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黑瞳 （讀史專欄作者）
1
很不幸，今天又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晴天。
七月份的西域正是燥熱難耐的時節，堅守疏勒城已有月餘，其間堅守孤城，數戰匈奴，斬敵近千。但此刻滿眼望去都是殘垣斷壁的城牆、形容枯槁的士卒，軍中大旗也被戰火燒燬了半邊，不過“漢”字仍在。
西域千里，孤城一座。
“耿將軍，鑿井已十五丈餘，仍未見水。”倉管王遷粗作一揖，又垂頭喪氣的過來稟報。
我又抬頭看了一眼烈日灼曬的日頭，心中五味雜陳，“王遷啊，你也是扶風人士吧？”
“小人正是”
“自永平十七年出塞已近一年，這一年內我軍大破車師、安遠定邊，只因西域塞遠，漢軍難駐，大軍一撤，匈奴大軍捲土重來，我等只得死守金蒲城。”我不知怎地，對王遷唸叨起了出塞以來的經年往事。
“是的將軍，金蒲城苦戰一月，數次城頭肉搏，還是南陽賈成，炮製毒藥，以毒箭射匈奴，才得以退賊。”王遷和我並排坐下。
“對啊，那時我令舉城將士大喊‘漢軍箭神，中者必異’，匈奴見中箭者傷口無愈，以為我軍有神明相助，方得退兵。”
“幸虧將軍棄金蒲城而轉守疏勒城，面對如今數萬胡賊，金蒲小城難守十日，我軍也就避免陳都護城破身死之狀。”王遷道。
“如今疏勒城堅，敵圍而不攻，我軍斷水幾近一月，對了，說起賈成，他應在城南防守，那邊情況如何？”
“城南鑿井亦無水，前幾日將士只得榨取馬糞、人尿而飲，而今，馬多渴死，士卒殺馬飲血，馬血性燥，多人因此口不能言，更有甚者，渴死的比戰死的還多，許多傷兵拒絕喝水，活活渴死……
昨夜城南幾個士卒打算乘夜翻城到疏勒河偷水，被匈奴發現，同去三人，被百餘賊兵圍困，死戰不降，力竭而亡，賈成也在裡面。”
王遷說道這裡，我們沉默良久。
“好樣的。”我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
這座城，沒有糧、沒有水、沒有兵、沒有援，有的只有一樣東西：不屈。
2
01
“耿將軍，匈奴使者求見。”副官張封向我稟報。
“見！”
“將軍你？你見匈奴使者是何意？滿城百餘將士拼死守城，難不成你？”張封是個粗人，殺人都不眨眼，但現在因為著急，臉憋的通紅。
“我是耿氏後人，先祖位列凌煙閣，我豈肯有辱門楣？”
“好！這才是我家將軍！”
匈奴使者攀城而上，來者細目白頰，先作一揖。
“你是漢人？”我問
“回將軍，小人姓李，家住河洛，自幼隨父來往西域經商，得匈奴大單于旨意，特救將軍。”
“兩軍對壘，勝存敗亡，何言救我？”
“將軍此言差矣，某不才，來時見城內馬骨累累，泥甕向天，城內可是無糧、無水了？權且有水有糧，君不見城下帶甲數萬，士氣如虎，先有陳睦全軍覆沒，後有關寵身死柳中城，西域千里，將軍只得一軍矣！以將軍之才何故捐軀於此？況且將士用命，將軍何不惜軍卒之命乎？”
“柳中城破了？”我心中一驚。關寵和我同為西域都護陳睦帳下戊己校尉，陳都護兵敗身死我已知曉，關寵駐紮柳中城同我互為犄角，柳中城一破，在茫茫西域就真剩下我們這一支漢軍了。
“早破了，關寵鼠目寸光，身死亂軍，將軍切不可效之。何況大漢天子駕崩，國內動盪，無力他顧，將軍為棄子矣，何不效仿李陵故事？單于憐愛將軍，特封將軍為白屋王，妻妾美女任將軍取之。”
