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端陽

□伍中正

農曆裡的端陽看上去是那樣平常。

母親把身體和思想安放在村莊。她的眼裡常常是艾蒿無法抑制的濃綠。很多年,她愛著它們的高,愛著它們的綠,愛著它們的質樸。每到端陽,母親總是起得很早,總是手中握了鐮刀就往屋後的坡地走,總是走到那一片茂盛的艾蒿邊,然後,有選擇的一根一根地刈。

母親手中的鐮刀特別鋒利,艾蒿倒下的聲音很清脆。待到有了一大把,母親看看四周,起身就抱著無語的艾蒿回家。

母親把那把艾蒿擱在屋簷下,還放下了手中的鐮刀,安靜地走向池塘。

塘水清清。菖蒲青青。母親像想起往事一樣地想起那些密集的菖蒲,卷好褲腳,赤足走到菖蒲邊,卷好衣袖。很快,手插入泥中,用力掏鬆了菖蒲腳下的泥巴,很快,再一根根拔起。然後,她用柔弱的手指開始嘩嘩啦啦洗菖蒲上的泥,直到洗淨。

細心的母親用韌勁很好的稻草把那些艾蒿和菖蒲纏在一起,掛在門楣上,掛在鐵釘上。我看見那些青翠的艾蒿和菖蒲在門楣上漸漸安靜,漸漸死去。接下來的日子,我看見過它們在梅雨天發黴,也聞到過它們在午後散發香味。

母親從不知道這些事物裡頭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年少時,我問過母親,掛那些東西做啥用?

母親就說,那些艾蒿和菖蒲用得著,用它們燒成的水洗身子,可以祛毒。管用!

我是看著母親一次次掛著這些物事在門楣上的。只是,她親手採來的菖蒲、採來的艾蒿,我是一次也沒有用過。我的印象中,那掛在門楣上的菖蒲跟艾蒿從來就沒有少一根。等到下一年的端陽,母親從門楣上取下來,再看它們最後一眼,放到灶口,一把火一點,一陣一陣的青煙過後,一陣一陣的艾蒿味過後,那些讓她牽掛了一年的物事,變成了灰燼。母親又換上新的菖蒲新的艾蒿。一直以來,在農曆五月初五,她仍然做著一件非常虔誠的事。

母親沒有放棄過。她在農村勞作了一輩子,拔了無數地頭的雜草,種了無數田畝的水稻。同樣,在農曆的端陽,她又刈了很多的艾蒿,拔了很多的菖蒲。她把那些物事掛在五月,掛在端陽。

她把這個日子過得很小,過得很鄉土,過得很自如,過得很安靜。

鄉村變得越來越空曠。很多的人慢慢地住進了城裡,也慢慢地改變了原來的生活方式。那些他們經歷的生活,漸漸地被新的生活潮水一般所淹沒所替代。母親沒有機會住進城裡,我以為,母親也隨那些住進城裡的人一樣會慢慢地忘記那些菖蒲,忘記那些艾蒿。

去年,我家房子翻修,一不小心,差點打亂了母親的端陽,差點打亂了母親的生活。新安裝的大門顏色好看,手摸上去有一種堅固和凜然。我的粗心,致使鐵門兩邊沒有預製一枚鐵釘。

端陽那天,母親把纏好的艾蒿和菖蒲擱在地上,兩眼看著鐵門兩邊,卻沒有看到什麼。母親一個勁地念叨:我的菖蒲和艾蒿掛哪裡呢?

母親沒有忘記掛上那些菖蒲和艾蒿。她找來一根鐵絲,一頭纏在鐵門小欄杆上,一頭彎成一小鉤,她把那些菖蒲和艾蒿掛在了小鉤上。於是,翻新的房子便有艾蒿的香味流動。

掛完,母親站著沒動,她的臉上,是綻開的笑容。

母親的端陽是掛著的!

我常常想,母親仍用最自然的形式,愛著自己清貧的老家;仍用最持久的形式,守住自己的端陽。在節奏越來越快的年代,村莊應該還有著一些不變的東西,譬如,就沒有哪一種生活哪一種方式,能隨意改變母親無法忘記的端陽。

農曆的端陽,看上去是那樣不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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