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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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冬裝在身上穿不住的時候，人們的心中就積聚著一種向外的力量，燥熱的、奔湧的，想牽扯著身體去跳、去跑、去擺脫冬日的煩悶、慵懶和畏縮，這種力量最終噴發成一個詞、一片心聲——看桃花去！
山南的曹庵，是看桃花的一個去處。近幾年，那裡的桃花因曹庵桃花草莓節而名揚四方。
曹庵的桃花，有成片的，那是經過修整嫁接的桃樹，枝條彎曲著，有一定的造型。春天的時候，這些桃樹招蜂引蝶般地吸引著人們去觀賞。夏秋之際，它們會結出很甜脆很爽口的果實，沁人心脾地讓人們大快朵頤。
也有三五幾株的，這多是自由生長的，樹身樹幹盡情地伸展，雖沒有人為地約束，但桃樹一般難以成為參天大樹。這些野生的桃樹，枝幹雖然直，但不能給人一種高大挺直的感覺，較之那些經過修剪的桃樹，有明顯的鄉野之氣和散漫之感。
我們生活在“人為”世界中，所以，人為的修飾左右著我們的審美，對於那些不經修飾的原始，反倒陌生和不能認同。
經過嫁接和修剪的桃樹，如同一株株放大了的盆景樹，在我眼前一排排地鋪展著，鋪展成橫豎對齊的隊伍，鋪展出變幻多姿的造型。
我曾經很難把春節之時家家門上要換的“桃符”，與真實生長在大地上的“桃樹”聯繫起來。但，事實卻是——“桃符”就是“桃樹”的一種意象轉換。
這個春天，在曹庵的桃花源，我的思緒被滿眼的桃樹纏繞著，恍若讀懂了這種意象轉換——桃樹鋪排成了歷史的文化畫廊。
在遠古時代，為送走寒冬迎來新春，人們要載歌載舞。
那是一種籠罩著靈異氛圍的歌舞場面。簡單而神秘的音樂聲中，人們用神異的符號塗滿身體，跟著那個手持桃木棍的部落長老，繞著圈子跳舞。長老手中的桃木棍就像指揮棒，讓大家的動作整齊劃一，說唱著如同禱告一樣的歌。
千百年的進化，原始的部落變成統一的社會，人們對自然和人類的認知也達到了一定的水平，神靈漸漸地從人們的生活中剝離，成為高高在上的牌位，只有桃木棍與神異的符號還遺留在人們的腦海中，化作“桃符”。
於是，中國大地呈現的迎春習俗，就像王安石在《元日》中歌詠的那樣：“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人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這就是“桃符”形成。其形成過程如同我眼前看到的是一株身姿彎曲、盛開著粉紅花朵的桃樹，而遙遠處的桃樹已經模糊為一種看不清的存在物。
意象的轉換說到底就是時空的轉換，經過時間空間的洗禮，最後存留下來的不是形式，而是形而上的思想、觀點和理念。
當桃木棍變成桃符，一種由桃木產生的新意象轉換成了。這種意象實際上就是一種形而上的思想觀念。而思想觀念遠比桃木的壽命長久，極有可能成為不朽。
嬌豔的桃花是沒有什麼壽命的，彎曲的桃枝壽命也不會太長，只有將桃變成桃符，壽命就不可預測了。
僅從王安石寫《元日》詩的日子算起，桃符至少在中國大地上已經流傳了千年。
實際上，還遠遠不止這個年限。
當我為這篇文章擬題的時候，不經意間寫下“桃生淮南”幾個字時，冥冥之中，我已意識到此篇文字的意趣肯定要指向淮南。
啊，現在我要說，淮南人喜歡看桃花和桃樹是有緣由的了，因為桃生在淮南是有因緣的。
一切還要從原始部落長老手持的桃木棍說起。
為什麼長老手中一定要持桃木棍呢？相比於其他紅木類的棍子，其紋理不夠漂亮，質地不夠堅實，壽命不夠長久，為什麼獨獨它受到青睞？