“黃口小兒！你可知我姓甚名誰？我耿家世代忠烈，匈奴要戰便戰，大不了捐軀一命，不辱我氏宗血！張封，把這忘祖背親的畜生宰了，人頭取下，祭與陳、關二公！”
那廝登時面色煞白，結結巴巴的不停的喊出：“不斬來使”，張封一手刀下，人頭掛在了城頭。
那一夜，我枕戈而臥，徹夜無眠，我清楚的知道，我替全軍做的這個選擇，是死亡。
3
匈奴人看到城頭高掛的人頭，他們知道這座城裡人已經放棄了生的希望，而他們也不能揹負數萬大軍圍攻幾百人而不克的恥辱。七月的最後一天，匈奴人又一次發動了總攻，從清晨到日中，我已經記不得打退了敵人多少輪攻擊，比起匈奴人，更大的困難還是水，將士口渴已到極限，這樣的狀態，下一輪攻擊就是破城之時。
日中休息的時候，仍有餘力的王遷帶著人趁間歇繼續挖水，其餘的將士東倒西歪的倒在城垛之下，每一個都在呼喚著一個字“水，水……”，我也舉起沾滿鮮血的劍，雙手託過額頭之上，心中和每個人一樣默唸“水，水……”
一聲胡角號起，敵人又來了，王遷和傷兵繼續挖水，我們能戰鬥的幾十個人，抽出長劍，屹立城頭，我看了一眼我的兄弟們，張封、石修、郭城、石信……我們互視一笑，僅作臨行的告別。
之後我麻木的揮著劍，殺了一個、兩個，我看到城下黑壓壓的軍隊，猶如黑潮，誓將我們吞沒。在我們麻木的戰鬥的時候，有一句話，像是一道光，刺破了黑夜，擊退了黑潮。“出水了！！”我回頭一看，王遷像個泥人，更像個孩子，興高采烈的舉著滴水泥巴向我揮舞著，但他不及防，被城下射上來的流矢射中咽喉。一時間，幾十名漢軍爆發出了憤怒的吼聲，地動山搖，匈奴人看到井中水湧，以為有神明相助漢兵，紛紛退下城頭……
我們勝了，但是王遷目光呆滯，仰面躺在地上，嘴裡重複著那個以說不出的字：“水……”。
4
這是我犧牲的第多少位手足，我記不清了，少時總以為帶兵打仗是件無上榮光和熱血沸騰的事，每每向父兄問起打仗的趣事，他們眼中總是一片陰霾。
是的，“戰爭沒有趣事”，我如今徹底領悟。
自從掘井出水，匈奴兵都以為漢軍不敗是天意，撤去圍城大軍，改為小部隊不斷的奇襲騷擾，斷斷續續的戰鬥又持續了半年，原本的倖存的百十名士兵也不斷陣亡，僅剩幾十人，個個面黃肌瘦，形同枯槁，更讓人絕望的是茫茫大漠，沒有半點漢庭的信息，事實果真像匈奴使者所說的，天子已經遺忘了我們？這個問題每個人都在腦海中想過，但即使我們是棄子，也不是投降的理由。
因為城頭的漢旗未倒！
5
究竟過了多少個日夜，我們都忘記了日期，每天的夜裡枕戈待旦，著甲而臥，只有在夢裡我們這支鋼鐵的軍隊才能暴露出自己的內心中最柔弱的部分。總有士兵從夢中驚醒，下意識的拔劍亂砍，嘴裡還喊著：“賊兵來了，賊兵來了”。也有士兵夢到了故鄉，山水田園，家妻少子，但美夢未醒就死在敵襲的箭矢之下，遺體臉上還留著夢中幸福的微笑。
我記不清是第幾個夜晚了，守夜的石信突然大喊：“賊兵來了！”所有人熟練的起身，抽出斷劍，搭上硬弩。城下估摸有一千餘人，奇怪的是他們都是步兵，而且和我們一樣形容枯槁。軍隊快到城下站住了陣腳，有一人踉踉蹌蹌急行而來。
“這定是匈奴的說客，待我一箭結果了他”我身邊的石信已經拿出弩，用僅存的左眼開始瞄準。
“小石子，等一下。”
那人走到城下，舉起火把，大聲喊道：“城上可是耿將軍？”
