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兄長光芒掩蓋的副宰相:蘇轍

蘇軾蘇轍名字的含義

大概是在蘇軾12歲那年,蘇洵寫下了《名二子說》,以解釋給兩個兒子起的名字的含義。

古時候的馬車有很多部件,其中看似多餘又缺之不可的“軾”,處於有用和無用之間,符合莊子的思想。往車屁股後頭一瞧,還有一串車輪印。車輪印也是神奇的存在,它如影隨形卻沒有任何功勞,但要是車仰馬翻,它也不會跟著遭殃。存在感低,但能免於禍事,這何嘗不是一種福氣?

“……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僕馬斃,而患亦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

彼時的蘇軾是個聰敏而貧嘴的小學生。這種段子張口就來的稟賦,如果當時有網絡,他已月入百萬。可需知,做紅人是有代價的,所以老蘇不無憂心地說“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

軾兒啊,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奔放啊?

反觀蘇轍,就很好嘛,雖然風頭被哥哥搶得渣都不剩,但莊子說——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莊子·人間世》)

山裡的木頭正因自己堅實耐用,才被人砍了去做頂樑柱。有才的人因才華橫溢而招致禍患,一千年前的一千年前就已有之了。

老蘇覺得,蘇轍這個低調的小兒子,將來應能明哲保身,免於禍患。


蘇軾很貧嘴,蘇轍話不多

“念子似先君,木訥剛且靜。” by 蘇軾

蘇轍似乎不太愛說話,這可能是繼承了他父親的性格,也可能是因為蘇軾太聒噪,導致他從小插不上嘴。總之,他的沉默寡言看在父親眼中,是善於避禍。另一位長輩張方平也說:蘇軾“明敏尤可愛”,蘇轍“謹重,成就或過之”。

但是蘇軾卻說:“其為人深不願人知之”。這句評論的意味,就比單純的“謹重”豐富多了。

語言是為了表達觀點和情感,可如果不稀罕“為人所知”,不在乎別人是否理解自己,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正所謂,君子平日裡在心中養足浩然之氣,就可以不依賴外物。若是內心富足,若能“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又何必再跟人爭辯毫釐之長短?

古之君子,平居以養其心,足乎內,無待乎外,其中潢漾,與天地相終始。”(蘇轍《吳氏浩然堂記》)

被兄長光芒掩蓋的副宰相:蘇轍

遊戲《古劍奇譚》截圖

除了沒有必要多說話之外,少說話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好處

蘇轍二十二歲時這樣寫道:

古語有之曰:“大辯若訥,大巧若拙。”何者?懼天下之以吾辯而以辯乘我,以吾巧而以巧困我。故以拙養巧,以訥養辯,此又非獨善保身也,亦將以使天下之不吾忌,而其道可長久也。(蘇轍《上劉長安書》)

少與人爭辯,不只是為了避禍保身,更是為了不被人忌憚,不被“因人廢言”,從而使自己的“道”可以推行於世。

他在努力踐行這個理論。

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打算開展青苗法之前,曾經詢問蘇轍的意見。聽了蘇轍的一番闡述之後,王安石竟然表示同意,對他說:“君言誠有理,當徐思之。"並從此“逾月不言青苗”。

轍寡言鮮欲,素有以得安石之敬心,故能爾也。若是者,軾宜若不及……(《宋史》)

蘇轍反對青苗法的理由,蘇軾未必講不出來。但蘇轍的話王安石聽得進去,蘇軾說話可能就沒人愛聽,這是為什麼呢?因為蘇轍平時“寡言鮮欲”,王安石對這個晚輩就算說不上有多敬佩,至少不怎麼反感。至於蘇軾呢,喜歡他的人簡直太喜歡他了,討厭他的人可能恨不得把他的嘴縫上。

這大概是蘇軾不及蘇轍的地方。


蘇軾晚熟,蘇轍早熟。

“子由之達 ,蓋自幼而然”。by 蘇軾

蘇軾和老蘇都很愛收藏書畫,每每蒐羅到名家墨寶,都開心得不得了,而年少的蘇轍卻冷眼旁觀,對書畫小技“漠然不甚經意。”

其實蘇轍未必真的不愛好書畫,他寫過很多題畫詩,但他不將其視為生活重心。

在做小公務員的漫長歲月中,蘇轍曾感慨“事如牛毛費耕耘”。若在養家餬口和必要的社交之外,還有一點閒餘時間,那當然得用來研究政令和熟悉吏事,畢竟那才是他畢生抱負所在。也正因有這樣長期求索的精神,宋神宗才會在他的奏摺後批覆道:

“詳觀疏意,知轍潛心當世之務,頗得其要,鬱於下僚,使無所伸,誠亦可惜。”

呂公著也感嘆道:“只謂蘇子由儒學,不知吏事精詳,至於如此。

這樣想來,蘇轍真是一個很會抓重點的人。他雖然“樸訥寡徒”,但他的朋友都是輕勢重道、緩急可託的仁人君子。他做了二十年的地方小官,根本沒有參決大政的機會,卻能做到通習吏事,對各項政策的利害有深刻見解。難怪道全禪師都說他:“

君靜而惠,可以學道。


兄弟二人均修道,誰的道行深?

