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屆世界盃，正是這樣一種“非標準球迷”群體加入了狂歡。左手攥著彩票，右手握著麥克風，成為獎池的主力、輿論場的主體。從偽球迷到球迷，讓人挺起腰桿說話的不是知識儲備，也不是觀賽經歷，只差一次押對的運氣。
北京時間6月30號晚上10點，俄羅斯喀山體育場，手握入場券的45000多名觀眾將見證本屆世界盃第一支八強隊伍的誕生。
與此同時，5700公里外的中國，成千上萬觀眾盯著電視轉播屏幕，攥緊了手中的彩票。
傳統強隊的久別重逢、奪冠熱門的提前相遇、頂級球星的正面對抗、背水一戰的絕境拼殺……籠罩在死亡上半區的緊張氛圍下，這場法國對陣阿根廷的比賽，具備了一場精彩球賽的所有要素。強隊比賽保證了收視率，也意味著一場盛大賭局。
兩隊的上一次世界盃交手還要回溯到40年前，1978年，阿根廷主場坐鎮，小組賽2比1擊敗法國，最終，潘帕斯雄鷹第一次捧得大力神杯。那一年也是央視首次轉播世界盃，中國的初代世界盃球迷守在12英寸的黑白電視前，開始研究戰術陣型，體驗著綠茵場上風雲變幻的魅力。
40年後，觀賽氛圍早已改變。
“C羅踢走了我的一輛車，梅西踢走了我的一套房，內馬爾直接把我命踢沒。”在傳統豪門頻繁爆冷的小組賽階段，各種關於下注失敗的段子火了起來。這一屆俄羅斯世界盃，觀眾的情緒起伏不再止於綠茵場上的形勢變化。
如果你也在視頻網站看球，會發現，從開場到結束，吆喝比分的彈幕貫穿了90分鐘全程。每條彈幕背後，都是一張充滿緊張與希冀的臉：比分恰好是自己下注的就好了，如果不是，就一直在彈幕上刷押注的比分，彷彿這樣就能影響場上局勢。
“235億，銷量已經實現了翻番。”國家體育總局體育彩票管理中心競猜遊戲管理處處長劉春宏在接受央視採訪時亮出數據。自6月7日世界盃彩票開售，到6月26日，足彩累計銷量已經達到了235億元。四年前巴西世界盃的同期銷售額是129億元。
在小組賽還沒結束時，本屆世界盃的足彩銷量就已經超過2014年巴西世界盃整屆銷量。
與投注站排起的長隊相比，更多的火熱發自指尖，線上投注平臺火了。
本屆世界盃開賽頭幾天，蘋果應用商店的免費APP排行榜上，近一半都是彩票APP。移動互聯網尚不發達之時，球迷尚需守著電視看直播，除了精通門路的“老賭民”，想要加入遊戲的新人只能自行前往投注站下單。現在，隨著移動支付的普及，一切都不同了。
“我很業餘，但是更業餘的還跟著我買”，趙春雨打趣。那些壓根不看球，或只看決賽的朋友都開始找他交流心得，同時，高調地在網上玩“天台”梗。當強隊連續爆冷，朋友圈裡就多了一群“上天台（跳樓）”的人。有人開始專押冷門以圖發家致富，趙春雨索性拉了個交流群，命名為“暑假提車群”。
本屆世界盃，正是這樣一種“非標準球迷”群體加入了狂歡。左手攥著彩票，右手握著麥克風，成為獎池的主力、輿論場的主體。從偽球迷到球迷，讓人挺起腰桿說話的不是知識儲備，也不是觀賽經歷，只差一次押對的運氣。
如何在世界盃期間湊上熱鬧，趕上時髦？在移動支付和社交話題的雙重帶動下，人們終於找到一張絕佳的“通行證”：幾十塊錢，動動手指，買一場球，就能迅速搶佔高地。那種“指點江山”的熱情、金錢帶來的不確定的刺激、社交媒體的交流參與感，無一不在刺激腎上腺素的分泌，讓他們比傳統意義的球迷更加狂熱。
中國網絡售彩傳統由來已久。
2001年，國慶長假的最後一天，嘹亮的國歌大合唱迴盪在瀋陽五里河體育場。于根偉的一腳破門，將中國隊提前兩輪送入韓日世界盃決賽圈，這是屬於中國足球歷史性的一刻。
半個月後，在北京國家體育總局體育彩票管理中心，代表不同球隊的26名模特穿著顏色各異的運動衫，配著超短裙陸續登場。一併現身的還有時任國家隊主教練米盧、國腳孫繼海。當國家體育總局前局長袁偉民按動足球彩票機，中國第一張足球彩票誕生。
