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說自己是逃兵,奶奶卻說他是英雄

爺爺說自己是逃兵,奶奶卻說他是英雄

清明節,我懷著愧疚的心情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去看望已故的爺爺。

爺爺的墳塋被一片嚯嚯拔節的麥田遮蓋,憑藉鄰居的指認我才艱難地找到那個瘦小的黃土丘。土丘的上面雜亂地長著一蓬蓬隔年的陳草,其中的幾棵灰灰草,成精似的,像一棵棵小樹。由於長時間沒人添土,爺爺的墳頭明顯比相鄰的墳塋小了許多。

我曾想,我哭過無數回的雙眼見到爺爺的墳塋後一定會大雨滂沱,可看了那堆土丘後,我的淚腺像被冷凍似的,失去了應有的反應。我壓根不相信眼前的這個小土丘代表的就是我英雄的爺爺。

奶奶說的,爺爺是個英雄。

可除了奶奶,村裡沒有一個人相信,因為那是爺爺自己親口承認的,他是一個逃兵。

當我知道爺爺是個逃兵後,我再也沒有和這個讓我蒙受恥辱的爺爺說過一句話。每當放學回家見到身材瘦削、走路不便的爺爺時,我的眼裡總是沒來由地充滿輕蔑與鄙夷,直到爺爺去世。

一晃十幾年過去,再想起時,是奶奶臥病在床的那年,我從部隊請了假,專程回來看望奶奶。

奶奶沙啞著聲音說:“有消息了?”恓惶不安的語氣裡充滿企盼。為了安慰奶奶,我用肯定的語氣對奶奶說:“奶奶,您說得對,爺爺是個抗日英雄。”

奶奶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褶子在臉上打了無數個幸福的括號。隨後,奶奶撫摸著我的手說:“我就說嘛,這個倔老頭子,以他那秉性,絕對不可能是個逃兵。”

爺爺的故事還是我當兵要走時奶奶告訴我的,奶奶一聽說我要當兵,思想一下子就跳到爺爺身上,好像那念頭一直就在她心頭蟄伏似的。奶奶說:“我知道你當兵想幹什麼,不就是想設法確認一下你爺爺是不是逃兵嗎?”說完,她嗔怪地坐下來,給我講述了她所知道的爺爺的故事。

那是民國三十年的冬天,天冷得像下刀子,可比刀子更厲害的是小日本鬼子。這些惡魔到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太姥爺太姥姥,就死在鬼子飛機的狂轟濫炸中。

奶奶說,村子裡待不住了,她只好加入逃難的人群。難民南來北往地穿梭,像沒頭的蒼蠅,相互打問著消息。奶奶順著人流機械地向前挪動著腳步,她已經好多天沒有吃飯了,餓得連腿都邁不動分毫。一路上,餓殍遍地。她極力讓自己保持著清醒,可最終還是兩眼一黑,暈倒在路邊的壕溝裡,像個死人。她也以為這次自己必死無疑,可後來卻被一個國民黨逃兵給摸醒了,或許那個逃兵是想從她身上找到一些吃的。當看到她突然醒來時,那個逃兵不但沒有施救,反而見色起意,竟然對她動了歹念。她想推開那個逃兵,可哪有半點力氣,只好任由這個國民黨逃兵胡作非為。她意識到這次自己真的是死定了。

正在這時,只聽到“砰”的一聲,接著她便看到空氣中迸出一股殷紅,她的臉上頓時熱乎乎一片。似乎有點飢不擇食,她竟然用舌頭貪婪地舔了起來。

推開那個逃兵,一個八路軍把她拉了起來,而她又倒了下去。見此情景,那個八路軍掏出水壺給她餵了幾口生水,然後從雪地裡給她挖了一團麥苗。知道她沒了咬合的力量,便嚼了嚼,喂到她的嘴裡,還邊喂邊說,羊能吃的人一樣能吃。奶奶講這話時,八十多歲的老臉一片紅暈,而且還帶有一臉的幸福。

穩定了一下情緒,奶奶接著說,那個八路軍似乎也是好多天沒有進食,大口大口地嚼起了麥苗。過了好一會兒,他再次扶起她,問她能不能走得動。她費勁地點了點頭。

似乎這個八路軍知道她根本走不遠,揹著她行走絕對逃不出鬼子的手掌心。他問她,這附近你有親人嗎?她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個八路軍有點為難,只好說,跟著我你怕不怕死?

這次她堅定地搖了搖頭。

這個八路軍便把她藏到了一個山洞裡,然後揹著槍早出晚歸,說是去給她尋找吃的,可每次回來都是一身的血腥,不是他自己受傷就是敵人的血跡。每次回來的第一件事,她要做的就是幫他檢查身體或包紮傷口。有次她問他,必須去嗎,就你一個人?