“餘觀子由,自少曠達,天資近道……” by 蘇軾

蘇軾二十九歲的時候,曾因為喜歡中興寺玉女洞裡的泉水,打算派手下長期運水,滿足自己精緻生活的需要。可是他又多長了個心眼,怕被手下糊弄,於是破竹為契,讓寺裡的和尚藏一半的竹契,作為取水的憑證,並戲稱之為“調水符”。

蘇轍作詩調侃他。

多防出多欲,欲少防自簡。君看山中人,老死竟誰謾。

渴飲吾井泉,飢食甑中飯。何用費卒徒,取水負瓢罐。

置符未免欺,反覆慮多變。授君無憂符,階下泉可咽。(《和子瞻調水符》)

蘇轍說,老哥你千防萬防,怕被手下欺騙,這些煩惱實在是出自慾望過多。你有調水符有什麼用呢?手下要糊弄你,有的是辦法。不如收下老弟的無憂符,只要清心寡慾,何必非要喝高級礦泉水不可?階下泉也可以解渴滴。

蘇軾見詩因能會心一笑:蘇轍確實比自己少欲少求,是塊學道的好材料。

他曾說蘇轍:“相逢知有得,道眼清不流。”(《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別》)

雖然修道養生的方法都是老生常談的,但蘇軾認為,只有蘇轍能真正堅持執行之:“但此君有志節能力行耳。”(《與王定國書》)

蘇轍一直認為“老佛本同源”,自稱“少小本好道”。在受烏臺詩案牽連而謫居筠州之後,他越來越以佛家思想為依歸,還把自己學佛、學道的心得傳授給蘇軾,告訴他做一個什麼都不操心的宅男其樂無窮。

蘇軾在與友人信中提到:

近得筠州舍弟書,教以省事,若能省之又省,使終日無一語一事,則其中自有至樂,殆不可名。(蘇軾《與滕達道四十五首》)

可見,在學道這件事上,蘇軾一直自認不及弟弟。

舍弟子由亦云:“學道三十餘年,今始粗聞道。”考其言行,則信與昔者有間矣。獨軾倀倀焉未有所得也。(蘇軾《答李昭書》)


沉淪二十載,一朝為副相。

蘇轍一生被黜落了3.5次。

二十三歲時,蘇轍參加制科考試,在試卷裡說當朝的仁宗皇帝好色且奢侈浪費。雖然仁宗大度沒有追究,但因朝堂上非議之聲太大,逼得他以侍奉父親為由沒有去做官。這就算0.5次吧。

三十一歲時,他在條例司呆了一段時間,但因上書指責新法,終究激怒了王安石,於是離京外任。

四十一歲時,受“烏臺詩案”牽連,他被貶筠州。

四十七歲時,蘇轍被召還朝廷。在擔任右司諫的九個月內,他上了七十四道摺子,力主廢除新法,懲處蔡確、韓縝、蔡京、章惇、呂惠卿等人,其措辭之激烈,立場之堅定,態度之決絕,可能會讓很多舊相識都感到驚訝,也無怪乎哲宗把這些變法派召還回朝後,他立刻又被貶了。

九個月裡七十四道摺子,這個密度實在有點大,連他自己都說“諫草未成眠未穩”,夜裡因為沒寫完稿子睡不好覺。

蘇轍對新法造成的民生困苦的局面深惡痛絕,不顧一切地要黜落新黨。對於這種新舊黨政治立場的分歧,我們暫不判以對錯,但我們至少能看出來,其實為人“謹重”的蘇轍,從未改過內心慷慨激烈的一面。

二十二歲時,他指責當時的執政大臣富弼有畏首畏尾的“越人之病”、使“天下不聞慷慨激烈之名,而日聞敦厚之聲”(《上昭文富丞相書》)。他認為參決大政不能一味“周旋揖讓”、維持表面的和睦(《上曾參政書》)。他也說過,沉默並非完全為了保存自己。果然,等到他重返朝廷,他沒有求安穩,他用疾風暴雨的彈章證明了自己的言行如一。

當然了,右司諫這個職務本就是必須得罪人的,甚至經常被當槍使。可他站在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的大營中,卻在摺子裡說“門下侍郎司馬光、尚書左丞呂公著,雖有憂國之志,而才不逮心”,可見他就事論事,對問題的態度取決於他對事物本身對錯的判斷,而不侷限於黨派立場。

《宋史》裡也說:

當呂大防等人想起用章惇等新黨,以免他們挾怨報復時,蘇轍堅決反對這種所謂的“調停”之策。談到恢復黃河故道、罷差役法時,他的意見跟文彥博、司馬光不同。關於西夏邊境的問題,他又跟呂大防、劉摯不合。

