井邊的大槐樹說:“此處有異。”
“何解?”
“水本為陰,槐右為鬼,兩相依傍,不是豢兇是什麼?阿彌陀佛。”
宋部曹命人將小翠扶來,細問了那老婆子隱沒的地方,與玄通所指之處並無二致,便命家丁在那地方往下挖。挖到三尺多深時,漸漸地露出了白髮。繼續往下挖,隨即露出了一個囫圇屍首。
小翠驚懼大喊:“就是她,就是她。”說完暈了過去。宋部曹心有不忍,叫人將小翠扶下去好生照料。
眾人圍上去觀探,只見那老婦身形臃腫,臉面卻豐滿如同活人。
宋先生咬牙切齒,憤恨不已,即命家人砸她。我出言相阻:“宋兄且慢。”
“先生有何高見?”
“高見是沒有的,低見倒是有一點。咱們還是等趙縣令來了再說。”
5
趙縣令攜方師爺來到。一進門,就抱拳致歉:“哎呀,宋老弟,為兄來晚了。”
宋部曹拱手作揖:“趙兄倉促趕來,小弟實在過意不去。”
聽過原委之後,趙縣令問方師爺:“縣誌帶了嗎?”
方師爺答:“方才有所耽擱,正是為了找這縣誌。”
將書攤開,細細尋找。
俄頃,方師爺驚喜出聲:“找到了。”
趙縣令也跟著高興:“快念!”
原來,這府第原先屬於一吳姓人家,三代為商,後家道中落,將房產賣與了孫保。前年,孫保一家有事外出,又將此屋租給了宋部曹。據記載,孫保一家並無七八十歲的老嫗,那麼井下女屍應是吳家所埋。
吳家家主名叫吳應,根據縣誌,三十多年前,洪山鎮大旱,吳家生意一落千丈。屋漏偏逢連夜雨,吳應七十六的老母親突然暴斃。吳應將母親下葬後,日子愈發難過,於是賣掉房產,舉家搬遷南下。
女屍為吳老夫人無疑。
這時仵作來報,說太夫人與小翡皆是窒息而死,估計是被水糊住了口鼻;而那老婆子屍身,明顯是呈巨人狀。因沒有得到宋部曹的許可,仵作不敢深入驗屍,而且結果與之前所得分毫不差,於是作罷。
6
宋部曹大悲:“我與那吳老夫人無冤無仇,為何要無故害我母親?”遂命人砸爛老婦骨肉,皮肉之內,全是清水。
玄通方丈唸經做法,為宋老夫人祈福超度,一併消除井屍怨氣。
宋部曹偷空問我:“蒲先生,您是有大才之人,依你所見,這女屍為何要出來害人?”
“前些日子府中可有發生過什麼事?”
“沒有。”宋部曹仔細回憶,“哦,我想起來了,那日小翠去井中提水,木桶不小心沉入了井底,是管家幫忙用鐵鉤勾上來的。莫非,就是那次,破壞了井底的風水?”
“蒲某不才,不敢妄下斷言,但木乃浮質,為何會沉於井底呢?”
“這個,宋某也覺得奇怪。”
我見他如此,只好說:“嫂子操持家務,想必十分辛苦,宋兄可要好好看護於她。”
宋部曹愣在原地。
我又跟他說:“三十年前大旱,水源枯竭,曾有一遊方道士來過洪山,為吳應獻過一計,那便是以血肉之軀鎮井,施以巫術。旱屬陽,女體為陰,陰陽調和,必選女屍。然而府上大到妻妾,小到丫鬟,全是吳應心頭所愛。為一己私慾,吳應哄年邁的老母親喝下迷藥,填屍枯井。”
宋部曹瞠目結舌:“竟,竟有此事?”
“人心之惡,難以想象。”
“蒲先生如何得知?”
