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拾趣——画说幽默故事6则

文学作者

民间拾趣——画说幽默故事6则

颜才现,原名财献,福建省晋江安海镇人,1951年出生。中国民主建国会会员。历任晋江市安海建筑工程公司技术经理,助理工程师。从小爱好书法和中外古典文学。尤擅草书,草书作品多次在国内入展获奖。有《颜才现草书古典文学作品选》一书正式出版。80年代多篇民间故事在《新光》杂志发表。

本文集收集的作品,係作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所写的文章。真实反映在特定历史背景下,作者的生活、工作和思想的历程。作者以苦为乐,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溢于言表。通观全集,以幽默小品文观之,亦不为过。

美术作者

民间拾趣——画说幽默故事6则

杨苇,1971年生,出版连环画作品多部,1992年在京举办个人画展。所作国画人物清峻通脱,诗意盎然。事迹曾被中央电视台、香港凤凰卫视等多家媒体报道,现为职业画家。

目 录

幽默故事(1980-1983)

1. 画虎记

2. 落牙诗记

3. 救驾记

4. 万钧挡故事

5. 奔丧记

6. 抓漏鬼

编后记

幽默故事

本书收作者1980-1983年以民间故事形式所作幽默小品故事6篇,当年先后发表于《新光》杂志。

画虎记

从前,有一个县官喜欢作画,山水花卉,画了不少,论那技法,并无可取之处,而又偏偏爱装风雅,将画到处赠人,想以画家之名结识朝中权贵,而图终南捷径。门下一班清客相公,窥其所喜,一味奉承,弄得他飘飘然终日以名家自居。

那年,正值吏部尚书六十大寿,尚书为官贪酷,百姓称为“刮地虎”,而却擅书画,尤喜画虎,收藏了不少传世虎图。县官认为这是个干谒名公以求进身的良机,于是在搜刮民脂民膏筹备了一笔厚礼外,还想作一幅虎图献上,以投其所好。

他想画一只仰天长啸的老虎,并且预先撰好了题诗,曰:“长啸一声风刮地雄跳三涧电擎天”。他抓来一只猫,关在笼里当模特儿,“猫虎同宗”只要能传神当然要比到深山里去看老虎安全得多。其他部分画得很顺笔,最头疼的是虎屁股和上面的斑痕,他在稿纸上不断的试笔,但总是不如意。

眼看那喜庆之期日近,可是画上虎屁股位置还空着。县官又急又恼,凡是能够在纸上涂出毛绒绒的斑痕的东西,如毛刷、苕尾、猪鬓、发髻之类,他都一一试过,可是效果都不。他本想取消这个计划,但在他动笔之初,为了震动视听,已由门下清客传出消息:“大人亲笔作虎图一幅为吏部尚书祝寿”。总之,欲罢不能,非画不可!过份的思劳使他连打三个哈欠,在榻上打呼噜入梦乡。

“住嘴!废物!瞎了你的狗眼!”县官满脸铁青,猛地在椅上坐下来,“哎呦”他觉得屁股上的伤痕,经那带有酸性的彩墨浸泡,正火辣辣地烧起来,真该给你三十棍才对,你这没有半点文艺修养的狗奴才”县官恨恨地说转身向旗牌官:“那么,你说呢?说对了,赏银二十两,说不对,小心屁股开花,哎呦... ...”县官忍住怒火,额角沁出汗来。

旗牌官上前一行礼,胸有成竹地应道:“禀老爷,上面题有‘雄跳’字样,是只雄猫无疑!” “啪”!县官把惊堂木一击,喝道:“拉下去,打大棍五十!”此时,他只觉得脸上一阵青白,屁股上的伤痛被剧烈的咳嗽所牵动,顺着咳声,不断地向肉体的深处作有节奏的传递。他于是走下堂来,信手把一个差役当胸扭住,摔到那幅画下,圆睁布满血丝的双眼,用嘶哑的嗓门,从丹田里发出怒吼:“狗奴才,你说说,这上面的到底是什么?

差役像一把被抽动了马头琴那样,发出颤抖的低音:“嗡,禀老爷,小的怕... ...”

“怕什么?快说!”县官一乐,以为他就要说出“怕老虎”来,心里又燃起一

线希望和期待。

“怕老爷... ...”