元祐秉政,力斥章、蔡,不主調停;及議回河、僱役,與文彥博、司馬光異同;西邊之謀,又與呂大防、劉摯不合。

雖然這樣使他“愚直寡助、朝多仇怨”,幾乎陷入孤立,但《宋史》說“君子不黨,於轍見之”。

君子周而不比,君子從政,也許本就註定要失敗吧。


遊宦如寄,非可久安。

哲宗一向對舊黨不滿,親政後立刻改天換日,位居副相的蘇轍首當其衝。

貶官?問罪?蘇轍早有心理準備了。

據說他在元祐初年被起用時,曾向鐵龜道人問休咎。鐵龜道人說:“此去十年如飛騰昇進,前十年流落已過,然尚有十年流落也。

在謫居半退休的歲月裡,除了因聖意反覆而四處輾轉,經常需要租房築屋之外,他主要以著書為樂。有時也會寫寫詩,道:

世事非吾憂,物理有必至。……但聞事日新,未覺吾有異。”(《次遲韻二首》)

世事有什麼可憂心的呢?一切都是自然規律所致。……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而我一點都不曾改變。

雖然有時候他還是會感慨昏君佞臣當政使得“人間濁霧侵”,但他依然相信“清光知未泯,來歲尚無窮。”(《中秋無月同諸子二首》)


一生知己有斯人。

“我兄次公狂,我復長康痴。” by 蘇轍

據說蘇軾兄弟小時候,母親教育他們:“汝果能死直節,吾無憾焉。”(司馬光《程夫人墓誌銘》)

這兄弟二人一生踐行的信念和不屈的氣節,可以說,完全沒有辜負母親的教誨。

如果說,蘇軾是以他的文學藝術天才和可愛的性格被人們喜愛了一千年,他像靈動的水、像疏朗的風,變化無形,隨遇而安,那麼蘇轍最令人佩服的則是他自少而達,如山丘一般靜靜與天地對峙,寡言不只為獨善存身,沉默卻在關鍵時刻崢嶸而出:他是如此地剋制、堅韌、知命而“近道”。

蘇軾兄弟倆性格不同,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互相理解。

蘇轍二十五歲時,蘇軾夢見跟他一起遊南山,並說自己記得夢中殘句“蟋蟀悲秋菊”。

蘇轍立刻和詩道:

“……百語記一詞,秋菊悲蛩吒。此語鮑謝流,平日我不暇。……蟋蟀感秋氣,夜吟抱菊根。霜降菊叢折,守根安可存……蟲凍不絕口,菊死不絕芬。……”(《和子瞻記夢二首》)

用蟋蟀抱菊悲吟,歌頌小蟲在秋霜肅殺的險惡環境中不改其志,菊花在掉落枝頭之後不絕芬芳,難道不是兄弟二人的寫照麼?

被兄長光芒掩蓋的副宰相:蘇轍

蘇軾建造的超然臺,是蘇轍幫忙起的名蘇軾說:

方是時,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餘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遊於物之外也。(《超然臺記》)

“老弟看我不管去哪兒都很快樂,所以起名‘超然。”如今“超然”這個詞,已經是中小學語文試卷上評價蘇軾各種詩文精神的標準答案了。

蘇轍身上有蘇軾、有蘇洵,也有早故的母親,他的形象是異常複雜的。本文雖然已經篇幅過長,但也終究只能淺論。

他有時謹重,有時激烈;他精於吏事,力圖報國,卻又自稱“江湖性終在,平地難久居”。

如果一定要用隻言片語來總結,就借用一下岳珂的句子吧。

“蓋嚴重端肅者,老泉之教。而淳勁邁往者,長公之德。”


一種“如何面對失敗”的教育。

有人說,大家都喜歡爭論蘇軾和蘇轍誰更厲害,其實毫無疑問最厲害的應該是蘇洵,因為如果沒有蘇洵的教育,唐宋八大家就要少了四分之一,這種說法不無道理。

但是筆者覺得,蘇洵的可貴之處,不只在於他曾教導兩個兒子如何成功地登上人生巔峰,還在於他也教了他們該如何面對失敗

“不幸不用,猶當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聞焉。”(蘇轍《歷代論》)

蘇洵自己就曾經是一個失敗的“汴梁漂”,他深知不能只盼著兒子成功。不是每個努力的人都能成功,所以必須得讓他們做好失敗的心理準備:

成功不只一種標準,別隻注目於眼前的爵祿。如果不為當世所用,那就把你的學問著之於書,以待後世君子吧。

只要你的學問還能為後世做參考,就不能說是完全的失敗。

感謝老蘇,不僅讓兩個兒子能考上進士,還使他們身上存有“江湖性”,使他們在鬱郁沉淪、落魄謫居時能不輟筆墨,讓我們這些平地上的人,終有《欒城集》、有《東坡文集》可讀。

被兄長光芒掩蓋的副宰相:蘇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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