中國互聯網彩票銷售平臺在那一年陸續湧現。儘管財政部頒發的《彩票發行和銷售管理暫行規定》三令五申“禁止利用因特網發行銷售彩票”。但轉化為“代購”“合買”的名號，互聯網彩票銷售在夾縫中野蠻生長。公開數據顯示，僅從2003年到2007年，網絡購彩的銷售額便從四千多萬元一路增至十億級的規模。
堵不如疏。2012年，財政部發布《關於開展互聯網銷售體育彩票試點相關工作的通知》，同意中體彩彩票運營管理有限公司、深圳市易訊天空網絡技術有限公司開展互聯網代理銷售體育彩票業務。中國競彩網、500彩票網成為擁有互聯網代理體彩資質的兩家網站。
年底，《彩票發行銷售管理辦法》印發，又將“電話銷售和互聯網銷售”納入合法發行方式範疇。
政策放開後，BAT巨頭、各大門戶網站紛紛入局。2014年巴西世界盃，網絡售彩迎來發展的第一個高峰。據彩通諮詢發佈的《2014年互聯網彩票市場分析報告》顯示，2014年中國互聯網彩票銷量達到850億元，佔全年彩票銷量的22.2%。
好景不長。2015年，財政部、民政部、國家體育總局等八部委聯合發佈公告，“堅決制止擅自利用互聯網銷售彩票的行為”。拿到官方許可的兩家互聯網彩票銷售平臺相繼停止互聯網售彩服務，臺下的需求卻並未消失，各種借殼出現的售彩平臺開始打起游擊戰，時斷時續地運行。
直到本屆世界盃再度將互聯網售彩引燃，政策方面的治理力度也又一次加強。6月20日，全國數十省的體彩中心主任被緊急召集至北京，大量涉嫌聯合互聯網平臺售彩的異常終端遭查封。一時間，各大購彩APP出現異常，用戶無法繼續操作，也不能將賬戶餘額提現。
“暑假提車群”開始躁動。
趙春雨選擇退回線下購彩，其他人則嫌麻煩，不願跑去實體店投注。知情人士向AI財經社透露，此前，很多互聯網購彩平臺名義上“非法”，本質實為線下正規投注站的線上出票渠道，彩民購買的其實還是國家競彩。
然而，彩票APP大批量地遭到查封后，線上投注渠道斷裂，這促成部分新手懵懂地撞向地下，選擇私彩，或轉向境外博彩網站投注。與深諳風險的“老賭徒”不同，在社交網絡上，這些新手姿態可謂張揚。
“我沒挑顧客，我也不差顧客。”敖峰一面敲擊著鍵盤打單，一面告訴AI財經社。作為長期潛伏在暗網的“老牌”私彩平臺，敖峰代理的“皇冠”在世界盃期間吸引了大量新人的關注。他有十幾個充值著年費會員的超級QQ，開賽以來，每個QQ號裡都加滿了前來諮詢的人，其中不乏被輿論熱潮帶起的學生。
“上過學的下什麼注啊。”敖峰對這些既無經驗又缺資本的“高學歷”彩民十分不屑。“2塊錢一注，下一注？2萬對我們來說都沒勁。”
北京大學中國公益彩票事業研究所執行所長王薛紅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披露：國內每年的非法賭資和彩票的資金比例大概是10：1。以官方亮出的235億元銷售額類推，本屆世界盃開賽半月以來，中國的非法賭資已達2350億元。
外圍盤不屬於新手，但在私彩發達的泛珠三角地區，新手永遠不乏下注途徑。“單是周圍的朋友，放盤的就有十多個。”在熟人關係上建立起的投注網，使得曾辰這樣不懂球也不懂彩的新手得以快速入局。
“粉梅西不如粉你”，收到男友的安慰轉賬後，曾辰發了一條朋友圈感慨。
那是梅西射失點球的那一夜。曾辰連發三條動態，吐槽阿根廷隊讓“下重倉賭注”的自己“血本無歸”，在憤怒的斥責與上天台的調侃文字下，她不忘配上幾張妝容精緻，笑容甜美的自拍。不過，這幾條朋友圈很快被她轉為私人可見，在這個22歲姑娘的朋友圈裡，度假、逛街才是正經事。