“怕老爷画得吧?”县官更加得意,回到堂上,小心地挨到椅上,又变得潇洒起来:“且慢,老爷也怕它吗?”

“老爷怕皇帝。”差役一想到棍子的滋味,就不寒而慄,讷讷地答道。

“皇帝怕什么?”这在县官,却有了跟他兜兜圈子的逸致了。反正心中有把握,打打岔又何况呢。

“禀老爷,皇上是万民的主宰,谁都不怕,只怕天。”

县官捋着胡须问道:“天怕什么?”

“天怕乌云,老爷!”

“何以见得?”

“乌云遮天,故晴天怕乌云,老爷,!”

“答得不错”,县官点了点头,一时忘记伤痛,乐滋滋地眨巴着眼睛问道:“云怕什么?”

“禀老爷,风卷残云重见天,故云怕风。”

“答得好!风怕什么?”

差役一时噎住,呆呆地跪着,双脚打颤。

“快说,答得好有赏!”县官忽然感到烦躁起来,又记起了伤痛。

“禀老爷,风怕墙,墙可挡风。”

“墙怕什么,快说!”

“墙最怕老鼠,老鼠穿穴过墙,老爷,嗡... ...”差役又开始两腿打颤了。

“老鼠怕什么?你这混蛋,答错了,敲断你的狗腿! ... ...哎呦... ...”县官从椅上站起了,眼中逼出一道凶光。

“禀老爷,老鼠怕、怕... ...怕老爷!”

“怕老爷怎的?你这狗头!”县官抓起惊堂木。

“怕老爷画上的那、那... ...那只猫!”

县官忽然觉得天昏地旋,口吐白沫,望后便倒,师爷把他扶住,唤道:“老爷,你怎么啦?”

“快,快叫太太,说我昨天的旧创复发了,快快... ...”

原载《新光》1980年 颜财宪 整理

落牙诗记

安平里先前有一位姓赵的私塾先生,课余最爱填词赋诗。倒也知命乐天,过着淡泊的晚年,只是满口老牙都掉了,剩下一枚大门牙,倒挂在龋龈上,在两片软橡皮般的皱唇间晃荡着。先生每每自叹平生没什么好东西让它享受,所以对它便格外地怜惜了。

那年元宵,一位诗友登门求诗,还捎来一块家乡的佳点“石狮甜果”,当夜,两个老朋友雅兴大发,在院子当中点了一盏五彩绣球上元灯,赵老先生还破例从床底拖出一口斑驳锈蚀的铁皮箱,从中取出一个铁罐,从罐里倒出一个小纸包,小心地打开纸包,轻轻地拈了一撮茶末,满满地泡了一大陶壶,把客人带来的甜果,先用格尺按出长宽相等的几十个小方格,然后用刀切成几十个小方块,放在一只古香古色的瓷盘正中。于是吧唧了一下嘴唇,对客人道:“人生快事莫过于此也!仁兄请用茶。”两人对坐,一边品茶食果,一边喁喁哦哦,尝月觅句。

赵老先生隔壁住着一位姓孙的富商,这时招罗了一班市井商贾,在大厅里纵酒呼拳,喝三吆四,焰火爆竹的爆裂声,随着鄙谑的嚣嚷,从隔壁花园传过来,不断地把先生仿佛就要涌出来的诗思顶回去。

先生焦躁地放了笔,对客人说:“仁兄见笑,不才此刻头脑冬冬烘烘,写不出什么了,惭愧之至也!"客人忙拱手陪笑道:“不妨,不妨!先生且别穷思苦索了,请吃甜果,尝尝明月,待夜阑人静,俗嚣敛声,先生宏才雅兴,自然会横溢生发也!”先生叹道:“仁兄褒奖过早,请用茶。”他用牙签认准一块切得最方正的甜果,一签戳住,送到唇边,用那枚门牙小心地蚕食。