“漢……漢兵？！”城上的每個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會是匈奴的新花招吧？”張封緊湊過來給我說。
“正是大漢戊己校尉耿恭，來者何人？”我高聲答覆。
那人丟了火把，跪在了地上，帶著哭腔高喊著：“將軍！我是範羌啊！”
範羌？是範羌！是那個在金蒲城被圍時我派出去求援的範羌，西域之地盡是匈奴，他殺出重圍之後再無音訊，他居然還活著，而且那些步兵，是我大漢步軍啊！
果然漢家不負兒郎！蒼天不負忠良！
城頭二十幾個鐵漢再也繃不住了，淚水從眼眶中湧出，每個人都爆發出撕心的長嘯……
6
後來我聽範羌說了他的那一半故事。範羌從金蒲突圍之後，一路上歷盡艱辛，隨行之人也都戰死，他找到部隊，回到了張掖。
當時西域都在匈奴控制之下，大漢新君即位後，朝中對是否發兵救耿恭、關寵部進行了激烈的爭論，大多數大臣認為兩軍孤懸敵後，凶多吉少，沒必要勞師遠征，白費性命。但司徒鮑昱力排眾議，以一句“今使人於危難之地，急而棄之，外則縱蠻夷之暴，內則傷死難之臣。此際若不救之，匈奴如復犯塞為寇，陛下將何以使將?”讓漢帝下定決心。
朝廷派王蒙為將，範羌作為軍吏從軍，王蒙軍趕到柳中城，大破匈奴、車師聯軍，但關寵早已陣亡。王蒙完成救援關寵部的任務後認為疏勒城沒有生還的可能，況且要在大雪封山的時節翻越橫亙幾百裡的天山，主將王蒙打算直接班師，但作為一個小軍吏的範羌冒死苦諫，懇求出兵，王蒙無奈，分給範羌兩千步卒救援我部。就這樣兩千步卒冒死翻過雪山，來到了我的面前。
“何必前來呢，這一路又折損不少忠勇。”我遞給範羌一壺酒，並對他說。
“救的不僅是你，救的是我們自己，只要你活著回去，每一個漢家士卒都知道自己忠勇事國必將信義以待，我在城中你也會救我。”範羌說完，用斷了兩指的手接過了酒壺，一飲而盡。
7
故事還沒有結束，疏勒城中三十幾個倖存的將士，僅有二十六人能夠行動，我們二十六人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但這條路並不平坦，我們要面對滿懷仇恨的追兵，面對大雪肆虐的天氣，面對少糧缺水的境遇，這其間不斷有人倒下：郭城為引開追兵，詐降之後把敵人引入流沙之中；神弩手石信戰鬥中身中數箭而亡，臨死時還手指死死地指著東方……
直到，我們回到了玉門關下，終於回到了祖國的土地上，出發時的26人，也僅僅剩下了我們13人，“衣屨穿決，形容枯槁”。但是我們是揹負著無數兄弟的期望和遺願回來的，這是13人的歸隊，也是這支部隊的勝利！
後記
13將士歸玉門後，玉門關中郎將鄭眾以“（耿）恭以單兵守孤城，當匈奴數萬之眾，連月逾年，心力困盡，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出於萬死，無一生之望。前後殺傷醜虜數百千計，卒全忠勇，不為大漢恥，恭之節義，古今未有。宜蒙顯爵，以厲將帥。”上奏朝廷，聖上感其忠烈於是拜耿恭為騎都尉，以恭司馬石修為洛陽市丞，張封為雍營司馬，軍吏範羌為共丞，餘九人皆補羽林。
漢家兒郎，孤軍懸邊，十三將士，血譜忠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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