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紅酒

何源勝

一杯紅酒

端起酒杯,杯子很大,杯子裡裝了一些紅酒。紅酒的紅裝飾了杯子,也裝飾了每一個人的笑臉。所有的人看起來都很優雅。

但我看到紅酒龜縮在碩大的酒杯底部,力量單薄,孤獨無助。或許紅酒也有語言,只是我們聽不懂而已。紅酒任憑我們端起又放下,在杯子裡不停搖晃,那節奏好像我血液流淌的節奏,或者是三橋頭閃爍的霓虹燈的節奏。紅酒在等待我的一口乾掉,或者也在忍受我的慢慢品嚐。慢慢品嚐就需要用雙唇咂,併發出“嘖嘖”的聲響。於是紅酒一點一點的浸潤鮮紅的嘴唇、大面積的舌頭,直到混和了口腔所有的唾液,然後被人吞嚥下肚。

但假如我是紅酒,我寧可被別人一口乾掉。我不願意被人反覆抬舉又放下,放下又抬起來,不願意被慢慢撕碎的感覺。就好像衣服被一層層的剝離,最後剩下赤身裸體,還要被人欣賞一番,一口吃掉,永遠消失在胃液深處。

一杯紅酒

我對紅酒說,我很孤獨。

但周圍佈滿了很多的人,酒杯和酒杯在相互碰撞,嘴和嘴在互相說話。一個人吐出的空氣,剛好被另外一個人吸收。一個人說的話,剛好被另外一個人聽到,然後雙方的臉上都開放了花,皺紋也深刻顯現,暴露了年紀和閱歷,暴露了內心和秘密。

於是我端起酒杯,悄悄的走出房門。巴國布衣的外面剛好有一個荷塘,荷塘周圍有很多的樹,但我只認得柳樹。因為從小一個詩人就告訴了我,“萬條垂下綠絲絛”,所以柳樹一直在我心裡是生動的、美好的存在。寫柳樹的人有很多,從賀知章到徐志摩,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心情,縱跨千年。被柳樹環抱的荷塘,散發出荷花的清香。我不願意遠遠的觀看,因為我知道要捕捉那清香,必須走近,再走近。要將自己完全的融入進去,才能有最好的得到。

一杯紅酒

荷葉田田的鋪展開來,幾乎要塞滿整個水塘。我終於找到了最合適的觀察點,一個建設得稍微寬闊的平臺,平臺向水塘裡延伸下石梯子,我知道可以順著梯子慢慢的下水,慢慢的打溼自己,甚至還可以悄無聲息的淹沒自己。但我不會淹沒自己,更不會就此沉淪。紅酒在杯子裡開始活躍起來,紅酒一定是聞到了花香,倒影了柳樹和月色,溶解了蛙鳴。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如此沉醉吧。

一杯紅酒搭配這樣的夜晚。作為紅酒,它開始散發出特有的嫵媚和溫柔,開始去勾引荷塘裡散落的、開放的、未開放的荷花。亭亭的荷花站在荷葉上,被月色籠罩著,你可以比喻為詩歌,也可以比喻為凡阿林上的名曲。蛙聲不斷,從荷葉下一浪一浪的勇敢的翻越上來,站在荷葉上,有的形成露珠滾落下去,也有的飄過來,要鑽進我的酒杯裡。

蛙聲,多麼熟悉的詞語。

荷塘的蛙聲屬於名詞,在荷塘月色的作用下,具有了浪漫主義的色彩。但我很容易想到了稻田,稻田裡有大量的蛙聲,稻田的蛙聲屬於動詞,和稻浪起伏,畫面感更強,屬於鄉村的現實主義。

一杯紅酒

我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真的就來到鄉村了。這個季節,水稻正卯勁十足的生長。這次我不端紅酒,更不用高腳的酒杯。在鄉村喝酒,一定是手捧大土碗,滿滿的裝了米酒。像今天晚上的月色,端一大碗米酒去田野裡喝,那是對水稻的尊重,是對泥土的尊重,是最浪漫的情懷。站在田坎上,在酒精的作用下,很容易就深入到稻田裡面。風吹稻浪,也吹我的頭髮,碗裡的米酒一浪一浪的奔騰,彷彿稻浪。酒精開始發揮力量:我左手一揮,啊,稻浪從我身邊翻滾而去;我右手一揮,啊,稻浪又從遠處趕了過來。然後我手捧大碗,一飲而盡。抬頭看天,月上中天。米酒順著我的口腔、咽喉、腸道,進入到胃裡面,進入到我思維最敏感的地方。

我飲下了整個稻田,整個村莊,整個夜晚。

但稻浪繼續翻滾,彷彿鍋裡熬開了的水。我蹲下身子,要關注它們的根鬚、枝幹、葉片。它們的根鬚紮在了泥巴里面。泥裡蘊藏的水氣和外面的空氣一旦接觸,就形成水泡,並且發出“汩汩”的聲音。

這聲音帶著泥土的芬芳。這是水稻趁著夜色在發力生長,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水稻一下就長高了,卻剛好被我遇見。我伸手去觸摸水稻,從頭到腳,也觸摸水稻下面的泥巴。我要讓自己的思維再專注一點:這一株獨立的生命,竟然聯繫著很多生命,聯繫著整個村莊,聯繫著千家萬戶。

想到自己的生命是和這樣的植物聯繫在一起的,我不由得對水稻多了一份敬意,對鄉村多了一份崇拜。我暗暗發誓,從此我的詩歌裡,一定會經常出現這樣的詞語:鄉村、泥土、莊稼。也必然要寫到父親、母親,那些給了我生命的一切人和事,包括雞鴨、山羊、水牛。這不是感恩,這是情懷。

忽然蛙鳴停了。風從餐廳裡吹過來,吹過來一句話:“人去哪兒了?”

一杯紅酒

我從田野一下回到了巴國布衣的荷塘邊了。原來我只是在向一片城市景觀傾訴舊情,思念過往。於是大滴大滴的眼淚開始流出來,我趕忙用紅酒杯接住,這是多麼珍貴的稻子啊,我一定好好珍惜。於是我選擇在一棵柳樹下,擦乾眼淚,重振精神。我想模仿二十年前,瀟灑的甩一下頭髮,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幾根頭髮站在我的頭上了。我挺起腰來,再次面對荷塘,把混了淚水的紅酒一飲而盡,絕不拖泥帶水,這必須是我做人的風格。

現在,我喝光了杯中的紅酒,手上只剩空酒杯了。喝光了酒就感覺卸下了包袱,這使得我感覺到了空前的輕鬆和愉快。我將豪華的碩大的空酒杯一下拋向了荷塘,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作出這樣的決定。酒杯在月光下形成了高光,劃出優雅的弧度,好像人生的曲線。但我卻想起了小時候向水田裡扔小石頭,小石頭在冬水田上打出很多個水漂,一個又一個,間隔有序,一直連接到田的那一頭。沒多久,荷塘就開始回答了我:“咚”。

“咚”,那是酒杯落水的聲音,是荷塘對酒杯的接納。“咚”的一聲,停止的蛙鳴瞬間被激活,“呱呱呱”,滿滿一塘,規模宏大,好像誰幸福的愛情。

從蛙鳴中抽身而出,我回到我的座位上。餐桌已是杯盤狼藉,大家已是酒至微醉。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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