过了半夜,隔壁孙某一班商贾豪兴大发, 有几个还奔到安平聚芳楼,接来一群歌妓,在阳台上腰扭臀摇地舞起来。先生再一次放了笔,羞恼地把斑白的头晃了晃,只听那诗友道:“先生莫急,人之才禀,迟速异分。司马相如含笔腐毫,张衡《两京赋》精思附会,十年乃成。今天色已晚,先生请将息去吧,待弟把文房四宝,供在先生榻前,燃上一柱清香,先生一觉未竟,定然有神来之笔,后日也可为文坛留一段梦中得诗的佳话。小弟明晨一早,定当漱口浴身,在先生房门外静候好音。”赵老先生道:“羞煞不才也,只好姑妄试试。”看看盘里还剩一小块甜果,客人似乎不忍“暴殄天物”,坚请赵老先生来“完成”,用牙签扎住,送到先生唇边。先生素仰谦让淳风,哪里肯受,连声说:“这这这,这最后一块,不才岂可掠美独得,还是仁兄享用吧!”推到客人唇边,客人如何肯依,又推回来!“哪里哪里,先生德高望重,这最后一块还是先生受用吧。”两人都立起身来,在院子里一来一往地打拱作揖,互相推让。早惊动了隔壁楼上及时行乐的孙某诸君,一齐哄笑着挤到阳台上的栏杆边看热闹。

最后,还是赵老先生年老力衰,不胜这一来一往的推让,就接过牙签道:“仁兄既然如此恭让,不才只好从命,当仁不让了。”于是“权且”把甜果含在口中,犹豫地挪动着上下颚。

隔壁阳台上孙某一班人拍手哄笑,有人还丢过来一串鞭炮。先生一怔,忽听口中一声“咔擦”微响,蓦地斜歪了嘴,急急收唇合咀把满脸皱褶往鼻梁紧缩,半晌才“噢唷”一声大叫把苦皱从鼻梁四周松开去,抬起头把口中带血的甜果朝隔壁阳台上哄笑围观的孙某一班人迎面唾去。

原来那甜果虽是闽南一带名产,素以柔软香甜著称,但经一夜晚风吹拂,已经变硬许多,先生自己牙根太弱,而且只剩这枚门牙,傍无佐依,于是弄断了。

客人忙扶住先生问道:“先生怎么了?”不料先生这时煞白的脸上,忽然泛出一派异彩,一手抚腮,一手猛抓了笔,歪头怪笑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青筋盘结的手,便抖抖缩缩地在宣纸上写了下面这首打油诗。

一员牙将守街亭,可怜中宵竟拔营;

眼下全军皆覆灭,徒留诸葛守空城。

客人扼腕笑道:“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古人发愤著书,大抵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也。今日先生亡齿,雅韵乃得,信不诬也!”

先生苦笑,唇角挂着两点血珠,额边和鼻端沁出一层虚汗,终至于脸上渐次泛出了类乎悲哀的绝望神色来。而隔壁孙某一班人,因为先生那迎面一唾,已经在阳台上大骂大嚷地骚动起来,其中一个曾经被先生称作“朽木不可雕也”而逐出书塾的少年,硬要从阳台上跳过栅栏,找先生“算账”,还是孙某素讲仁义道德,力劝众人,说是看那老穷酸,命如悬丝,不必待送官究办或劳义拳加身,稍待必自毙,诸兄不信,愿以纹银一百两赌个输赢。听到“送官”二字,内中一位清客愿意马上来写讼词,说是这“老不死”未必马上倒毙,这时虽然费神动动笔,明天一早,便有大用在。众人称是,便来围观清客写讼文。这清客乃当地师爷之子,颇具“倚马可待”的捷才,且善周纳锻炼之功,从鸡叫头遍到天色微晓,已经写了一大叠稿纸,假如没有时时停下来,在一些关键字眼上推敲一番的话,也许在鸡叫二遍的时候就可以写成的。

其实,这风烛残年的赵老先生已经在仰天倒地之后,由客人抱进书房,不久便在长榻上溘然长逝,无须等到第二天了!

原载《新光》1980年 颜财献 整理

救驾记

乾隆年间,安平《安海》出了一个姓钱的秀才,赋性傲岸不羁,专爱打抱不平,劫富济贫,地方缙绅对他都侧目而视,官府也奈何他不得。

有一次,县衙里那面几十斤的铜锣被人偷走了,县官派人四出搜捕,擒了三十多名百姓当嫌疑犯人入牢拷讯,一面还悬赏三百两银缉盗。

忽报钱秀才揭榜,县官升堂传见,得知盗贼把铜锣拿到孙记典当铺按了五两银子,今日期限一过,店家便要将大锣回炉熔铜。县官听了,急派人拘捕店主孙少逸到公堂与秀才对证。案情果如钱秀才所告,盗贼不是别人,正是原告钱秀才自己。

