涔槐的記憶——紀念已經沉沒在水底的故鄉

序:謹以此文獻給深愛這片土地上的涔槐人,此文是我無意中發現,細細品讀,感慨良多。雖然美麗的涔槐文化已經滄海桑田,但卻承載著出生於這片地上的人的根!感謝陳章善先生讓我們這些後輩能以此緬懷祖先,讓我們瞭解到我們的祖先曾經生活在如此如詩如畫的地方。

涔槐的記憶——紀念已經沉沒在水底的故鄉

引:槐市遷到王家廠後,很多人陸續離開了這地方,死了,卻要運回來埋在這四周的山上。如今,橋頭東面的兩座山擠滿了密密麻麻的墳墓,大多是槐市的老人。他們期待著王家廠。

誰還記得王家廠

現在的王家廠是羊古莊,槐市遷來羊古莊才叫王家廠,真正的王家廠叫槐市,是一座小巧秀麗的小鎮,已消失在王家廠水庫的中央。

我時刻思戀著她,此刻,我只能泛舟在湛藍湛藍的水面上,極目水底,我看到了心中的故鄉槐市。

一條長長的麻石街依偎著涔河,涔河彎彎曲曲,碧波閃亮。河面上,一邊泛映著密密的吊腳樓,一邊倒影著青青的朱家山。山與樓之間,盪漾著漁家小舟和慢吞吞的烏篷船。涔河入澧水,湧洞庭,奔長江,載去兩岸的喜悅和豐收。

涔槐的記憶——紀念已經沉沒在水底的故鄉

古老的吊腳樓群擁抱著無數的歡樂和熱鬧:三里多長的麻石街上,店鋪林立,人流如織。夏秋之交是山裡人的黃金時節。橫街的遮陽蓬帳一張挨著一張地從街頭延伸到街尾,蓬帳下,塞滿了碼頭湧上來的漁民和船工,從澧縣、臨澧、石門和湖北趕來的商人,從四周山峰中瀉下來的山民。

《澧縣誌》載,晉末有位王祜在朝為官,年老將朝廷所賜三顆槐樹植於門前,其後修有王氏祖祠,曰“三槐堂”。明代此地店鋪三百餘家,成為廠市,名槐市,又名王家廠,屬九里山貨集散地。五十年代初,全鎮有二十家皮油桐油榨房,常年有百餘條木船將桐油、皮油、皮紙、土紗等山貨運往津市,再轉運武漢。

涔槐的記憶——紀念已經沉沒在水底的故鄉

我的童年就在槐市度過:

我喜歡在吊腳樓下同小夥伴們捉迷藏,喜歡竄入陰森的關廟內用竹筒打水仗,喜歡把白紙蒙在關廟的石雕上用鉛筆畫印出無數奇妙的花紋,喜歡攀摘廟內紅紅的石榴和黃黃的枇杷。

端午節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清早,我就等在屋後的吊腳樓上,腦袋靠著木欄杆,雙眼鼓鼓地盯著涔河和長長的木橋。這天,河水把涔河快裝滿了,當太陽把涔河映得紅泛泛的時候,在喧天的鑼鼓聲和震耳的吶喊聲中,龍船穿過木橋,一艘艘,一溜溜地重來,好快好快。那擂大鼓的頭裹紅巾,打著赤膊,身上的肌肉一瓣一瓣的,威風得不得了。接著是一隊綵船,慢斯斯地蕩在河面上,船上全是穿的花花綠綠的男人女人,有的扭秧歌,有的唱戲。。。。。。我愛看打仗的,好不易覓條綵船合我口味,可到了眼前卻開始了我討厭的吟吟唱唱。我沒興趣了,調頭跑到街上的 帳篷下,同小夥伴們在人縫中打鬧追逐。

河水退去後,吊腳樓到河邊時大片的河洲,洲上是清一色的鵝卵石,那是我的好去處。聽爸爸講,大革命時期,賀龍在這裡召開鬥爭惡霸地主的大會,在河洲邊上擺上好多酒席讓窮人吃,有很多窮人參加了紅軍,槐市成了紅軍的根據地。後來紅軍走了,還鄉團在河洲上殺了不少於紅軍有來往的窮人,二爺因為給紅軍帶過路也被砍了頭。

