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朋克陳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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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央視春晚,陳佩斯和朱時茂登臺表演小品《王爺與郵差》。自1984年以來,這是他們第11次參加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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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坐在電視機前的數億國人恐怕沒有人能想到,在接下來的20年裡,春晚再無陳佩斯,再無朱時茂。這20年過得很快,看著陳佩斯小品長大的80後,從未覺得他的名字變得陌生,反而因為春晚沒了好笑的小品而更想念他。

所以他們從未忘記當年的經典畫面與經典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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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公演小品:《吃麵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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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耳邊是不是迴盪起叫賣羊肉串的魔性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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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表情,真是每個細胞都會演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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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別開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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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軍託我給您帶個話!”

但這20年裡中國發生的變化實在太多,陳佩斯個人命運的變化也很大。自1998年之後,他漸漸從春晚、電視劇、電影等大眾舞臺退場,轉戰小眾的話劇劇場,很少出現在公眾的視野中。

想他的人在偶爾看到他接受採訪時,會發現那個吊兒郎當卻充滿活力的陳小二,已成為年過六十的白鬍子老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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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95後、00後,則是這樣認識昔日的“小品之王”的——刷微博時,看到了他的表情包,然後問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這光頭叔叔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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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上去是不是令人唏噓?

不過,陳佩斯與這個時代能夠產生的聯繫,絕不僅僅是貢獻幾組表情包。如果你願意犧牲一些刷抖音、看偶像練習生的時間,對陳佩斯二十多年前的作品好好回顧一番,就會發現:從1984年到1998年,陳佩斯在春晚上的11個小品,總時長也就2個多小時。在他的喜劇生涯裡只不過是冰山一角,遠遠不能讓我們認識真正的他。

他的許多作品有著強烈的Cult氣質,劇情荒誕,表象詭異,但卻埋著神奇的彩蛋,能夠預言當今社會的諸多現象與普通人的生存狀態。

然後你就會和我一樣感慨,陳佩斯是一位充滿朋克精神的人民藝術家。

1996年,陳佩斯自導自演了一部短片,當時播出後並未造成多大轟動。直到多年以後,中國的小眾影片愛好者、搖滾樂迷才發現:這絕對是一部能夠載入中國Cult片歷史的神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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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神作的名字叫《96搖滾指南》。一貫飾演窩囊小人物的陳佩斯,以極具顛覆性的狠人形象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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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炫的七彩莫西幹頭,個性的Kiss樂隊T恤,風騷的無框墨鏡,扎眼的骷髏頭與十字架金項鍊——

這個從頭到腳都散發強烈朋克氣息的狠人叫“沙皮”,是混跡於搖滾圈多年的資深製作人。沙皮一登場就爆粗,警告酒吧服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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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你只要看到我來,少給我放這種垃圾!”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酒吧電視里正放著Michael Jackson的《Bad》。

被垃圾音樂騷擾的沙皮深陷苦惱,跑到一個建築工地的天台上思索自己的搖滾生涯。與此同時,三位被臭蟲騷擾的民工同樣深陷苦惱,跑到天台上抓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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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苦不迭的騷擾聲驚動了沙皮,不成想,民工們為了抓臭蟲而停不下來的扭動,正是沙皮苦苦尋覓的“靈魂演奏”。

發現真金的沙皮興奮不已,決定將三位民工包裝成新一代的搖滾巨星,對他們進行了搖滾培訓:

第一階段的課程是“不講文明”:在7天時間裡,三位民工要完成700句粗話和100個猥褻動作。為了脫貧致富,民工們不僅超額完成任務,甚至把老炮沙皮都給罵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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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階段的課程是“毀滅”:毀滅自己擁有的一切,什麼老婆、兒子、家庭,統統都要拋棄。這也沒有難倒三位民工,因為哥仨兒知道,成為搖滾巨星後就能找到更多的漂亮女人,想瀟灑就不能有家。

完成沙皮的培訓後,三位民工火速出道,中國搖滾歷史上最具傳奇色彩的樂隊——臭蟲樂隊,就此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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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蟲樂隊演出現場,視覺系農業金屬

憑藉沙皮在搖滾滾圈積攢的資本、資源與人脈,臭蟲樂隊如竄天猴一般迅速火遍大江南北。然而老炮沙皮知道,竄天猴只能竄那麼一下,下墜之前要及時退場。靠臭蟲樂隊撈了一大筆錢後,他迅速地解散了樂隊,從此銷聲匿跡。