他說,我必須去,我的戰友們全都犧牲了,我還沒有完成任務。

她問,什麼任務?

他說,阻擊任務。團裡給我們連賦予的任務是在這裡阻擊敵人十五天,可我們連只堅守了七天,就全部陣亡了。如果我不是被炸彈炸暈,興許早已光榮在陣地上。

他沒有給她講述戰場上那充滿血腥的場面,只是平靜地告訴她,他活著就要設法完成戰友們生前沒有完成的任務。

後來的一天,山裡突然傳來一陣噼噼啪啪的槍聲。槍聲在空曠的山谷間拖著長長的尾音,像奪命的風笛。她擔心那個八路軍被鬼子發現,便爬出山洞朝槍響處望去。只見遠處一個黑影被後面十幾號鬼子嗚裡哇啦地號叫著追趕著,向山裡逃去。她知道那個黑影一定就是救她的那個八路軍,或許在返回山洞的途中被鬼子發現,為了避免鬼子發現她的藏身之處,他便朝著相反的方向把鬼子引向深山。

奶奶說,她擔驚受怕地在山洞裡一連待了三天。三天裡,除了悄悄地到曠野裡尋找點吃的外,她連一步也沒有離開這個山洞。她想,如果他能夠活下來,一定會到這裡尋找自己,她堅信那個八路軍絕對不會扔下她不管。

三天後,那個八路軍吊著一隻受傷的胳膊回到了山洞,還給她帶回來一盒鬼子的壓縮乾糧。然後又從腰間掏出一把醜陋至極的小鬼子軍官用的手槍,試著用左手瞄了幾下。他知道他的右胳膊受傷了,再也拿不動步槍,只好把長槍放在山洞裡,還教了她如何射擊。

第二天拂曉,那個八路軍仍堅持要出去。她勸阻說:“鬼子已經發現你了,絕對不會善罷甘休,這時候你出去不是白白送死嗎?”可他說:“現在才是第十四天,距離他們團首長賦予的任務還差一天。”

她說:“鬼子那麼多,你一個人怎麼能夠阻止得了他們的行動呢?”

聽到她的話,他不由得黯然神傷。是啊,他一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擊大批的鬼子。而如今,他只有把自己變成一隻奔跑的兔子,去吸引更多殘忍的鬼子。他多逃一天,就能夠把鬼子多吸引一天。只要不犧牲,他就必須把自己變成敵人面前的一個逃兵。

可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像前幾天那麼幸運。一直到第二天天亮,她仍舊沒有見到那個八路軍的身影,她知道事情有點不妙。

奶奶說,她再也沒有像上次那樣在山洞裡待著等他了,她隻身跑進山裡,到處尋找他的蹤跡,可一直沒有找到他的下落。直到來年春暖花開,在一個柳絮飄滿枝頭的日子裡,一個瘸腿的男子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看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流著眼淚朝那個男人撲過去。

奶奶說,當時她用那虛弱的拳頭使勁地捶打著那個男人問,為什麼,為什麼非要這樣?

那個男人苦笑了一下說:“如今我已經是個瘸子,成了一個廢人,再也沒了當兵的資格,想不當逃兵都不行。”

奶奶說:“當不成兵不要緊,咱們回家生兒子去,生了兒子長大了讓他繼續當兵打鬼子。”

爺爺不好意思地說:“你不嫌棄我一個瘸子?”

奶奶說:“人瘸心不瘸,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瘸人。”

我不知道這故事是不是奶奶編的,入伍後,我一直試圖尋找爺爺當年不是逃兵的證據,可找遍了當年八路軍在太行山區所有的戰史,也沒有找到奶奶嘴裡所說的和爺爺一樣的故事。

最貼近奶奶的故事,戰史裡倒是有這樣的一段記載:1941年冬天,為反擊日本鬼子大“掃蕩”,我八路軍新編一團一營三連在飛狐嶺阻擊敵人十七天,最後全部壯烈犧牲。可我查閱了當年所有犧牲官兵的名單,也沒有找到一個和爺爺同名的。

彌留之際,奶奶給了我一個彈片,告訴我說,彈片是從爺爺的骨灰裡找出來的。

看到那鏽跡斑斑的彈片,我的眼睛突然像撲進一隻飛蛾,酸酸地泛著淚花。此時,我已然理解奶奶的用意:一個彈片的背後,難道不應該有一段英雄的故事?因為鐵質的東西雖多,但不一定都有資格被冠以“彈片”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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