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聽說城中辭煙閣的頭牌要換了,有這回事沒有?”
“可不是嘛,”有人應聲附和,出言刻薄,“尋歡姑娘年紀大了,不僅人老珠黃,連那把好嗓子都漸漸地不行嘍。”
“瞧你這小子將人家說得一文不值,就憑你這窮酸樣,還無福消受呢?”人群中另有聲音在調侃,話音剛落,便引來一場鬨堂大笑。
被笑的那漢子臉皮青一陣白一陣,不服氣地大聲嚷嚷,“不就是個破落戶兒嗎?老子還不稀罕要呢!”
話音未落,他卻直覺有冰涼的物什悄無聲息地搭上了他的脖頸,驚得他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同時響起的,還有一個男人硬邦邦的聲音,“不許你對阿玉不敬。”
漢子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等定睛看清來人的容貌,登時怒不可遏——給他性命之虞的,也不過是半截打狗棍。
而四周的看客早已笑翻成一片,有膽大的直接調侃他道:“陳登,陳登,你自詡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竟然有天還能栽在這遠近聞名的傻子身上。”
“你這傻子,來摻和什麼勁兒。”漢子面上掛不住,飛起一腳,便狠狠地踹在他的肋骨上,青年身形不穩,吃痛地倒在地上。
“三郎,你又胡鬧了。”未見其人,先見其聲。只見一個人影匆匆地從茶樓外進來,步履卻絲毫不亂。待到眾人定睛一看,來人明眸皓齒,正是前頭閒話裡的主角尋歡。
“可是他們說你的壞話!”青年顧不上自己的傷,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嗓音裡透著絲絲委屈。
“三郎腦子愚鈍,衝撞了各位,還請各位看在尋歡的薄面上,不要計較。”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尋歡微微福身,起來時唇角挑了笑,明豔得像三月軟桃。
陳登頓時換了副嘴臉,諂媚地道:“尋歡姑娘說的是,我們兄弟幾個,怎會小肚雞腸地和一個傻子計較?”
尋歡轉身便要離去,陳登趕著在身後嚷嚷道:“尋歡姑娘,我也勸你一句,你和那傻子整日廝混在一起,是沒有好處的。”
尋歡沒理會,轉而對青年說道:“三郎,剛我來時路過西鋪見他們新做了桂花糕,我帶你去買吧。”
“桂花糕!”青年的眼睛亮晶晶的,開心地不住地拍動手掌,末了又拽拽她的衣角,怯怯地問,“阿玉不生三郎的氣吧?”
尋歡一時間哭笑不得,也放軟了聲調,比西鋪剛出爐的桂花糕還要清甜,“不生氣的,阿玉的脾氣何時那樣差過?”
辭煙閣的頭牌招惹了個傻子回家,在柳州的大街小巷早已不是什麼新聞了。
誰也不知他年歲幾何,家在何方。他自個兒管自己叫三郎,大夥兒也就跟著他這麼叫喚,拉長的尾音裡透著些譏誚。
三郎就是最尋常不過的傻子,成日裡蓬頭垢面,鑽在垃圾堆裡找吃食,但凡有胳膊有腿的都能欺他一頭,姑娘們見了他都用粉帕捏著鼻子,悄悄地繞道走,連巷子裡三歲的孩童都拿石子砸他,他也不惱,只傻兮兮地笑。
尋歡是去採買水粉胭脂的路上,聽見巷裡傳來的動靜,偏頭一望,見幾個混混將他圍在地上拳打腳踢,置之罔顧。尋歡實在於心不忍,就有意在巷口加重了腳步想賭一把。
好在見有人來了,眾人倉皇地作鳥獸散,尋歡看他鼻青臉腫,左手的拳頭卻牢牢地攥著什麼,就從荷包裡掏了些碎銀,在他懵懂的目光裡塞進他衣兜。
原只是善心一件,可誰料從此以後卻一發不可收拾,他一骨碌地從地上爬起來,一句驚喜的“阿玉”喊得她身形晃了又晃。
尋歡一狠心,抬腳便走。可三郎不管,亦步亦趨地就此跟上了,說要報她救命之恩,做牛做馬,供她差遣。
尋歡嫌他髒,他一改蓬頭垢面的模樣,不知哪來的銅板換了身短打,還挺像那麼回事。尋歡嫌他吵,他就閉緊了自己的口,而後揹著手安安分分地站著,模樣甚至清俊冷傲。
除了時時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誰欺負阿玉,我便打他。”依舊將痴傻的本性暴露無遺。
人前人後跟著個傻子,多多少少對她的形象有些影響。尋歡嚇唬他,打他罵他費盡了心思,他都不肯走。
辭煙閣裡剛好走了雜役,她就央著鳳娘留下他,睡在柴房裡,也不用工錢。他雖腦子不靈光,力氣卻大得出奇,手腳也挺麻利。鳳娘是勢利眼,只要不礙著她正常流水,就也左右隨他去。
2
辭煙閣是柳州城數一數二的風月場,桃顏柳色,燕舞笙歌,能在這有立足之地的姑娘,哪個沒有故事和秘密。
尋歡本也不叫尋歡,她的家鄉遠在百里之外的荷州,是荷州城裡數一數二的望族,只不知在朝堂上觸怒了哪家權貴,被判滿門抄斬,徹底遠離了錦衣玉食的富貴生活。
從此荷州再無大戶人家的端莊小姐程玉凝,只有柳州辭煙閣只有聲調婉轉的謝尋歡。
初來乍到之際,她戰戰兢兢,滿堂香豔連正眼都不敢瞧,也哭哭啼啼不肯接客,當家的鳳娘也不跟她客氣,就拿著沒剃過刺的竹鞭抽她,邊抽邊罵:“你還拿自己當富貴家的小姐呢,連飯都沒得吃了,還裝什麼清高?”