而臭蟲樂隊的三位民工呢,被搖滾巨星燈紅酒綠的生活所腐蝕,喪失了回到工地搬磚的能力,淪落為盲流,最終被有關部門遣返回鄉。這片看上去很無厘頭、很荒誕,但只要你瞭解一下中國搖滾的歷史進程,就會知道它比任何搖滾紀錄片都深刻。陳佩斯洞察到90年代中期搖滾熱的本質,並準確預言了它的結局:

大量揮舞著鈔票的外來資本,令當年那場以北京為根據地的搖滾熱失去理性,遍地都是跟風的受眾、徒有其表的樂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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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合的是,1996年真的發生了引發中國搖滾危機的大事件

最後當危機來臨,對風向敏感的資方紛紛退場。無數樂隊和臭蟲樂隊一樣,因為資本一夜之間上了天,也因為資本一夜之間掉在地上,摔得鼻青臉腫,退出歷史舞臺。

現在,搖滾熱雖然已成往事,臭蟲樂隊也成了歷史的笑話,但如果你能像陳佩斯一樣洞察到事物本質的話,會發現沙皮從未消失。他依然在尋覓暴富機會,一次次地包裝生產新的臭蟲樂隊,只不過是換了皮而已:

比如手遊好賺錢時,連煤老闆都要摻和一腳,投它幾百萬試試手氣;比如直播火了以後,無數小姐姐給自己弄一張網紅臉,像三位民工那樣扭一扭,就能魚丸火箭滿屏飛;到了2018年,沙皮們瞄準了迅速火起來的短視頻APP。不信你打開抖音,只需劃劃手指,就能看見無數對對口型唱唱歌、灑灑情感雞湯就能風光無限的紅人。

他們誰敢保證自己不是下一個“臭蟲樂隊”?

陳佩斯還有一部Cult氣質濃重的作品:《人與電話》,堪稱一篇現代都市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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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風驚悚的《人與電話》

在這部作品裡,他飾演一位機關單位的小職員,肩負著接聽電話的重任。某天午睡時電話鈴聲響起,睡意正酣的他根本不想拿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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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電話不再響起時,他卻再也睡不著了,跟電話較起勁來。電話鈴聲一響,他就立刻掛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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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職員對電話的這番虐待引發了靈異事件:電話居然自己蹦起迪來,向小職員發起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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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詭異離奇的人與電話大戰就此上演,赤手空拳的小職員被電話完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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惱羞成怒的小職員操起大斧頭,與電話的衝突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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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讓我想起了《美國病人》

然而電話憑藉風騷的走位,令暴走的小職員一次又一次地無功而返,險些把自己劈成殘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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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殊死纏鬥,小職員逮住機會把電話劈成了兩半,但電話鈴聲再一次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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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心力交瘁的小職員放棄了抵抗,乖乖地接起電話,按照電話另一頭聲音的指示繼續工作,接受了自己被電話支配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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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並沒有看懂這個意義不明的故事,現在回顧,才發現這個短片的主題與喜劇大師卓別林的《摩登時代》有著相通的本質:

人類發明了工具以提升工作效率,但為了匹配工具的節奏,漸漸地被工具反客為主,被它支配,被它異化,失去了自主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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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看,現代基層勞動者的掙扎與無奈,陳佩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為我們演示過了。哦對了,這幾年人工智能也正在崛起,這個更加變態難纏的對手,正在不遠的前頭等著你呢。

陳佩斯不是巫師,手裡沒有能夠看見未來的水晶球。

那為什麼這兩個作品,看上去如此超前?我認為,他的性格、他的關注點、他的創作習慣,是這兩部作品誕生的最根本原因。

我們先說《96搖滾指南》,這是陳佩斯唯一一部以朋克形象出現的作品,但他從青年時代到現在,一直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們:他是一位追求真實,唾棄虛假,不會妥協,敢於跟權威掰手腕的真朋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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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師怒斥弄虛作假的“托兒”,請注意老師的口型

早在1988年他就朋克了一次:因為出演《京都球俠》他獲評百花獎最佳男配角,這是內地影壇的最高獎項,但他卻微微一笑,拒絕領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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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理由是:這個獎項就是在“搞平衡”,因為他本來很不願意演這個電影,所以這是對他的“補償”,對其他更出色的演員來說,這太不公平。

