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醒:買 牛記

甦醒:買 牛記

個人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叫家史,家史的可貴之處在於激發人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與追求……

——題記

買牛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十四歲那年的事。

陽春三月,麻鞭水響,浸種、育秧、犁田,戶戶要爭頭彩。早晨四五點鐘起床,爭牛、爭農具、爭水、爭抽水機、爭時間、爭季節……似乎無一不爭。爭的結局就是大打出手,頭破血流。我家也在這樣的環境中,因一時窘迫的困境,備受煎熬……

我們五戶人家分得兩條壯力牛。按理,種四十多畝田地還有牛力剩餘,可偏偏其他四戶認為吃了虧。那時,我們哥弟幾個年幼,家裡缺勞力。那四戶想來想去受了拖累。理由是我的哥哥年齡太小,死活不讓哥哥牽牛耕田。事後提出分夥,兩條牛不及一條壯力牛的作價,讓我家吃了大虧,從此牛就一隻腿都沒了。沒牛怎麼種田?九畝多的水田可不是個小菜園。

時近年關,全家計劃砸鍋賣鐵也要想方設法買牛,於是東拼西挪湊足買牛的錢,哥便自個兒去遠房舅媽的舅哥那裡買回一頭不能耕種的小水牛。買回的小牛一身狼瘡,長得毛深草亂。我一見就慌了神,把哥拽到牆角下,“哥啊,你真傻!這牛你也要?”哥自知吃了虧說,“舅舅答應開年想辦法幫著換……”“牛販的話,你聽得?”我急了,“這牛能活到開春麼?”

果然不出所料,才餵了二十四天的小牛直挺挺地死在牛欄裡。兄弟倆將牛肢解,挑到岳陽乾明寺賣,僅換回買牛的一點零錢,損失巨大。時近開春,耕種在即,買牛成了頭件大事。正月初三,我們兄弟倆便外出搞副業賺錢。一天回家看到信用社主任家做房子,我們趕緊去幫工,主任家全然不知,直到房子蓋了瓦,主任老婆才發現我。忙問,“小伢子,哪裡人?”“棗樹的。”“咯小的伢仔還要你幫忙,我家蓋房子鄰居左右、大人幫工多的是人啊!”主任老婆忙著給我倒茶,我就順便說了借貸的事,主任老婆放低了聲音,“借款幹嘛?”“買牛。”“你爹呢?”“腳斷了。”“哎呀!伢子呃,人家大人都只能貸款五十元,還要大隊幹部擔保,你一個小伢子能借多少錢?”她便再沒吭聲自個兒走了。

第二天下午,有人捎來口信,說主任老婆要我去她家一趟。我立馬趕了去。時近晚飯,她留我吃飯,我推又不是,不推也不是,她見我猶豫便說,“你走後,我心裡特難受,沒跟你趙主任商量,把欄裡的豬賣了128元錢,自己的幾十塊私房錢也拿給你。”“嬸孃,你真好!我一輩子都記著!”那天,我不知道是怎麼走出主任老婆家的。

借回錢,我便盤算著買牛。不久,得到確切消息,馬鞍山開旗。

開旗,是牛販子販牛的一種專業用語,牛販子都狡猾,用詞也刻薄。開旗語意深奧。意指買牛者、賣牛者旗開得勝,互利互惠。

那日,我特地起了一個大早,二月梅雨天,路上夾著冰霜,我赤著腳一口氣走了10多里山路來到馬鞍山,遠遠看見曬穀坪有一大群牛,地坪裡也有零星幾個人在走動。相牛是有門道的,種一輩子田的人對牛也不一定知根知底。村子裡有個堂伯名叫蘇高賢,常年患癆病,故不能從事體力勞動,40幾歲就開始放牛,對牛的習性比牛販子還精十分。因他年齡大,放牛就蹲在山腳下,牛跑上了山頂或半山腰了就吩咐我幫著牽回來,老誇我機靈聽話,時日一長,他就教我“相牛”。

“好牛不用趕,日走萬萬千;乖牛不用鞭,揮繩能種田;螞王鼻子不種田,毛生亂草站一邊;橫長牛角不畏主,再狂主人不敢牽;富家只用四指鼻,春夏秋冬種石田;四腳均稱有力氣,窮漢也能種閒田。”

大伯嚴肅,逼我背,領我看,還教我識牛齡,看牛牙。牛齡要看牛牙。他說,“人有人德,牛有善相,牛為家神,輔之農工,心善濟世。牛如此,人也不離八九。”