她邊哭邊躲,嬌嫩的皮膚上留下細細長長的血痕,還是姐妹凝霜藉著搖曳的燭火,一根一根地替她挑出來,才沒有落下後症。
可就是這樣好的凝霜,在客人那傳上花柳病,不日就辭了世。
這樣鬧了幾個月,她的心也漸漸涼了,與其端著架子等死,不如做到人前極致,她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尋歡兼有富貴小姐的溫婉清甜,和花樓女伶的嬌豔柔媚,竟一時間石榴裙下趨之若鶩。她仗著兒時精湛的琴技和好嗓子,漸漸在辭煙閣唱出了名堂,不乏有富家子弟千金求曲,頭牌也當仁不讓地收入囊中。
可煙花巷裡的姑娘就宛如掐下的花骨朵兒圖個新鮮,花期一過就得下市。三郎來的時候,尋歡已從炙手可熱,漸有門前冷落鞍馬稀的趨勢。鳳娘正尋思著換了新的頭牌,看看這生意會不會更紅火些。
辭煙閣里人人都想尋個依仗,可在外人眼裡的尋歡卻依附了個傻子。尋歡的心裡跟明鏡似的,她不缺人為她花錢,只缺人為她賣命。
事實佐證,尋歡看人的目光不假,真正讓尋歡意識到三郎本事的,還是謝若一事。
柳州城裡的玉面公子謝若,繪得一幅好丹青,模樣偏又生得俊朗,手起手落,紙面上便有翩躚的彩蝶撲翅欲飛,不知繫了多少顆少女的芳心。
風流公子好逛花樓,當鳳娘將謝若引見給尋歡時,謝若的眼睛都看得發直,尋歡的善解人意和舉手投足間的矜貴也深得他意。
可謝若不是她唯一的恩主,她握著團扇,像靈巧的水蛇遊走應付別客的模樣,正好落在謝若眼裡。
“我以為你出淤泥而不染。”謝若將手中的摺扇一合,面上都是失望的神色,“沒想到你也同那些鶯鶯燕燕一樣隨便。”
尋歡素來最恨自視清高的公子哥兒,自己放浪形骸,還非得用高人一籌的道德標準來要求她。來者是客,心裡再不爽利面上還得賠著笑,只在三郎纏著她的時候有些不耐,莫名其妙訓了他一頓。
而偏偏當晚的窗子傳來簌簌地響動聲,尋歡悄悄地將窗子打開。深黑的夜幕襯著,三郎的眼睛像星子一般亮亮的,面上還有些許得意,“阿玉別擔心,我悄悄上來的,沒被任何人看到。”
“你從哪上來的?”尋歡剋制住驚慌失措,用氣聲說。
“我就沿著輕輕一蹬,就上來了。”三郎嘿嘿地笑著,伸出了手指頭,“除了這個,我會的還多著呢。平日裡我其實都能打得過他們,是我故意讓他們。這叫什麼?三郎偏著頭想了一陣,彷彿被難住了——養精蓄銳。”
尋歡卻被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你答應我,這些事你除了我,誰也不許說。”
三郎被她吼得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半晌才像想起了什麼事似的,在衣兜裡一陣胡亂地掏起來。
“三郎見你不開心,我就去問王嬸說姑娘都喜歡花,可那攤上的塑料花一朵要十個銅板,我就去田野裡給你摘新鮮的,可比那塑料花要好看多了!”
