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詩讖,暗示了紅樓人物的命運

“如果提前瞭解了你所要面對的人生,你是否還會有勇氣前來?”

《紅樓夢》中大量的運用了讖語的寫作手法,通過人名、詩詞、器物等預言人物的命運結局,成為了此書的一大特色。

說到詩讖,第70回中通過眾人詠柳絮所作詩篇,暗示了書中很多人物的命運。緊接著上一次講的重建桃花社,這一講來說說柳絮詞。


曹公寫詩社,頗有些巧妙之處。

這些詩讖,暗示了紅樓人物的命運

詩社議定了規矩,可大多數時候這規矩並不被遵守。第五十回雪下聯詩之後,竟是一年都未開社,“詩社”二字都無人提起。書中人有他們的理由:探春管家事忙,李紈時不時有孩子生病,寶釵被託付了家務,惜春得趕著畫園子圖……當然,那都是作者替他們安排的理由,作者不寫詩社,原因很簡單,這是小說,不是詩集。曹公寫紅樓,絕不是要像前人一般,只為塞幾首自己的情詩豔賦,所謂“傳詩之意”,不過是寫作《紅樓夢》的附加值。

況且,縱使是曹公當時的閨閣詩社,正經起社也有限。以清代著名的蕉園詩社為例,詩社諸子一年中相聚無幾,詩社活動主要依靠書信往來唱和進行。詩社重質不重量,蕉園諸子十六年來交誼深厚,佳作頻傳,身在閨閣,卻有林下風度。紅樓裡的海棠詩社也是如此,詩詞並不是閨閣本分,但這些才女不是凡品,自然要以詩為精神寄託。

海棠社興於秋日,菊花詩集三秋風韻,雪下聯句熱鬧新巧,這三社皆是詩社成立不久,眾人尚在興頭上,況且曹公也有意鋪排,先後將湘雲、香菱、寶琴等人納入大觀園,著意為詩社增色。

詩社被遺忘了一年,再度提起時便不那麼順利。

上半回桃花社一波三折,虎頭蛇尾,只有黛玉一篇《桃花行》做主角。但這畢竟是春天,總有那麼一點兒生髮之氣,好讓詩社生出幾分活力。這一回起頭的是湘雲,繼未成的桃花社而來,由黛玉做東。時隔一年,詩社重開,一應體例都按前番,是而作者對黛玉如何做東擬題只是一筆提過,倒是專寫紫鵑炷一支夢甜香,以提醒讀者此為重開之社。

這些詩讖,暗示了紅樓人物的命運

孫溫繪 全本紅樓夢

詩社多詠物,除雪下聯句是即景詩外,海棠、菊花俱為詠物,又都為草木,本社也未能免於此,以柳絮為題。詩言志,閨閣詩社之可貴正在於它表達了女子的精神世界。海棠社“珍重芳姿晝掩門”是寶釵身分,“秋閨怨女拭啼痕”是黛玉寫照,菊花詩“拋書人對一枝秋”為湘雲氣度,“拍手憑他笑路旁”是探春豪情。柳絮詞這一社亦是如此,卻又不止於此。

曹公有詩才,“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可惜在他名下的詩只留下兩句流傳後世。更多的詩,他因頭制帽,寫在紅樓裡。柳絮詞這一社,六人共得五首,一人一個口氣,這便是曹公的筆力。而柳絮詞一社又不同於之前,縱然還是春天,也是暮春了,三春好景將盡,盡一盡春天最後的歡愉,從此便是諸芳流散。柳絮詞必然染上暮春的陰影,這不僅僅是詩,更是命運

這些詩讖,暗示了紅樓人物的命運

孫溫繪 全本紅樓夢

柳絮詞,是集體的詩讖

這一回是末世中的苟延殘喘,連詩人們都有江郎才盡的兆頭。題目就非吉祥之物,柳絮無根無絆,最是輕浮,比之此前海棠菊花等名花,柳絮實在頹喪。同樣一炷夢甜香,這一社首次出現了未寫完的作品,寶玉甚至交了白卷。

探春只得半首,下闋由寶玉續上。探春詩才並不出眾,難得還有一點氣度。“蕉下客”是男性世界中的稱謂,而在菊花詩中,“短鬢”“葛巾”裝束亦是男子,這與探春素來“但凡是個男人早出去了”的想法相合。然而面對柳絮,探春並未生出半點翻案的想法。柳絮有千絲萬縷,卻不能綰系、亦不能羈遊,只能任其東西南北各自分離。也許探春的豪情早已被家務瑣事損耗無幾,所謂的理家除宿弊聲勢浩大,終是草草了事。探春自己便是那朵柳絮,終究要隨風遠去,無所牽連。

而寶玉所續的下闋,誠可為“喜聚不喜散”註解。柳絮落去飛來皆是旁人看慣,只有這位公子哥兒還記掛著“縱使明春再見隔年期”。他只盼長聚,不願離別,即使明春會再見,他也覺得遺憾,那是隔了一年了。可是這個世界有多少離別是永別,此時的寶玉已經經歷過幾次生死離別,可他依然固執於喜聚不喜散。這一年的秋天便是抄檢大觀園,寶玉將迎來人生中第一次痛徹心扉的生離死別。到那時候,他還想著有黛玉襲人和自己同死同歸。他懷抱著希望而來,卻在不斷地失去,直至人生所有的光亮盡數熄滅,寶玉會在怎樣的痛苦裡徹悟?我們不得而知。

