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記憶起，我的童年便跟夏天交纏在一起，早早送進了幼兒園，只有暑假，漫長的暑假，爸爸媽媽都去上班，被送回鄉下奶奶家的暑假，才有真正的童年可言。
夏
FLOWER FLOWER - 夏／秋
長大後，我看不少人寫童年的快樂趣事，這點趣事其實都是漫長的無聊和如雨似稠般的蟬鳴做背景音的。因為這鋪天蓋地的無聊，任何一點活潑潑的、有生命力的事情，都是可以細細品咂的快樂啊。
《童趣》裡“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於空中”，那是童年小小的甜頭，“溪頭臥剝蓮蓬”，也是好不容易尋到樂子。蹲在院子裡吃西瓜，看汁水在地上流出彎彎的小路，還沒待曬乾，能看見小螞蟻躡手躡腳呼一喚百地來，就是這種感覺的無聊。
那是真正的無所事事，無法排遣的茫然感，尤其在識字之前。我坐在奶奶家門口，看著路上的人，閉上眼睛數十下，再睜眼看，若是出現新鮮的路人，就很開心，腦子裡給他們編故事，幻想他們的生平歲月，去往何方。
實在過於悠閒，就去路邊搖手攔過往的車子，假裝自己是乘客，有行程和目的地的大人，焦急地表演等車的大戲，而司機都看得出我的惡作劇，毫不猶豫地飛馳過去，衝我大大按一聲喇叭作為警示。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一點，大人開始昏昏欲睡，奶奶硬是把我壓在床上睡覺，不識相的爺爺在院子裡一下一下“啪”“啪”地打蒼蠅。奶奶忍不住透出窗大罵一句，外面就會馬上安靜下來。
等爺爺奶奶好不容易都睡著，我就悄摸摸地光腳提鞋跑出房間。坐在院子外面的樹蔭下，這只是我“脫睡者”的第一步計劃，還要順利地尋到同樣脫離的盟友，才算脫逃的有個意義。
能跟我一樣，順利逃出來的小孩不算多，稀稀拉拉幾個人也湊不了什麼大場子，就互相給彼此排位，類似全村兒童的英雄榜。個子高的自然是老大，點子多的是老二，像我這種不服從管理的，就經常會被老大訓話。小時候的我，經常站在樹蔭下，被一個奶聲的小孩的教訓，點頭，並且默默佩服他的師者風範。
幸好夏天還有白雨，這是我漫長暑假的節日，是比少兒衛視還要好看的上帝演出，而我就坐在第一排觀看。
預演開始，大風呼嘯啊呼嘯，瘋狂拉扯樹的頭髮。天邊陰雲迅速移動過來，頭頂上倒懸著暫時沒有洩水的海洋，路上行人開始步子加快，還沒等他們跑起來，演出就進入了正題，閃電亂劃幾道，雷聲胡喊幾聲，雨點就憋不住了，懷著仇恨般的力量從天而射，在土地上砸出深坑，留下一個個小漩渦。
看著這粗暴的景象，這比奧特曼的動感光波雄壯的4D演出，這種猝不及防的末世感，讓我覺得自己英勇悲壯，像電視裡所有為偉大事業犧牲的英雄，忍不住衝進雨裡大喊幾聲，再狼狽的跑進來，再跑進去，做革命風雨的兒女，成為這風雨的一部分，這種巨大的快樂浪潮就是大自然給我的強心劑。
有時候是深夜颳風下雨，我媽飛快爬起來關窗，我激動地從被子裡竄出來，閃電飛馳而來，萬物嚇得一臉慘白，連正關窗的我媽也是。我嗷嗷地喊幾聲，想為這巨響想再出一份力，隔壁我爸爸還會迎合地朗誦幾句《海燕》，暴風雨之夜，這種樂趣的加餐讓我興奮不已，這種恩賜可遇不可求，總是在某個暑假的夜晚，作為驚喜送過來。
一場過於喧囂的雨，就輕輕鬆鬆給燥熱的夏天革了命，人們甚至能敏感地感覺到那個屬於夏日的關鍵性的一場雨，從這之後，熱還是熱，就總是氣力不足，就開始走下坡路，就像懦弱的男人的憤怒，不管再怎麼扯著嗓子喊，總有些中氣不足。
不過，我不會為此憐惜，唯恐天下不亂地祈禱著，暴風雨來得越猛愈好，戰爭片的轟炸巴不得親眼能見，大人感到驚心的，我越是迷戀。
害怕的東西反而都是那些虛幻的，他們多半源於我奶奶的故事，“王鬍子是個剃頭的，李麻子是個木匠，有日一起走迷糊，進了一個村子，裡面都是黑夜，人們都不說話，給王鬍子李麻子倒水喝，王鬍子感到害怕，拉起李麻子就跑，跑啊跑啊跑，跑了幾天，才跑回家，發現村子都成了土，人間已經過去了幾百年。”