县官大怒,要将钱秀才治罪,钱秀才严厉斥道:“你身为朝廷官吏,庶民父母,连大锣也顾不住,还能为民缉盗防奸?官府如此威严,尚且被偷,小小百姓,还能安居乐业吗?你官府被盗,可以任意拷讯百姓,那么百姓遭殃,更该痛打官吏来解恨了!”这席话,驳得县官面红耳赤,无话可答,连叫休堂。但是钱秀才并不罢休,扭着县官直要告到泉州府去。

最后,县官无可奈何,当堂以“销赃罪”罚了孙店主三百两,来付给钱

秀才当首赏银,这条公案才告了结。

孙店主平生贪酷刻薄,此时吃了大亏,满腹责怨自不必说,那三十多名无辜百姓,在狱中受了冤屈可想而知,在保出牢时,每人还被榨取几十两银子,流入县官的腰包。

钱秀才将赏银赈济市井贫穷。不几天,又是两袖清风。

这一日,闲坐无聊,不觉提了一只掉了耳的宋窑“磁灶土瓶”上街,思想到酒店找黑狗四赊几两“安平薯烧”下肚浇愁。到酒店门口,见围了一堆人看热闹,忙挤进去,见一个童生,身戴重孝,将一叠叠文籍叫卖。童生见是秀才,忙递过一本文稿,悲声作揖道:“秀才公,请惠顾则个。”秀才接过,见封面上题着:“鸿江钓徒随笔”,还打着“安平赵壁”篆章,因惊道“莫非赵老先生?只道还在开馆授学,奈何一至于此?”童生叹道:“正是敝业师。说来话长,只因今年元宵,来了一位师叔,与先师饮茶赋诗到深夜,偶染了风寒,又因多吃一些甜果,竟将一枚仅有的门牙弄断了,从此饮食不进,未几仙逝了,先师暮景不佳,曾向他隔壁的开典当铺的店家孙少逸借了二百两银子,加上利息,已有六百多两债款在身,靠我们几名穷学生的些少束修,如何还得起,谁知孙店主早已有侵吞先师祖传业

产之意,因此乘人之危,向师母索债日急,说三日内如不奉还,定要告到县衙去,少不得判个“赖债罪”将那房产抵押了事。所以师母于拔钗搜篋之余,惶急无策,只得命我等几个穷学生,将先师的藏书,分头在酒肆茶楼,旅店驿站发卖,以冀海内士子,有知音者,能慷慨解囊,拯救师母于内忧外迫之中。先师这部遗稿,生前无力刊印,秀才公如能买下,后日代为刊行于世,实为一番无量功德,先师泉下也可瞑目矣!”,说罢,不觉垂下泪来。

秀才翻着稿叹道:”想这赵塾师,执教鞭数十载如一日,门生中飞黄腾达者甚多,而自己却默默无闻,落得这般下场,实在可悲。好在还有这部遗稿... ...”。他抬头对童生道:“可留下给我,只是赵夫人所需六百两债银,待我去取,即刻便来。”一边将那“磁灶土瓶”望酒店中掷去,叫道:“黑狗四,且打薯烧半斤,切卤豆腐一碟,去去便来。”黑狗四接住土瓶,裂嘴笑道:“秀才公,知晓了,速去速来!”

此时孙记典当铺店主孙少逸坐在柜台内,似醉的浊眼在行人身上打旋儿。柜内有一口专装银钱的布袋,店主双手伸在里面,捏摸着那些银钱作消遣,口中哼着南曲《不良心意》,忽见钱秀才吃赤呼呼奔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像是随着看热闹的市井闲汉,于是心中一怔,不觉信手把布袋塞到柜底,并用双脚使劲踩住。

秀才果然走入店门,柜外打拱道:“孙老板,你好自在!”店主恨声冷笑道:“倒是你骗了三百两肮脏钱,才会不自在!”秀才笑道:“您老好记性,还耿耿于怀。”店主切齿道:“恐怕十世八世也忘不了!我看你一双赤狗目,想是受用了吧?你还有什么新花招吗?银钱小店倒是有的,单单适才一笔进款,就有六、七百两在此。”说话间不觉用脚将布袋踩得“吱吱”发响,“县官太太这次华诞吉日,请帖送到本宅,我贺的寿仪,多少也可养活几十名寒酸秀才。

秀才冷笑道:“说到县官,我今日来此叨扰,正为一场官司要跟你打呢!”