王嬸是前街賣珠花的小販,也就她沒生意時還願意搭理三郎。
說話間,他從懷裡珍重地掏出一大束桃枝,獻寶似的捧到尋歡面前。
他的世界非黑即白,高興悲傷都擺在臉上,“你別生氣了,我以後日日摘花送給你。”三郎見尋歡不說話,忙又補充了一句。
偌大的辭煙閣人來人往,一時間竟只有他一個傻子看出她的不快。尋歡覺得有些悲哀,彎了彎嘴角。
三郎抿了抿唇,他不犯傻的時候,竟還有些好看,燭光襯著他清瘦的身形。又一個利落地翻身,就從她的窗戶翻了下去。
當晚從謝若的房裡傳來淒厲的慘叫,也不知道是誰搞的鬼,謝若引以為傲的右臂竟折了。謝府進進出出,將方圓十里的郎中請了個遍,卻個個都束手無策,而始作俑者,偏偏沒有留下一絲痕跡,讓謝家人恨得牙癢癢。
當然,此是後話。
3
尋歡留下三郎的原因有很多,最無關緊要的便是她路過的時候,三郎碰巧喊了那一聲“阿玉”。
雖不知他緣何這麼叫喚,可阿玉這個名字好巧不巧正是她做姑娘時的閨名,悠悠然勾起那年的舊夢來,叫她招架不住。
彼時她還是無憂無慮的侯門小姐,卻因為染了風疹,原本粉雕玉琢的臉蛋長滿了紅疙瘩,風疹雖不是什麼大症,卻總要悉心照料著才好恢復如常。
所幸她早在襁褓時,就和世代結好的雲家訂了親,雲家又是醫藥世家,網羅天下珍稀藥材,兩家一合計,索性將她寄養在未來夫君家裡,日常照拂也更是方便。
她對未來的夫君好奇,偷偷地扒著窗欞向裡頭張望,可她那位好夫君,卻偏偏幾次三番避而不見,她惱了,使小脾氣再不肯喝藥。誰知雲桑竟然一夜之間改了性子,對她千般萬般好起來。
也便是從那時候開始,她喊他桑哥哥,千迴百轉,嗓子偏又清甜無比,讓人不忍拒絕——
“桑哥哥,城西的桃花開得正好,你替我去摘一朵來。”
“桑哥哥,聽人家說平安街上的糯米餈做得香軟,阿玉想嚐嚐。”
“桑哥哥,這個花樣子不好看,你替我尋個新的來我再繡!”
雲桑從不嫌棄她面上的紅疹,還時時刻刻地護著她小心,對她百依百順。
她說她喜歡紙鳶,他便親手尋了材料,替她紮了個精緻小巧的燕子。中藥甚苦,她日日都要喝,他就從後廚裡找來冰糖,哄著她將藥一口口喝下。
那時候尋歡看了話本上綰髮為夫妻的說法,便心血來潮地拉過他,不由分說地將桃花簪放進他手心。男孩子家難免有些笨手笨腳,慌慌張張地替她綰了幾次發,總有幾縷青絲不聽話地滑落。
透過菱花鏡,她看見桑哥哥眼裡浮動的絲絲柔情,心裡像盛了蜜。
但她也有惹雲桑生氣的時候,雲家的規矩一點不比自家松,不讓女眷隨意地出門。尋歡那時調皮,私自翻了院子,正巧被經過的他撞見,揪下來狠狠地訓了一頓。
可她對付桑哥哥自有妙方,只消梨花帶雨的模樣瞧著她,再輕輕地扯一扯他的衣袖,他便什麼氣都再生不起來。
只有他喂的藥她才肯吃,她做了好多禮物送給她,繡了一對鴛鴦,他最喜歡聽她撫琴,只用一首曲子,就能哄得心上人眉開眼笑。
那年的夢,真是甜啊。少男少女都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在草長鶯飛的荷州城,可是這旖旎的夢,卻因她的家道中落被摔得粉碎。
樹倒猢猻散,風聲鶴唳的日子,誰都怕惹禍上身,原本執著她的手一口一個囡囡喊著的雲家父母,無情地避而不見。尋歡沒有辦法,跪在地上,一張小臉皺巴巴的,只有偷偷從後門跑出來,他說他會替她去求父母,一定有辦法能保下她。
後來呢?後來她翹首以盼,盼來的卻是凶神惡煞的家丁,三番五次地、不留情面地將她從雲府門口攆了出去。
尋歡定了定神,鳳娘已遣人來了不知幾趟,說有貴客指名要聽她唱曲,讓她早點梳妝。
那不是不想啊,只是這情勢容不得她多想這一星半點的。回想起女兒家的那夜,她端來了酒,一雙金蓮或敲或並,沒半刻清閒。
她雙頰染暈,喝得迷迷糊糊的。微醺地聲聲唱道:“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
尋歡痴痴地笑,一杯接一杯地喝,眉目溫軟地盯著不解風情的三郎瞧。
“你把酒杯給我。”三郎固執地說,“阿玉可不許再喝了。”
“我不給。”尋歡腳步虛浮,卻還是將那銀壺攥得緊緊的,窗邊的明月透亮,落在她嬌俏的面龐上。
“桑哥哥,桑哥哥……”她昔日情郎的名字在舌尖打著滾兒,許久不念驟然有些生疏,“你當初說好要娶我的,如今你到哪裡了?”哀哀地喚著,喚得令人心碎。
“我娶你。”一旁牛頭不對馬嘴的三郎突然發聲,鏗鏘有力。
“你娶我?”尋歡好像聽到了這輩子最好笑的笑話一般,笑聲清脆如銀鈴一般,在空蕩的廂房間遊蕩。
“不,你倒是說說拿什麼娶我?”他聽得一愣一愣的,拼了命想主意。
“我賺錢,賺夠了錢。我帶你離開這裡。”三郎靈光一現,話裡都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三郎,可是我如今地位都不保了。”她說得沒錯,鳳娘新物色的頭牌是華蔻,華蔻身形曼妙,關鍵是人年輕又水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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