他在1999年的朋克事蹟更是被反覆提及: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未經他和朱時茂的同意,在光盤裡使用了8個春晚小品。

他沒有選擇認慫,也沒有選擇找人疏通關係私下解決,而是直接將央視告上法庭,並最終贏了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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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央視說"No”

2001年後他投身話劇事業,對於市場贈票滿天飛的風氣,他十分鄙視:

“我們不會搞贈票這種花頭,再大的領導問我要票,都是一句話———自己去買,只要觀眾喜歡,我的東西就是最牛的,不怕。”

陳佩斯的“朋克”,曾讓他付出了慘重代價,當年被央視封殺後,隸屬於廣電系統的各大地方臺也不敢再跟他扯上關係。他不僅上不了春晚,連電影電視劇也拍不下去了。

但如果沒有這股朋克勁兒,他也創作不出《96搖滾指南》這樣能夠扒掉偽搖褲衩的作品。這樣的作品不用擔心過時,不用擔心沒人喜歡。畢竟在內心裡,很多人都和陳佩斯一樣,喜歡真實,厭惡虛假。

再看《人與電話》,這個短片的主角是個小角色,一個不起眼的小職員,但陳佩斯卻能捕捉到這種小人物的焦慮情緒,再用荒誕與戲謔的形式表現出來。

陳佩斯能夠做到這一點,是因為他有著深沉的草根情結。最能表現他這個情結的作品,當數1996年的《為了新生活前進》。在我的印象裡,這是中國第一部農民工題材的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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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佩斯在劇中完全是一副標準的農民工形象,這與他的真實身份相去甚遠。在劇裡他刷過油漆、開過三輪,幾乎每一集都是灰頭土臉的。

這種從觀感上就不討喜的電視劇幾乎沒有收視率可言,但陳佩斯就是要把農民工這個不被主流關注的群體呈現在大眾面前,讓大眾先笑起來,繼而關注農民工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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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在馬路邊上等活的農民工

關注草根,對草根有感情,這讓他能夠敏感地感受到小人物面對時代新變化、新事物的複雜情緒:有興奮,有茫然,有躊躇滿志,也有焦慮痛苦。

1980年代是個充滿變化的新時代。陳佩斯說,最重要的變化之一是“人們終於可以笑了”。

為了讓人們都笑起來,陳佩斯和他父親陳強主演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系列喜劇電影:《天生我材必有用》。他飾演的“二子”,成為中國影史上經典的城市邊緣青年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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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知道改革開放的大潮給當時的普通青年帶來了怎樣的改變與衝擊,看完這個系列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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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磁帶跳Dis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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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騰時裝撈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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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夢都想擁有一臺彩色電視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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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兒去街機廳打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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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大颯蜜坐坐過山車玩個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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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容開始興起,連老太太都要割雙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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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追求屬於自己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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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能給女主播瘋狂刷彈幕、送魚丸還得是款爺

然而我們小時候恐怕不會對“二子”有太多感覺。如果當時有人問我:“二十年後,你想和電影裡的誰一起喝酒?”

我的答案會是《精武門》陳真,《英雄本色》小馬哥,《古惑仔》浩南、山雞。但現在我的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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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時代新風口,小人物也想成為弄潮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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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卻終究被新時代的惡意撞得滿頭是包

我們大多數人和“二子”一樣,也想過憑藉踏踏實實的努力,在時代大潮里弄弄潮,但卻被拍得身心俱疲,只能給一小撮成功人士當背景。我們和“二子”都沒有成為英雄,但也沒有向時代徹底投降,併為它貢獻著GDP,成為一顆令它持續運轉向前的螺絲釘。

“二子”,長大後,我就成了你——你說這酒不和“二子”喝,又和誰喝呢?

眼下,肯為“二子們”好好講故事的電影不多了。主流作品的賣相都五彩斑斕,讓人做夢,但裡面的夢與“二子們”沒有半毛錢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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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創作話劇《陽臺》陳佩斯曾深入工地體驗農民工生活

好在我們還擁有陳佩斯,以前的電影也好,現在的話劇也罷,他始終知道,儘管自己改變不了小人物的宿命,但他們比那些大人物更需要笑聲。

在看他作品的那段時間裡,我們可以為有著相同命運的角色,甚至為自己好好地笑一笑。這樣的人不算人民藝術家,誰又能算呢?人民朋克陳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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