店主铁青了脸,站起身,怒骂道:“狗秀才,你若不怕反坐罪,随你打到皇家殿前!”

秀才怒道:“只因皇上受你这吸血市侩侮辱,要告你犯上之罪!”

店主略现惊疑之状;秀才翻身过柜台内,把店主用脚踩着的布袋拔起来,从中抓出一把银元,放到柜台上,对门外闻声而来的几百名看客道:“列位在此作证,这些银元上面都铸着皇上'乾隆通宝’‘康熙通宝’御号,这厮狗胆包天,居然将它踩在脚底,该当何罪!”

中间一位看客道:“犯上欺君,多亏秀才救驾!”说得很多人暗笑出声。

秀才正色叫道:“吾主有难,臣救驾来迟,死罪死罪!”一边捏住布袋

嘴,把整袋银元向肩上一甩,飞身跳出柜台,撞开众看客,大义凛然地朝酒

店扬长而去... ...。

原载《新光》1981年 颜财宪 整理

万钧挡故事

四百多年前的一天上午,闽南著名商埠安平镇像往日一样熙熙攘攘,晋、南、

同一带的农商从四面八方赶来,狭窄的街道边摆满了各种地摊:粜谷物的、卖海

鲜的、打汤点的、还有弄杂耍跑江湖的。十字街口,一间撑着酒旗、响着丝竹、

逸着叫人不由得暗暗咽口水的香气的阁楼上,窗帘动处,探出了一颗长满大胡子

的头。一双醉眼,默默地俯视着街道上万头攒动的人流。

好一个上市的热闹场景... ...

忽然,街道上,人流随着远远传来的喇叭声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接着醉汉看到一个令人发指的场面,浊红的眼里不觉泛出一阵愤怒的凶光,脸上的横肉痉挛着,胡子也根根竖了起来。

只见一个管家装束的驼子,手里舞着一把铜鞭,手中不断叱骂着,在喇叭手的前面开路。后面是两队彪形健仆,每队十六人合抬一根大石柱,“杭唷杭唷”地喘着粗气,从街上由喇叭声迎过来。人们叫爹唤娘地往后退,许多来不及移动的摊担被撞翻了,那些躲闪不及的人被驼子的鞭一抽,都头破血出地往后倒了。 “空、空”两声,扛抬的行伍在酒楼下当街歇下了。大胡子醉汉拖着木屐,踉踉跄跄地走下酒楼。这是两根圆形大石柱,柱端呈锥形,还系着彩绸,柱长三丈余,径可一尺五,两根一样大小,石面凿得很细。醉汉走近驼子,斜眼问道:这两根石柱抬到何处?”驼子弯着腰,一手撩着胸襟,前倾着上身,样子像预备扑食的猫,他狠狠地把铜鞭一扬,喝道:“滚开点,乡巴佬!这是我家吕太爷为先老太爷竖碑坊买下的门柱,太爷吩咐,务必从安平街吹鼓迎过,沿途显耀显耀!”说着,又把铜鞭朝那些喘息未定的健仆一挥,喝道:“恁妈的,歇够了吧?‘上肩’!你们这班不中用的奴才,光会吃饭,看我打断你们的狗腿!喇叭手!恁妈的!再这样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像老猫咪叫,老子把你们的喉咙割掉!”

“且慢”,醉汉打了个酒嗝,毛茸茸的脸上露出个怪相,冷笑道:“原来你是吕府恶奴,久仰久仰!不过我有一事相商,府山吕老爷昔日肆虐乡里,安平庶民欲啖其肉,有何面目竖立碑坊,岂不屈辱了这两支石柱?还是让老夫扛回敝里,插到山坡下,权充拴系牛马的柱子,倒是个好用场,未知尊意如何?”