就是這種沒來由沒邏輯的神秘故事，衣櫃的最深處，二樓最小的房間，後院沒人去的廁所，只存在於想象中的偷娃的叔叔，戴墨鏡的女人，以及雞毛撣子，構成我心中的恐怖世界。在長大很久後，我才能慢慢理解這種恐懼，而理解恐懼就意味著恐懼的消失，正如鄧艾艾艾所感嘆的，“當對外界的認知尚是一片模糊時，我會放大萬物的可愛，也會強化一切的可怖。
當我不再害怕想象的怪物時，也因為看清真實的怪物而永遠失去了無條件的愛與相信這個世界的能力。”我很是能理解這種怪物消失的感覺。
在那些漫長的假期，我還沒有學做人的道理，不懂廉恥，心裡也沒有太多的溫柔和愛意，做過許多殘忍的事情，有過許多不負責任的快樂。
而其中最殘忍的是，我捉了不少“花花媳婦”，他們黑木木的翅膀上有著紅色的波點，捏著翅膀，能感受到撲稜稜的力量，扯掉的膀子，還能在地上飛快地爬來爬去，就是蹦不起來，飛不成了。若是扯掉一條腿還能磕磕絆絆地跑，若是都扯掉了，只留下鼓囊著白肚子縮在地上一直抖動求饒，我只會毫不留情地厭惡這軀體，用腳把它踩爆，再把鞋子使勁呲呲地在地上摩擦。
有年暑假快結束時，我善心大發地捉了二十多隻，裝在玻璃瓶了，擰緊蓋子，撒點水，掰塊餅乾扔進去，想觀察他們吃東西的樣子。隔著玻璃看他們焦急地在瓶子上爬來爬去，心裡滿是征服的快樂，害怕被奶奶發現，就把瓶子埋進了院門口的菜園裡。後來呢？後來我就忘記了，等再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是一瓶裝滿屍體的墳墓了。這成群的密集的死亡還是震動了我，沒有誰知道，這個小菜園裡面發生的大屠殺故事。
我用千奇百怪的方法作踐了無數“花花媳婦”，他們雖不美麗，卻很溫柔，從來沒有做過傷害我的事。如果真要記檔案的話，這該寫好好寫一筆，成為我一生不能擺脫的汙點，不配戴紅領巾入團，所有的鮮花榮譽讚頌詩都該向我這個連環兇手吐口水。
稍微長大點，書本給了我點良知，也給了我打發無聊的辦法，趴在沙發上或者躺在竹椅看小說，手邊總是放一大盆洗好的葡萄，我奶奶叫它“青香蕉”，這種葡萄不會變紅，成熟後，就從凝重的冷綠變成玉色。葡萄一端放在嘴裡，捏著最胖處稍微用力，一個飽滿的葡萄壤就蹦進嘴裡，汁水也在嘴裡撞開，不用使勁咬，齒間把玩，就很滿足。過於成熟的，有點絮狀，是老甜老甜，帶著些酒香。熟得正好的，甜得喜出望外，不太熟的，不好擠，不情不願地甜。
我有時候猴急，葡萄還沒熟，偷偷跑到二樓，去摘最近的綠珠，放到嘴裡，那個酸，我捂著半張臉，歪著頭流口水。葡萄真正成熟時，我能夠得著的，都被糟踐光了，那些難夠到的，熟得一片汪汪然。我催著爺爺，沿著梯子去剪，邊扶著梯子邊看爺爺用大剪子咔嚓，剪下一串遞給我，再放進盆裡。等不了幾分鐘，就著急忙慌地叫奶奶快來扶梯子，順手牽一串享受那令人垂涎的味道。
後來這些日子想起來，就滿是油墨的香氣和葡萄的甜蜜想起，那些實實在在的無聊讓我被迫開始了閱讀生涯，從此，才跟那不著邊際的茫然荒野告別，進入更加有趣有故事的可能世界。
每年的盛夏從我爺爺把樓上的竹躺椅搬下來擦灰開始，到院子裡的葡萄吃完結束。而蚊子則要一直活到十月份，他們身上還揹負著夏天最後的不甘心。不過我也沒有機會再多停留了，很快就要入學，上我的小學，學我的習，做我的人，跟我的童年說再見。
因此，我的童年裡，就只有無窮無盡的溽暑和擺脫不掉的蟬鳴，他們時而顯於夢中，時而成為我筆下的永恆樂園。即使長大之後，盛夏時節，盯著一片蟬聲最濃之處的綠雲，我會想著探身走進裡面，像愛麗絲一樣，但我不需要漫遊，我只是想沿路返鄉，回到那些跟夏天捆綁在一起的童年。
- 文中配圖均來自插畫師Ryo Takemasa。
作者 | 十八公
版式設計 | 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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