寶琴這一社落第。固然《西江月》比寶探合作的《南柯子》、黛玉的《唐多令》聲調壯些,然終未脫頹喪之意。通篇作“離人恨重”之意,寶琴素日心性倒未如此。“明月梅花一夢”用羅浮之典,看似無稽,“梅”為寶琴夫婿之姓,第五十一回中寶琴作懷古詩,直接用了杜麗娘的“不在梅邊在柳邊”,兩者對看,寶琴婚事恐有變數

這一社前三甲為寶釵、黛玉、湘雲。湘雲的《如夢令》是本社中字數最少的詞牌,字數愈少,可騰挪的空間便小,更見詞人功力。繡絨、香霧之喻生動準確,柳絮雖是暮春之物,到底還是春天,湘雲對其進行描摹時並不悲感。信手拈絮,作者想留住柳絮,也是留住春天。但春天是留不住的,縱然一遍遍呼喚“且住”,春光終要別去。湘雲生性豪爽,對於柳絮,她倒是“事若求全何所樂”的,她未求全,可是片刻的歡愉也會被東風奪去。正如她的人生,襁褓之中失去父母,綺羅叢中未得嬌養,她都坦然接受。上天給她一點眷顧,讓她廝配得才貌仙郎,這一點眷顧卻如暮春的柳絮一般不能長久。留給湘雲的,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

黛玉的《唐多令》純出肺腑,一字一句是寫柳絮,也是寫自己。“漂泊亦如人命薄”,與上半回的《桃花行》同出一轍。人道草木無情,黛玉卻道“草木也知愁”,《桃花行》中也有“花解憐人花也愁”之句。草木尚且有情,人類因情所困,自然是韶華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命運恰如柳絮,都是“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任淹留”。而黛玉所得的花簽上,正是一句“莫怨東風當自嗟”。

柳絮是輕浮之物,連一向憨直爽朗的湘雲都不免作悲,也只有天性渾厚的寶釵來扭轉氣氛。寶琴、黛玉筆下的東風都是柳絮的命運終結者,而寶釵筆下是“東風捲得均勻”。寶釵畢竟能歷甘苦,區區東風,自有氣力翻轉。寶玉惆悵“鶯愁蝶倦”,可在山中高士面前,這蜂團蝶陣不過是“亂紛紛”。柳絮無根無絆,卻自有品格,不隨波逐流,隨聚隨分也不改心性。無根無絆,卻能借好風之力直上青雲。生逢末世,幾人能有青雲之志呢?

寶釵的柳絮也是寫自己。脂批有云“知命知身,識理識性,博學不雜,庶可稱為佳人”,可為寶釵定評。末世之中,她依然有堅持的底線,堅守自身的高貴品格,不許探春利慾薰心。人人盡入薄命司,惟有寶釵面對命運清醒而理智,未如黛玉一般自傷,未如湘雲一般天真。她深知自己未必能在命運的漩渦中保全自身,然而她卻給出了這樣的承諾,“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願將溫暖佈散人間,直至生命盡頭。

柳絮詞中反覆寫東風。“三春事業付東風”,“嫁與東風春不管”,彷彿東風成了春天最可怕的一件物事。柳絮詞討論未完,窗外的東風便登場了。

眾人要放風箏,卻從落風箏寫起。大老爺處的嬌紅姑娘放風箏,落在了大觀園裡,不免令人想起前文中她被買來的情形,又是一聲長嘆。

放風箏是放晦氣,因此人人都有興致。放風箏必有大風,黛玉病弱怕風,可放風箏的主意卻是黛玉出的,關鍵還在這“放晦氣”上頭。這也是紅樓後期較為歡樂的場景之一:小丫頭們忙忙碌碌,七手八腳;寶玉連要幾回風箏才拿到美人風箏,偏又放不起來;黛玉親自上手,紫鵑一剪子絞斷要把病根放走;寶玉又怕風箏寂寞,讓自己的去陪伴;探春的鳳凰與另一隻鳳凰絞到一處,又有個喜字帶鞭炮的一起,著實熱鬧有趣。

這些詩讖,暗示了紅樓人物的命運

細看來,風箏與柳絮一樣,也是讖語。眾人的風箏圖案便有深意,寶琴的是大紅蝙蝠,寓意“洪福”;寶玉的是美人,自然合他心意。但末世之中,誰能洪福齊天,等待寶琴的終究是“明月梅花一夢”。而寶玉一心想要長聚,怕黛玉的風箏落到無人之處寂寞,便要自己的美人風箏前去相陪。然而人世誰能長久,黛玉終將獨自遠去。

“念念心隨歸雁遠”,寶釵的風箏也是一行大雁。寶釵菊花詩裡反覆提起的重陽,會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大雁南歸,雁是忠貞之鳥,在寶玉懸崖撒手之後,寶釵的餘生便如孤雁。探春到底是王妃的命運,風箏便是鳳凰,又與另一隻鳳凰相遇,更兼有一隻玲瓏喜字帶著響鞭逼近而來,三隻風箏絞到一處,一同飄飄搖搖去了。鳳凰喜字,是成婚之兆,三隻風箏絞到一處便飄搖而去,正是探春遠嫁的宿命。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第二十二回中,探春便詠過風箏,而賈政沉思道“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認為不祥。反觀七十回中所敘,桃花易落,柳絮易飛,風箏飄搖,雖是春景,這春景實在蒼白。

東風又起。隨風而去的不僅僅是柳絮與風箏,還有命運。

這些詩讖,暗示了紅樓人物的命運

文字整理:文中子

封面圖片選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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