“大胆狂徒”驼子疵着牙,铁青着脸叫道:“皇天在上!今日里是你活到了头,自撞死路!听着,来年今日,是你的忌辰!好,你既口出狂言,要将石柱扛走,今要你扛,扛不动叫你死在鞭下!”驼子颤抖的手扬起铜鞭。

醉汉拱手笑道:“既蒙慨允,老夫就扛走了!”说着摇摇手将两根石柱翻靠紧,站到中间弯下腰张开胳臂,把石柱兜住,徐徐吸了一口气,骨骼“吱吱”响着把石柱搂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朝街头走去。

驼子像遭了定身法那样怔住,半晌才醒转过来,摸着后脑勺喃喃道:“皇天在上,我遇到了万钧挡了!”

人们放开生意,闹哄哄地喝彩着,跟在醉汉后面。醉汉夹着两根石柱,走到西出安平二、三里的聚圭坊(即今安海西安村曾府尾的山坡上,把它们相隔四、丈,硬从土中插进去,竖了起来。从此作为安海传说中的大力士万钧挡的遗迹,这两支大石柱就这样在四百年风风雨雨中巍然矗立在古镇的西郊了。远远望去,绿茵茵的草地上,两支精雕细镂的大圆柱戟直天,肃穆高耸,令人油然生慨。

附记:万钧挡者,安平聚圭坊人,姓颜名廷楠,字君栋,明万历中在世。“万钧挡”即“颜君栋”之谐音,言其力挡万钧之意。关于他的神力,安海一带流传很多故事。文革初,这两根石廊柱被打成一堆乱毛石,再用来修建马厩。

原载《新光》1981年 颜财宪 整理

奔丧记

从前,有一个善于奉承上司,欺压百姓的县官,专门叫师爷收辑了一本外交备忘录,内载各有关上司的太太华诞,子女婚假日期,及性格、爱好之类,以便随时送礼,投其所好,做得面面俱到。

本县有个在京都当御史的,很是显赫,因死了亲爹,便告丁忧,恩准返里治丧。县官久欲巴结一个京官,便把御史这场丧事看得非常重要,认为是关乎宦海浮沉的关键时刻。于是传令僚属,下至厨厕仆役,每人要准备一份祭礼,择日由县官领队,一律披麻戴孝,七七四十九步一跪,九九八十一伐三嚎,前往御史第灵堂隆重吊唁。县官害怕手下一班蠢汉不知礼法,有失礼仪之处,就休堂三天,把一应人等集中在后衙,拟设一个灵堂,雇了一名专门替人家办丧事的秀才当司仪,让手下人披麻戴孝,先行学习吊唁的程序、举止。果然训练得如临其境,人人悲哀肃穆,秩序井然不絮。县官和太太更是以身作则,如丧考妣,跪在一架假当灵柩的木箱下嚎啕痛哭、捶胸顿足。直到红眼眶、流鼻涕的师爷叫声“老爷太太节哀”,硬将他们搀起来,还犹自啜泣不停。其中有一名厨子,因觉得可笑,微微在唇角绽出两个酒窝,被县官太太瞅见了。太太因平日屡想与厨子求欢,厨子畏惧县官,只装不懂,太太未能上手,怀恨在心,于是乘此时告知县官,说厨子在此悲哀时刻,竟敢暗中取笑,辛亏被她察觉,若让他此人前往吊唁,必定弄出乱子,得罪御史大人,不若将他打杀了事。吓得厨子跪在太太面前,苦苦求饶,说一定在灵堂尽悲尽哀,以祈戴罪立功。县官大怒,喝令差役把厨子揪翻在地,用乱棒毒打,道:“你这狗头,今日先将你打杀了,用来活祭御大人的老太爷。”打不上十来下,太太止道:“且住,如此打杀了岂不便宜了他,不如将他的狗命寄下,把他的头发削光,发在后花园西厢的僧房里,终生不得婚娶,独个在那里念经忏悔,为御史大人的先老太爷念佛赎罪。交由老娘亲自督察,看他悔改不悔改!”县官当场命将厨子削了发,欲遣往僧房。太太又止道:“且慢,还是先让他同往吊唁,看他怎样戴罪立功,可令他专陪老娘行礼下跪,一来可鉴察他的悲哀程度,是否真心悔改,二来如果老娘过于哀痛,也可搀扶奉侍诸事。事毕后再发往僧房。”县官道:“太太想得周到,倒是便宜了这狗头,做一世清闲和尚。还不向太太磕头谢恩!”厨子磕头。太太道:“你今已在老娘手中,知情便罢,若还执迷不悟,看老娘手段。”不觉暗暗发笑,不在话下。