因為，唯獨桃木有一種力量，能夠鎮鬼神、驅邪惡！
這是早於桃符產生之前就賦予桃木身上的力量，這也正是桃符所表達的意念，這個意念就是從桃木身上延續下來的，而延續的源頭是什麼？桃木為什麼有驅邪的力量？
當我把答案寫出來的時候，就是在向淮南人傳遞著一種驕傲。在這份驕傲即將產生的時候，請保持一種敬畏。
對桃木的敬畏。對淮南文化的敬畏。
《淮南》曾經是一部古代經典的名稱，現稱《淮南子》。這部書誕生在淮南大地上，它的作者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和我們一樣，有觀賞桃花的雅興；在桃樹的果實成熟了的時候，和我們一樣，不夠斯文地大快朵頤。
遠比我們有學問、有見識、有思想、有抱負的《淮南子》的作者們，在書中把桃木的力量來源告訴了我們：桃木身上的神秘力量來自一個神人——后羿。
我們現今流傳的后羿射日的神話，是《淮南子》講述出來的。《淮南子》還告訴了我們后羿的妻子吃了不死之藥後飛上了天——這是嫦娥奔月的神話故事。此外，后羿的結局，《淮南子》也告訴了我們：“羿死於桃棓，不給射”。
為《淮南子》作注的高誘解釋說：“棓，大杖，以桃木為之，以擊殺羿，由是以來鬼畏桃也。”
射箭技藝無人能比的后羿，最終被桃木做的大杖打死，甚至都來不及拔箭自衛。
桃木棍打死了后羿，讓人不能理解的是，高誘為什麼說“從此以後鬼就害怕桃木了”？
能為高誘的話作註釋的，還是《淮南子》。
《淮南子》告訴了我們后羿死後的生活：“羿除天下之害，死而為宗布。”后羿消除了天下的災害，死後成為宗布神。
宗布神是司管冥府萬鬼的神。傳說這種神經常在一棵桃樹下，牽著一隻老虎，每個鬼都要前去檢驗。宗布神一聞，如果是惡鬼的話，就會被虎吃掉——原來后羿死後成為掌管鬼命運的神，而且他的形象總是與桃樹連在一起，所以，鬼一見到桃樹就想到了后羿，漸漸地，對桃樹，包括桃木做的東西也害怕起來。
於是，用桃木辟邪成為一種習俗。春秋時期這種習俗就產生了，並且由於官方的高度重視和帶頭施行，這種習俗提升到禮儀的地位。
無論是諸侯會盟還是喪禮活動，都要用桃木桃枝來驅鬼辟邪。
到了唐宋時期，具有辟邪作用的桃木、桃枝演變成為桃符。
桃木身上強大而神秘的力量原來是這樣形成的，而根源的記載就來自於《淮南子》。“桃生淮南”之句的意義和意向，也頓時變得深遠和廣闊起來……
想象著那樣一個超現實的世界：死後成為宗布神的后羿，站在桃樹之下，認真而嚴肅地履行著自己的使命，對著各種鬼進行善惡的嚴格檢驗，以達到揚善除惡的目的。
與宗布神后羿那威嚴面孔作比照的，是桃樹上燦爛的花朵，它們是那樣的嬌柔、粉嫩和清純，卻身臨這樣的“鬼門關”。
於是，我明白了桃花很快凋謝的原因，同時也明白了桃枝遒勁的原因——檢驗善惡的環境，催桃花變老；區分善惡的力量，促桃枝剛硬。
這個春天，我站在無邊的桃林之中，地上落紅片片，四周清香陣陣。我知道了人世間的善惡是有人來管的；我知道了人世間是擁有揚善除邪的力量的。
為了這個收穫，我感謝淮南那種人為“修飾”了的桃樹；為了這個收穫，我對形而上的東西產生了深深地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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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八公山作協提供，《八公山文學》2017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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