“梅西好帥，我要粉阿根廷。”早在4年前的巴西世界盃，曾辰就成為了“梅吹”。秉持著“帥哥第一，比賽第二”的觀賽宗旨，她覺得“C羅也挺帥”，除此之外再也叫不出綠茵場上的第三個名字，那是4年前的她。
今年的曾辰除了看帥哥，還開始下注，經過一輪小組賽真金實銀的投入參與，現在的她在談話中可以將“盤口、大小球”之類的術語自如使用。
泛珠三角地區毗鄰港澳和東南亞，地下彩莊數不勝數。外地人踏足廣東，收到的第一條短信往往不是來自旅遊局的問候，而是各大彩莊夾雜著繁體字和亂碼的廣告推銷。官方數據顯示，全國網絡賭博的人數廣東地區佔了近四成，其中莊家更是有七成來自廣東。
“屆屆都是如此。”廣體的一名資深解說員杜力如是說道。2008年歐錦賽是杜力經歷的第一次大賽，他被分配做臺裡的一檔預測節目。出於工作需要，杜力上網查很多資料，在他的記憶中，10年前的那段日子，各大門戶網站上鋪天蓋地的全是足彩預測，專家們在博客裡發文分析形勢。
那時的監管遠不及今日，杜力清楚地記得還有很多“美女預測”，“其實什麼實質內容都沒有，點進去看，只是放了一張美女圖，穿著特別清涼”。
彼時，球迷和買足彩的人群高度重合，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電視臺與地下彩莊的合作也成了體育頻道的“潛規則”。彩莊投錢到電視臺做節目，得到“一個大概的冠名”，不直接用網站的名字，或是用諧音或是穿插一兩個字，在節目中，主持人和專家口播網址、聯繫方式。
2009年，國家頒佈《彩票管理條例》，其中第三條明文規定：“國務院特許發行福利彩票、體育彩票。未經國務院特許，禁止發行其他彩票。禁止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發行、銷售境外彩票。”
這意味著，在中國，私人博彩、境外博彩都是非法的。但在高返獎率的刺激之下，地下博彩市場從來熙熙攘攘。
互聯網渠道暫停銷售後，除了地下博彩，一些正規售彩平臺看向了新零售模式，通過部署線下終端，比如京東實體店、酒吧、大廈寫字樓等，實現線上和線下的交互導流。在世界第一彩票大國美國，大部分的銷售點都設在商超、加油站、酒吧、俱樂部等地，平均每1000-2000人便有一個銷售網點；在中國，每4000多人才有一個銷售網點。
目前，中國彩票年銷量高居世界第二，與第一名差距巨大。2016年，美國人均彩票消費高達1700元，中國同年的人均彩票消費是280元，不到前者的1/5。
但差距正在縮小，2009年，兩國銷量相差2628億元，到2016年只相差1521億元；增速方面，中國的表現完勝美國。除了2015年和2016年，其餘年增速均保持在20%左右，美國增速最高的時候也沒超過10%。
《每日電訊報》曾分析：在比賽期間，球迷分泌的睪丸激素幾乎和場上球員一樣多。實際上，煽動情緒的除了賽況、國際足聯的贊助商，還有大批等著割韭菜的博彩公司。
“足球本來就是歐洲人賺錢的手段而已，可操控性太強。”“你看葡萄牙打摩洛哥，下半場肯定被收買了呀，上半場摩洛哥基本上拿不到球，到了下半場打的就好凶。”這次世界盃，尹振第一次買球，分析起自己的下注，他十分憤慨。
在頻頻爆冷的小組賽，類似的陰謀論叢生。高曉松一則分析“莊家操縱比賽”的舊視頻也被人翻出熱炒。這個視頻被彩民奉為圭臬，相關言論在業內卻引發一片斥責。香蕉計劃體育ceo段暄直接抨擊其“內容充斥著對於足球的無知，偏見和不尊重。世界觀有問題”。
世界盃期間，提到莊家，侃球的格調似乎就能上升到“透析資本”的新高度。但對於專業人士來說，此種論調顯得異常可笑。“莊家其實挺冤的，你說隔壁老王家怎麼沒事？”央視足球評論員賀煒發微博吐槽。黃健翔更是直接跟評“誰能找莊家說說，咱中國人民下次世界盃把買彩票的錢都給他，直接請他操縱中國隊奪冠不就完了嗎？”