且说这日县官带领手下吊客二百多人,一律披麻戴孝,到御史第吊唁亡灵。

灵堂里已经来了一千多吊客,县官因落伍,心里惶恐,急忙跪下,纳头便拜。正好这些人都经过几天训练,一时间都嚎啕大哭,真是人声鼎沸,惊天地而泣鬼神。司仪连叫三遍“哀止”,这些人还跪在地上不起来。太太甚至偷偷地将身旁的厨子脚肚上拧了一把,哭着爬进棺材底,小声对厨子说:“你这短命贼,害老娘好苦!”说着就将嘴唇凑过来。这时司仪已喝过十来遍“哀止”,御史大人见县官一行人还不止哀,便与众吊客一起来搀扶,只见一个个因沿途跪拜,都磨破了膝盖,便各各架开,让他们站到一边去啜泣。

这里县官太太在棺材底一边哀嚎,一边撅着嘴唇想捕抓厨子的嘴唇。人们都被搀起来了,她还不知道。这厨子见不是头路,就从覆着丧纬的棺材底退出身来,看到大家已哀掉完毕,心里着了慌,自思道:“今日如不尽哀,如何能将功赎罪,县官岂能饶得过我,免不了终身做秃头和尚让太太肆加调谑。罢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来个大哀特哀吧!”于是跪在灵前呼天抢地大哭起来,又将头摇了几摇,那顶孝帽居然被摔到堂厅中,露出一颗刮得油光可鉴的秃头来。厨子的双眼被迷濛复盖了便一边哭一边跪爬,将秃头在地上伸缩,想把孝帽套在头上,而那孝帽偏偏在地上滑来溜去,厨子的头已经碰出几处红肿,还是套不上。这厨子是个执拗的性子,不肯用手拿帽,偏要用头来套,那孝帽一会滑到祭桌下,一会儿又滑到人群中,他就这样跪爬苦追,弄得头破血出。吊客们一时忘乎所以,觉得有趣,竟都来围观厨子表演,不时发出惋惜或赞叹声。最后,那顶孝帽绕了几圈,又滚到灵堂中央,厨子止了哭,揩揩鼻涕,收了泪,仔细看定那到放的帽子,猛地把头扎进帽口,居然头顶地把身子像竹笋那样倒立起来,心里想道:“终于被我用头套住了!”县官和众看客当时哄堂大笑起来,有的还喝彩鼓掌不停。厨子来个前滚翻,跪住,把帽戴正,哀声抱怨似的对县官道:“今当御史大人的先老太爷的大悲日子,小人痛不欲生,一时天昏地暗,脚酸手软,连孝帽落地也捡不动,大人如何还有心在一旁嬉笑?”县官当时如梦初醒,面如土色,跪趋到御史脚下,口称”死罪死罪”,磕头如捣蒜,心里叫苦不迭:“当日没有棒杀此奴,今日反被他设下圈套,引入死路,自己来作活祭的材料,吾命休仪!”县官还叫不出几声苦,已经被刀爷手取走了首阶了。至于县官太太,由于哀伤过度,直挺挺地撅着嘴唇,再也不能从棺材底爬出来了。

原载《新光》1982年 颜财献 整理

抓“漏鬼”

古时候,有一个新到任的县官,看到衙门陈旧,立即上表要求拨款重修。说是要建树一番政绩,必须先树立官威,而官威的形式,则要靠衙门的堂皇整肃,不然就施展不了才能。不久,上司果然拨下一笔维修款,令县官督办。于是征募了大批民伕和名匠,将衙门修得焕然一新。最引人注目的是公堂屋脊两端的一对张牙舞爪的青龙。

当这个县官择了黄道吉日,开堂问案的时候,忽然来了一阵暴雨,县官以为老天爷也来助他的威风。过了一会儿,只见屋脊上有雨水像联珠般滴下,不偏不倚,点点对着县官座位上方,落到县官头上。这时,县官正在审讯一名抗拒征召修衙的百姓,并不觉得,直到雨水湿透了乌纱帽,开始沿着他那涨满青筋的脖颈的时候,这才惊叫起来。他以为有什么蜈蚣之类钻入衣领,慌得把头像摇鼓般地左右乱甩。不料,头上那顶乌纱帽本来就太大一点,经头部这样一甩,那乌纱帽居然脱掉滚到案下,又刚好不偏不倚地套在那个跪着听审的囚犯头上。