1949年解放軍進鎮前夕,鎮上的保長跟著國民黨湖北保安旅跑了,鎮上群龍無首。有名望的和祖居槐市的老人們幾經商議,最後公推見過世面,為人厚道的壯年漢子王錫坤為保長。解放軍進鎮後,他辦完交接就堅持去了涔河水運社當了頭。

涔槐的記憶——紀念已經沉沒在水底的故鄉

我常常挑著小小的水桶去河邊挑水,看著一條條烏篷船在明亮的書面上穿行,直到眼前的一撥船兒走完了,又盯著站在水邊釣魚的人群,看累了,我才把水桶灌滿,挑上岸,又躺在涼絲絲的像鳥蛋那麼逗人喜歡的卵石上,瞪著蔚藍蔚藍的天空,回味著那神奇的故事,想象著大革命的場面。

鎮上最熱鬧的地方數碼頭那段麻石街,中碼頭是烏篷船停靠的主要碼頭,碼頭中間還有條獨木橋通往河對面的人家。

中碼頭東段商鋪成堆,有十多家山貨水產鋪,有最大的邱記和戴述益的疋頭櫃,有陳克武的更生南貨號,有周記首飾鋪,有好多家令人眼饞的小吃店。。。

緊挨著商業區的是涔槐文化一條街:這裡有說書的,打漁鼓筒和竹板的。這段街上,有書畫社,文具店,有聞名湘鄂兩省的篆刻社,在王、劉、龔三家中,數王癲子最有名氣,王癲子喜酒,酒至興頭,揮筆篆文,至下次酒興,再飛刀成型。往東轉大彎的麻石街上,是以戴作輝家和張氏為龍頭的湘繡鋪面,這些鋪面以作荊河戲的服裝和行頭為主,還作本地花鼓戲的全部行頭。

這條街上有條寬闊的巷子直通街後的大劇院,劇院正對著檯面的地方,擺放著可放茶水的靠背木條凳,圍著木條凳是一圈人把高的木柵欄。欄外,是站票和跟著熟人進去的 小孩子看戲的地方,也是賣茶水香菸的位置。大劇院主演土生土長的槐市荊河戲,當時,張覺華和方覺東的生角,胡醉徐和肖家豔的旦角,不僅唱響了涔河兩岸,還經常到荊州巡迴演出。期間,大劇院也上演涔河味的花鼓戲,花鼓戲以愛情為主,以竹大筒樂器拉出的旋律為主格調,有人稱之“騷大筒”。在麻石街的中段坐落著槐市鎮政府,青磚瓦房黑壓壓的一片挨著涔河,每隔十天半個月,鎮政府的禮堂都要放大半夜電影,免費向鎮民開放,這時候,鎮領導劉元作帶著大小幹部安排老人的座位,還安置茶水。

槐市最古老最值得驕傲的是關廟,這是涔河和澧水流域最大的關廟。關廟是敬供關雲長神像的地方,麻石街東邊的盡頭是關廟巨大的長弧形牌樓門,三層樓高,青磚其內,彩繪其外,廟內場面恢弘,建築古樸奇特,畫棟雕樑,石雕遍佈,裡面究竟有多大?已無法考證,當時,澧縣四中和槐市完小就設在其中,在關廟的後花園,便是幼兒園,但是,上下三進的正殿有人守著,那時不興講保護文物,只是覺得是老祖宗留下的神明毀壞不得,關廟門外的一箭之地便是槐市區公所,我家住在緊靠關廟大門右邊,左邊住著一位從國民黨部隊起義過來的吳營長,他晚上有空,就給我們講日寇佔領槐市後唯獨沒燒燬關廟的緣由。

這就構成了涔河和槐市的“涔槐文化”,古老又別緻。

從河洲穿過麻石街不遠是馬車道,它像條黃綢帶從街西頭旁邊的古城崗上飄下來,再緩緩地鋪到街尾羅家堰,直插王家祠堂,穿過兩河口,爬上西家坡落入羊古莊。1957年將馬車道擴修成公路,我們一年級的學生跟在老師身後,用小書包一袋一袋地將河洲上的卵石背到路基上。通車那天,我們迎著朝霞跑了好遠好遠,才接到一輛披著紅綢大話的大汽車,汽車駕駛室後側馱著一個高高的火爐子,車一停下來,司機就忙呼呼的給爐子加木炭。我鑽在人群中盯著汽車饒了好幾個圈,擠出來就學著大人的話喊:“人吃糧食車吃炭!”後來,汽柴油才成為汽車的正宗食物。