鄉下“相牛人”一般絕不會私自傳授其訣竅,但大伯說,“你趕牛不執鞭,牛背上不存鞭痕,證明你心地善良;你走路追風似的,說明性格耿直,小小年紀人勤快,肯吃苦當傳給你。”

兒時放牛學會了“相牛”,是我人生一大幸事。

買牛那天,一條小水牯牛在我眼前一亮,來不及細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偷偷將牛趕進竹林裡藏起來再說,主要是怕別人先下手。時至落日,趁牛販子湊在一塊算賬,我揪住機會,不緊不慢地從竹林裡牽出牛。牛販子見狀暴跳如雷,當即就動粗,耳巴子鋪天蓋地抽來,似乎不送我命不解心頭之恨。我赤著腳,心裡突突地跳,任憑他們推來搡去,手裡卻死死拉著牛繩不肯松。“這麼小,你來買牛?你是死了爹,還是死了爺?”“給看看,老子只認錢!”

我從褲帶上口摸出布包交給他。“慢!”幾個還想伸手伸腳動粗的人被他制止,“你真是來買牛的?”“不是錢嗎?”“你家大人呢?”“爹腳斷了!”“你當家?”“哥不會相牛。”“你會相牛?”“曉得。”“成交吧,牛給他。”牛販子數了錢,與牛背上號的價750元一分不差。“看到價嗎?”“知道。”“小伢崽,牛你牽走,但牛不能退,你說行不?”“好!”我牽牛離去。

半晌,身後有人跑動,一牛販子追了上來,塞給我80元錢。牛販子知道理虧,心虛,丟下一句話,“回去告訴你娘,就說臉上的傷是摔的。”

牛買回來了,心裡落了個坨,萬般苦澀不在話下。剛回家,哥圍著牛轉了一圈,劈頭蓋臉就罵,“這牛能種田?”接下來,就有兩個原來拆夥的鄰居到父親面前燒陰陽火,說是我又買回一頭“跑關牛”。爹一聽頭大了,掄起拄著殘腿走路的柺杖順勢打來,我毫無防範,頓時頭上血如泉湧。

從買回牛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贏了。當時,任憑父親百般虐待,任憑哥的拳頭捏得咕咕叫。

一天傍晚,娘與爹打鬥起來,家中傳來娘聲嘶力竭、幾乎絕望的哭聲,我不知哪來的勁,一口氣衝進家門,雙腳跪在娘前:“娘!別吵了,牛哪天死,我就死,行不……”娘心地善良,拉扯我們八姊妹長大,從沒有高聲大嚷過,更別提動手打人,那怕我們做錯了事,她也只是用眼睛久久地盯著你,讓你感到渾身不自在。在她心中,我們做子女的都是她一生的寄託,一堵無形的避風牆。

一場曠日持久的買牛紛爭,在我過激的言辭下終結。

一天,趁哥外出,我喊來七弟,偷偷去耕田,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心一橫,咬著牙,壯著膽趕牛;牛特別通人性,一個勁拖著犁頭往前走,個把小時功夫半畝田就翻耕過來。放了牛套,趕上山吃草,自個兒樂滋滋地趴在水塘堤上翻來滾去,口裡山呼,“我家天亮了!”哥回家知道後抱起我樂得團團轉。

臨近雙搶,村子裡死了兩條壯力牛。種田人沒牛,八成慌了魂,但租牛是天價,於是,便有人打哥的主意,請吃飯,早上來了,晚上又來請去喝酒。我見狀,早跟哥打了招呼,“牛不租,也不賣!”哥扯住我,“牛力有剩換幾個錢不好?”我問,“作價多少?”“860元,比我們到戶分夥的牛價還勝點,加了100多元。”“那是人家欺負我家沒勞動力,黑著良心踩我們,曉得不?”哥無可奈何又將錢退了回去。幾天後又有人強硬放下錢慫恿哥說,“摑他幾耳巴子,那有弟蓋住哥當家作主的,你比他大,有資格……”哥只能推諉。一週以後,有人直接喊我喝酒,我直言告之,“賣牛不去。”“天王爺呃!你牛要什麼價?你說了算!行不?”“1250元,一分都不許少。”“要得,只要你去喝酒,一個毫子也不少。”酒沒去喝,但1250元錢成交了。接了錢,還了主任老婆借款,家中第一次有了餘錢剩米。

有了買牛刻骨銘心的經歷,十四歲的我,彷彿一夜長大了許多。三十五年過去,風雨中一路走來,我不曾在困難面前低個頭。

其實,人的內心強大了,什麼東西都可以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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