“宋兄忘了我在撰寫《聊齋志異》嗎?”我哈哈大笑,“誰料到井中非但沒有溢出一滴水,吳家反而更加衰落。”
我定住神:“色迷心竅,即鬼迷心竅。”說完,甩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走了。
7
八日後,宋家又死人了,死的是宋部曹之妻鄭霜。
鄭氏打點好一切,令宋老夫人安安穩穩過了頭七,於第八日在城外下葬。當晚,鄭氏於睡夢中長眠。
我和趙縣令、玄通和尚又齊聚在了宋府。
趙縣令安撫,玄通唸經,而我,則逼近宋玉叔:“不是叮囑宋兄了嗎?要好生照看嫂子。”
宋玉叔看著我的眼睛:“這幾日府中忙亂,我又悲慼不止,哪裡顧得上?咦!聽蒲先生所講,好似話裡有話,不妨直說。”
我看他眼神堅定、毫無閃爍,直覺鄭霜之事可能他並不知情。但仍心存憤怒:“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宋玉叔訕訕道:“我,我聽不懂。”
我提醒他:“小翠現在何處?”
宋玉叔訝然。
我說:“正在廂房好生歇息,是不是?”
“那又如何?”
“一個丫鬟,辦事不力,連個水都提不好,破壞了井底風水,害主人枉死,不加處置也就算了,還好吃好喝地待著,宋兄不覺得奇怪,蒲某倒是好奇得緊。”
宋玉叔急忙解釋:“小翠身世可憐,侍奉母親十分恭謹,乃是母親生前最喜愛的丫鬟。此事也不是她故意所為,我又怎好苛責。”
解釋就是掩飾!“下人害死主母,因是無意,宋兄就不好苛責?”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而且,我聽聞,小翠來你府上也就兩年,而小翡卻是自幼跟著老婦人,若說喜愛,老婦人更偏向於小翡吧。”
“宋兄,你到底想說什麼?”
8
記得那日掘屍,小翠答完話便暈了過去。我從宋部曹的眼裡,看到了又愛又憐四個字。自打那時我就知道,小翠與宋部曹的關係不一般。
尤其是宋部曹這樣的至孝之人,竟然不遷怒於小翠,更是匪夷所思。
我老蒲之前說過,一切鬼怪,皆是怪力亂神。所以我並不相信女屍能夠害人。女屍不腐,許是死前吃了什麼丹藥。
還有一點沒說,自從王五進我家門起,我便疑上了小翠。好好的木桶,為何會無端端地沉於井底?這只是小翠的片面之詞,木桶入水之時,根本無人看到。
再加上之後的“老嫗噴水”的故事,我幾乎要信以為真,畢竟三十年前的舊事,她一個丫鬟,是從何得知,然後加以利用。幸好旁觀者清,我老蒲能打聽得,她又如何不能知曉呢。只是,她做了這一系列之事,趁夜捂死宋老夫人和同屋的小翡,究竟為何?
宋玉叔羞愧至極:“蒲先生所猜沒錯,我與小翠,卻是有私情。她這樣做,是為了報復於我。我來到此地後,她才入府,不知怎的,我對她一見鍾情。然而我對鄭霜發過誓,一生不再娶妾,所以,一直不能給予小翠名分。母親又極度喜愛霜霜,小翠以為,是母親在中間攔著......”
他的眼裡有淚花閃爍。
我嘆一口氣:“既然你都知道,為何還要陪著她將這一齣戲演完。她殺了你的母親,你就不恨她?”
宋玉叔攥緊了拳頭,砸向牆壁:“恨,怎麼不恨!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她懷了我的骨肉!”
9
“那又如何?你憑什麼原諒她!若不是你的優柔寡斷,嫂子也不會慘死。你早就應該料到了的!你才是殺死髮妻的兇手。”我看著他,冷冷地說。
“是我對不起霜霜,可是,小翠她懷了我的孩子呀。”
“請大夫診過脈了嗎?”我問。
他愕然。
我重複一遍:“請大夫診過脈了嗎?”
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沒有。連八天前被“女屍”所傷都不肯請大夫,小翠的肚子裡到底有什麼還用得著猜?
我不管了,再也不管了。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不想摻和到人家的家事中去。
一個色迷心竅,一個陰險毒辣,都不是好東西,哪裡輪得到我來拯救。
10
數日後,小翠失蹤。
宋玉叔退了府第,搬至南方,不知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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