通車沒好久,槐市成了王家廠水庫蓄水區,涔河水剛剛漫上麻石街,我站在撤掉的吊腳樓前,失神地望著麻石街上飄蕩的雜物,飄去的快樂。

鎮上的人遷到了二十多里外的羊古莊。從此,羊古莊吞噬了槐市,槐市在地圖上消失了;從此,羊古莊堂而皇之的稱作王家廠。

我攜兒時夢幻,撫舟飄曳在槐市上空,放目水下,想尋找槐市的靚影和我的童年。藍藍的湖水是那麼深邃,什麼也看不見。

惆悵中,我用羊古莊的王家廠撫摸著心中的故鄉。當年,那位曾被公推為槐市保長的王錫坤,搬到羊古莊後生了個么兒子,便取名立莊,我想也就那個意思吧。

槐市在羊古莊蛻變為王家廠不久遭遇了三年苦日子,4000多居民就住在涔河邊的茅棚內。兩年後,陸續搬到用從槐市運來的薄青磚和子瓦做的磚瓦房,開始只允許放睡的床,一家一家的床緊挨著,就像大輪船上的統艙。好在那時鍋鏟鐵鍋收去煉了鋼鐵,全鎮居民擠在幾個大食堂就餐,省去了居民自做飯菜的煩惱,更緩解了住房的緊張。又是一年多厚,採用竹籬笆和木板隔了道牆,一家一間,走廊是共用弄飯的地方,直到上山下鄉就這模樣。我家當時緊挨著貫頭廠,就是如今派出所的隔壁,房間能放兩張床一張衣櫃一張抽屜,大概二十來平方,不及我家在槐市的伙房。

苦日子過後的四年間,鎮子裡盡力恢復了不少涔槐文化的風韻,鎮上那麼困難還建了兩座劇院,為荊河戲配套的湘繡廠也建在鎮上顯眼的地方,荊河戲不僅照樣唱,還培養了黃聖波、彭道貴、陳昌山、王為員、李國左、楊胡蘭、胡忠愛等較優秀的演員,每到下午,就由更夫搖著鈴鐺,揹著塊寫有今晚的戲名和主要演員的黑板,在建設街和坡子街之間來回宣傳。在郵政局斜對面的二樓是茶社,那裡是白天的熱鬧場所,分說書和下棋兩片天。這裡是象棋高手雲集之地,以叫春生吧的最有名氣。鎮上把槐市民間的能工巧匠匯聚到工藝社,王癲子照樣喝醉了酒搞篆刻。只是花鼓戲的命運差一些,經常演到途中,臺下的觀眾在為古人擔憂的時候,鎮領導會跑上臺去幹涉,說是傷風敗俗,說這些演員哪裡能這麼騷。

這時期,鎮上的工商業也紅火,除了國家的商務部門,鎮裡牽頭,以個人入股的形式成立了群愛、群大、群力三大綜合商店和大眾飯店,還有農具社、印染社、印刷社、縫紉社、手工業聯社、傘鋪、瓷窯廠、貫頭廠、建築隊、蔬菜隊、醬園廠等等。

涔河不通航了,但河水還是清幽幽的,魚兒多得令人眼饞。我們去四中上學常常是趟著河水過去的,我們在齊大腿深的河水中慢行,魚兒老是碰我們的雙腿,碰得心裡癢癢的,於是,我們就把書包放在沙洲上,用稻草紮成粗粗的長長的草繩,拉著草繩的兩頭,把魚兒從深水趕到淺灘。這活蹦亂跳的魚兒,經常惹我們上學遲到。

電站大開閘的時候,滿滿的一河水,清清幽幽。站在大堤上放目水庫庫面,庫水與天空湖天一色,堤左面的青山上,巍巍的寶塔倒影在庫水中,成群結隊的雄魚和鯉魚傍著堤邊游來游去,倒也有翻滋味。

文革前四年,好多居民在涔河邊種蔬菜,用涔河的水草養豬,水庫和涔河的魚自生自長越長越歡,鎮上的人就喝著涔河的水,吃著涔河的水滋潤出的食物,沒有肥胖的煩惱,也沒有環境汙染的騷擾。