爆冷、逆轉、絕殺、翻盤，球場上的一切未知結果在彩民看來皆由莊家操縱。“連續3場1:0，一看就是假球”。彩民們擺出各種佐證，咬定假球的存在。
“合著我看了那麼多年球都是楚門的世界，這些平時壓根不看球的人買張彩票就看透了真相。”有球迷在論壇吐槽。
“操縱世界盃有多麼難，這是一個小兒科的問題。怎麼操作？作為國際足聯手裡唯一一個賺錢的買賣，保護他還惟恐不及，還任憑你操控他？你操控他，你操控的了對手，你可以操控裁判和教練嗎，太難了！”足球評論員劉建宏憤慨地向AI財經社表示。
在他看來，這些信奉“專家操縱論”的人“很弱智，弱智到這種地步，你沒有辦法跟他講（道理），他們早已先入為主了。”世界盃就是場全民無意識的狂歡，“需要各種各樣的玩法或是刺激”，加之東方人“確實比較好賭”，所以常常會有一些人通過小賭宜情的概念進入豪賭或者是生死賭的階段，這些人巨大的影響力帶動了輿論場陰謀論的產生。
“世界盃的結果連上帝都猜不清楚。”劉建宏調侃，足球是圓的，賽場上充斥著各種可能。“因為參與人數多，空間大，持續時間長，關係複雜，各種複雜之複雜，是幾何數字的複雜，因而會出現超出經驗值範圍內的結果。”“但這恰恰是足球的魅力，你把足球的魅力等同於莊家的操控這個就南轅北轍了”。
操縱世界盃也許不可能，但足球的世界並不純淨。在現代足球的發源地英國，早在1878年就有媒體曝出守門員被操縱的醜聞；1913年，議會更是直接提出賭博威脅足球的警告，博彩公司贊助足球比賽從來不是新聞。
國際刑警組織數據顯示，7.6%的球員自曝曾被賭球組織私下接觸。歐洲刑警組織通過來自13個不同國家的臥底，調查超過13000份電子郵件和通話記錄，發現在2008年至2011年間，賭球集團操控了歐洲300多場頂級職業足球比賽，共有425名球員、裁判和足球官員牽涉操縱比賽。這些數據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只是，對於博彩公司而言，大可不必費盡周章操縱場上局面，割韭菜只需從韭菜本身入手。
一方面，博彩公司豢養著年薪上千萬的精算師，他們掌握著所有資料數據，不僅包括雙方歷史交戰記錄、球員資料，就連球員是否攜帶女友同住，教練最近是否有煩心事，比賽當天會否下雨，球員所在國家是否是乾旱地區，一切盡在精算師的計算範圍之內，最終計算出一個最有利的盤口和賠率。
另一方面，想要對付那些對足球一知半解，甚至根本不看球只想湊熱鬧買球的“球迷”，博彩公司只需要有選擇地釋放信息。當營銷號將冰島隊塑造成一隻重在參與的業餘球隊，重金紛紛壓向阿根廷，博彩公司賺得盆滿缽滿，只有他們知道，冰島國家隊球員均來自歐洲專業聯賽，門將哈爾多松的主業也不是導演，而是挪威FK Bodø/Glimt隊的全職運動員。
當彩民對球隊的判斷基於營銷號悉心包裝出來的假象，手握的數據信息都是博彩公司揀選後釋放出的誘餌，逢賭必輸成了必然。就這樣，四年一度的盛會變成了四年一度的割韭菜大會。隨著比賽激烈程度的增加，進入淘汰賽後，韭菜的漲勢愈發瘋狂。
6月30日，喀山體育場，法國對陣阿根廷，開賽前，彩民群裡實時更新著歐賠指數、亞盤數據，又一輪收割即將開始。有人說，“喀山”一詞源自於保加爾語中的“qazan”，意為“大鍋”；也有人說是源於韃靼語中的“qazğan”，意為“壟溝”，尚無定論。
誰將在陰溝翻船，誰又要為失利背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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