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茶与逸士

从绿茶到红茶,似乎在饮茶人群中广泛流行一种嗅觉的形容词:兰花香。甚至有一些青草调的绿茶跟焙火味道特别明显的乌龙茶,也会被不明所以的人随便扣上一个“兰花香”的感官形容词。

文|刘姝滢

摄影|韩周东

味觉的理性与浪漫

幽兰、茶与逸士

毛瓣杓兰

幽兰、茶与逸士

美花卷瓣兰

幽兰、茶与逸士

狭瓣贝母兰

幽兰、茶与逸士

紫纹兜兰

2017年我做了很多与葡萄酒、咖啡的跨界对话。只是让饮茶的人群学会借鉴跟思考茶杯中味道的成因,不再一味地依赖于权威去获取二手的感官体验,用自己的感官归纳总结的味道,来体验生而为人的乐趣与茶的鲜活。

美国精品咖啡师协会2016年推出了《咖啡风味辞典》,对咖啡风味的描述在实验数据的基础上变得更为完善具象,让饮者就咖啡风味进行沟通的时候,可以更便利、准确地形容杯中之物的味道。譬如之前风味轮上形容樱桃的味道,会被精准为多少克切开的樱桃放在空葡萄酒杯中的味儿。而同年我们出版的某种茶的地方标准中,感官词还停留在老审评体系中那些匮乏且空泛的形容。因此再遇见有人喝明显没有花香调的茶,仍人云亦云地说有“兰花香”的时候,我内心默默地着急。为此特意设计了有史以来第一本茶的感官评鉴笔记,让饮用的人可以在譬如白花香、苹果、桃……这种生活随处可见的基础香气中达成一个方便沟通的共识。只有在共识的基础上,味觉语言才能更有效地沟通,由此才能建立人与人最起码的信任与善意。

东西方文化有着一定的差异性,科学生发在西方也与其笃信上帝,相信有一个绝对的真理有关。而中国人则更相信兼容并蓄、道法自然那种由内而发的个人体验。因此当你踏春寻茶的时候,也要记得除了带上相机跟自拍杆,同时带上自己并未打开并依赖的感官。在葳蕤繁茂的茶山中,打开五感去吸收体验自然中味道的丰富与博大,不再依靠那几个可怜的闻香瓶中的味道,去形容杯内的茶汤。

冈仓天心的障眼法

随着饮茶的广泛流行,日本的茶道与中国台湾流行的茶席开始泛滥在饮者周围。无论是幽静的深山中远足,还是博览会上表演的舞台,这种表象的饮茶方式满足了伪雅者的表演欲。就在前不久发动朋友们自己去接触自然中的茶,采摘一些山中荒废的茶树的叶子,回来晒成工艺相对简单的白茶。某天一个姑娘央求朋友带她去山上,说从饮茶开始就没有见过茶树什么样子。第二天当她就站在茶树身边时,却没有了前一天的那种热情。春末茶山上已经有蚊虫,跟那些人文搭建类似于“楚门的世界”一样的饮茶场景比起来,这自然中的野茶让她觉得暗淡和陌生。

这就是中国茶与日本茶道文化之间强烈的对比,日本就像太平洋上的一只滤网,将博大庞杂的东方文化过滤后输出总结成明显容易被人看懂的视觉文化,当然这也是其优点所在。因此,如果了解东方文化,通过日本会简单直接地吸收一些容易接受的文化符号,日本茶道便是如此。而中国的庞大复杂,让那些连东方文化概念都没有建立起来的人一旦落脚于此,便如同陷入泥沼般,被庞大的信息冲击得茫然。而日本恰恰依靠着这个虽然混乱但充满了营养的中国文化不断演进着。

因此,冈仓天心狡猾地在他的《茶书》中写道:“对于近代的中国人,茶只是可口的饮物,不再成为一种理想。国家长久的困顿,已经让他们丧失了探求生命意义的欲望。他们成为现代人,也就是说,苍老并不抱有幻想。他们丢失了崇高信念——这信念曾让诗人跟先辈们永葆青春活力。……他们的茶叶依旧有着花一般美妙的香气,但唐朝的浪漫和宋朝的礼仪,于杯中,荡然无存。”

这位明治时期有名的思想家,因为《茶书》让世界重新认知日本,也同时激励了工业化初期被西方价值观带偏的国民,提醒当时的日本人,在借鉴别国优秀成果的同时,不忘珍视自己已经拥有的文化宝藏,坚守自己的文化内核。冈仓天心的这段话,近几年被很多人拿出来说,似乎我们真的遗失了唐宋的精华般。但我个人认为,他文中所说的“中国不再有唐的浪漫跟宋的礼仪”,其实是在说当时的日本国民在西方价值观的影响下,正在丢弃祖先用几代人心血带回来的唐宋文化精髓,而“中国”不过是他激励本国人民幻化出来的一个假想对象,《茶书》其实是一本无茶之书。