那囚犯也知趣,急忙脱下乌纱帽,双手托着,跪趋直前,到案前把帽奉上。谁知县官本是一个癞痢头,见露了丑,羞红着脸,把乌沙帽夺过,将囚犯责打五十大棍,罚劳逸两年,才算出了气。从此,每下一次雨,就要淅淅沥沥地漏三、四天。令工匠上屋察看,又丝毫没有破绽,县官怕再出丑,漏雨期间就不再升堂,只躲在私衙陪太太。老百姓知道个里,却偏偏故意在这种时候闹上公堂,并传称县官老爷“晴天像老虎,雨季如蝙蝠。”县官忍着气,默默无语。师爷道:“以小的愚见,莫非屋脊上那两条龙成了精,或者出了漏鬼?老爷还是请一些仙家术士来禳解禳解。”县官怒道:“我堂堂七品正堂,怕什么龙精漏鬼。我有一个拜把兄弟,前因多取一些民财,被仇家告了一状,罢了官,一怒之下啸聚一班好汉,在山林里落草,不如稍个信去,叫他带几名喽罗来,一把火烧了,只当遭到刁民焚烧掠夺,报上去,少不得再拨款重修,一来消了此恨,二来又可中饱些须,岂不两全?”师爷摇手道:“做不得!万一上司认真要老爷破案,本县奸刁顽民又多毒舌,出了破绽,如何是好,依小的愚见,莫若将本地泥瓦匠列名编号在案,每天轮流一人上屋修理,修好了无事,修不好则当日罚银若干,此叫车轮战法。如此周而复始,那些泥瓦匠都是穷人,怎堪无了日地在这里作无用功德,贴本生意?他们必然要人人尽力,个个拼死的了。老爷此时,隔岸观火,如无事人一般,不是爽快?”县官这时才开颜微笑。

且说那些泥瓦匠轮流在屋顶上修理,看看过了二、三个月,还是逢雨便漏,只是每天花一个工日,出一些罚银而已,倒把一个好端端的屋面,用白灰涂得没头没脸。而屋脊上那两条青龙,都以为成了精,谁也不敢靠近。

这一天,又轮到一名泥匠叫歪头二的,一手执着灰匙,一手提着一桶灰,在屋面上打转。看看日已临山,自言自语:“这些灰,胡乱再抹上去,实在没去处,留下来,又恐说我没动手,不如找个隐蔽处,将灰倒掉。”找来找去,都觉得不妥,看到屋脊上两条张着巨口的龙,顿开茅塞,于是把那桶灰倒进青龙的口中,慌慌张张地收拾下屋。

从此,公堂居然不再漏雨了。县官试着雨天上了几次堂,看看平安无事,人们纷纷议论龙精受到了歪头二的制服。

县官不觉恼羞成怒,满腹怨毒倾泻到那两条青龙身上。便命差役上屋将那两条青龙砸掉。那些差役看到青龙不再作怪,都壮了胆,蜂涌上屋,抡锄挥锹,可怜两条活灵活现的青龙,不消几时就变成一堆瓦砾灰土了。县官恨犹未消,愤愤地爬上屋脊观看,忽然看见龙尾一条纱线,把它抽了出来,原来青龙是空腹的,这条纱线从龙尾沿着屋脊里埋布,直通公堂县官的座位上,一下大雨,张开的龙口成了进水口,龙腹当成蓄水池,雨水就顺着作为导水管的纱线一滴一滴地漏下去,直到满腹雨水漏完为止。县官立时气青了面,颠着脚,险些从屋顶上摔下来。

原载《新光》1983年 颜财献 整理

幽默故事编后记

本书所辑六篇幽默小品,係作者在1980年至1983年,以民间故事形式,用颜财宪、颜财献署名,先后发表于当时晋江县文联主办刊物《新光》上。

90年代初,又被收入晋江文化丛书。其中“画虎”一篇还被电视台作为“讲

古”栏目故事播送。

发表期间,县文联领导陈启初、李灿煌、曾阅先生,曾平晖、杨清毓伉俪,都曾给予关注和鼓励。对于这“硕果”仅存的处女作,良有敝帚自珍之感,故辑录成书,聊供莞尔。

2016年9月12日于运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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