2005年的一天,我再次泛舟王家廠水庫,已心情枯燥,心境乏味,水面是麻灰色的,泱泱庫水已被人用人民的名義賣給了私人名下的股份公司,人民的水庫成了私人發財的可隨心所欲的水坑。本是為這水庫犧牲了幾代利益的人們,去水面釣點魚已屬於違法的了。當地群眾氣憤不已:這不是家老公趕野老公嗎!如今,野老公趕家老公已名正言順了,公安部門在告示中申稱,庫面已納入經濟保護區。這告示未從法律的角度公平換位,住在庫區四周山上的人們,大都是從庫區肥沃的良田中被迫搬到山野中的,數代人的利益,老祖宗的基業,誰給了保護?王家廠水庫的水是老槐市人的眼淚匯成的,任何人沒有權力販賣人民的淚水。

一次,老弟給我送來幾條魚,說是王家廠水庫的,我當即弄了一鍋留他同享。當我把魚肉送進嘴裡的時候,沒有了那種鮮嫩微甜的質感,我問怎回事,他才說如今的水庫換主了,灑了魚愛吃的料。

寶塔山還是當年的形狀,只是寶塔不見了,是人逐年把它挖垮的,那些人貪圖七層寶塔的塊塊青磚,把涔槐文化的象徵,把王家廠的風水摧毀了。刻字社不見了,花鼓戲看不到了,只在鎮上有紅白喜事的時候,在威武雄壯的管絃樂隊休息的間隙,你會看到優質吹吹打打的點子民樂隊在有板有眼的吹打著,那裡面的主旋律就是荊河戲的靈魂。

在上山下鄉運動中,王家廠把大多數勤勞樸實的居民鎖定為知青,像趕鴨子般驅逐到山上,驅趕到鄉下,那情景,不亞於槐市居民含淚離鄉遷到羊古莊。這次災難,讓剛剛復甦的王家廠再次遭到重創。那麼多有特色的廠社幾乎被消失殆盡,那麼多的能工巧匠流失他鄉。當年響噹噹的譚子松貫頭廠也在劫難逃,他領著他的兒子德福、德炳將貫頭廠遷到了澧水河畔。

為修王家廠水庫,槐市的居民傾家蕩產遷到羊古莊,至今,經濟上無補償,精神上沒安慰,移民安撫政策到了王家廠就象如今的涔河----斷了流。

從堤上放眼堤下,王家廠鎮似乎比槐市氣派了:兩條水泥街道比麻石街寬了不少,兩旁的樓房也比槐市高了許多,只是街上稀疏的粗細不一的綠樹不大協調,大大小小的汽車擁擠在夜市公路的街道上,好幾座煙囪聳立在居民區的上空,時而傾吐著濃濃的黑煙,時而冒著淡淡的青煙,一股異味時而像潮水般把你擁抱,時而讓你什麼也感覺到,什麼也感覺不到。

我依然尋覓著心中的故鄉,搖搖欲墜地走到唯一能讓我聯想到槐市的涔河邊,我清醒過來:在唯一一座上世紀七十年代修建的公路橋下,清澈的涔河不見了,在乾涸的寬寬的河床心間,一股麻黃色的液體伴著淺淺的地溝水在盪漾,涔河在哭泣。

我不知道過去那麼多的水哪裡去了,即便涔河旁的溝渠放水的時候,也遠不及當年關了閘的涔河水,就是這點水,還是麻渾色的。

涔河像具行將死去的老人躺在澧陽平原上。只有天公發怒,洪水洶湧的時刻,涔河才喘過氣來,年輕的人們才知道它叫涔河,還是澧水最大的支流。

我在神情恍惚中棄舟漫遊了王家廠,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在電站機房細微的轟鳴聲中再次登上水庫大壩。我看到了壩下的燈光片片,恍惚中,我看到涔河的清泉在澧陽平原流淌。

我常把湘西秀城鳳凰當成槐市,常把沱江當成涔河。但我在骨子裡覺得沱江不及槐市:槐市曾經百舸競流,沱江沒有;槐市的吊腳樓在動感中風情萬種,鳳凰的吊腳樓只在靜態裡脈脈含情;如槐市仍存,火車站定會偎在涔河旁,而鳳凰離鐵路太遠;鳳凰的古蹟和故事很多,但槐市關廟的歷史和文化不比鳳凰遜色。

只是槐市的命運遠遠不及鳳凰。

但槐市還在,她在老槐市人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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