任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的谷泉曾经翻译过冈仓天心的《茶书》。同为美学专业,他对冈仓天心在《茶书》中所讲述的精髓有自己的理解。我曾就现在茶道形式大行其道提出过自己的困惑:“为什么近几年日本文化符号,对年轻人影响那么大?”谷泉回答了我的困惑:“今天的中国人在去到日本的时候,会有一种文化的亲近感,随处可见的优美的汉字、鲜嫩可口的绿茶、含蓄的谈吐,让人感到一种类似家乡的亲切感。这其实都是唐朝文化渗透在日本文化深处的深厚影响。这是日本人代代努力学习中国文化的精髓,千方百计地搜集整理各种有助于日本发展的书籍、器物、技术和艺术品,才会有大量的唐宋文物完好保存在日本的博物馆中,才有街头随处可见的唐宋符号的建筑跟器物……”谷泉的话发我深思,在饮茶再次风行的这些年,我们还在追逐天价的老茶、昂贵的器物、奢华的品味,恰好中国人饮茶的幽淡如兰的品质被这些掩盖住了真正的芳华。

中国茶的兰香精神

到底什么是唐的浪漫与宋的礼仪?

冈仓天心的弟子横山大观于1898年画下的代表作《屈原》点醒了我:画面中诗人手持兰草、步履沉重,在狂风大作中兀自走着。如果说樱是日本民族的精神符号,那么对比起樱花的凄美决绝,兰的幽远淡然则渗透到每一代中国人的骨髓中。

中国人对于兰的感知,已经有2000多年的历史。最早的《周易·系辞》就有“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的记载。《诗经·郑风》中也记载了郑人在早春三月,男女会于溱洧两水之上,以香草沐浴。

幽兰、茶与逸士

密茎贝母兰

幽兰、茶与逸士

树生兰花

幽兰、茶与逸士

葳蕤的兰

幽兰、茶与逸士

尖角卷瓣兰

这里的兰即是兰草,可以杀虫毒、去晦。屈原在《楚辞》中喜爱引用草木进行比兴,兰是他用到最多的一种。在屈原的作品中,兰出现了18次。在他的影响下,奠定了以兰比德的文化符号,佩兰因此变成了文人的时尚。然而,关于“兰”的定义也有一个分界线。我们今天所指的兰花是宋代以后流行的国兰,就是现在兰科兰属的兰花。原产我国的主要包含春兰、惠兰、建兰、墨兰。在宋代之前流行的兰花,学术界则有着不同的看法,多数考证为秋季七草之一的泽兰。

而宋代以后流行的兰花,并非《楚辞》中所咏的那种叶子也香的泽兰,却也有“香祖”的美名。《清异录》卷一说:“兰虽吐一花,室中亦馥郁袭人,弥旬不歇。故江南人目兰为香祖。”但无论兰草还是兰花,都是古人在对兰不同特征认知的基础上,将兰的各种自然属性与人的品格、情操进行类比,形成了自然属性的兰与人性的种种关联,进而变成民族性的精神认同。而爱兰的人中,十有八九同时也嗜好饮茶。茶与兰似乎成了中国精神符号,也难怪国人经常不假思索地把它们附会在一起,这是写入骨髓的吧。

幽兰、茶与逸士已经成为中国人骨子里的强烈精神符号,有兰一样气质的君子,能通过自己的淡泊之眼格外精准地看到民族灵魂深处的精髓。譬如《茶经》的作者陆羽,本是寺院收养的弃儿,在离开寺院后曾经一度成为伶人。陆羽对茶的见解是开创性的,他性格中的不妥协与决绝成就了《茶经》,也同时因为不屑于李季卿的物质与势利写出了《毁茶论》。可见茶在最初与兰一样,在骨髓中虽然脱胎于有型之物,但已上升为某种精神符号了。

像同时喜爱兰花与茶的唐代诗人陆龟蒙,本是长洲人,曾任苏湖二郡从事,后隐居在松江甫里,号甫里先生。他性格高放,不交俗流,常写诗吟咏兰与茶。退隐之后在浙江长兴的顾渚山脉购置茶园,开园种茶。每年制作好新茶,都亲自品尝定等级。他曾经写过《茶书》一篇,但已经失佚,现在只能看到他写的关于茶的诗词,这也是距离陆羽《茶经》最近可供考证的诗词版《茶经》。还有早年做官、晚年隐居在井口附近梦溪的沈括,除了著有《梦溪笔谈》,还著有《茶论》等作。

而师承于沈周的文征明,素来喜欢画兰与茶。他所绘的兰花图传世颇多,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兰竹图卷》后,有文征明自己的提款:“余喜画兰竹,兰好子固、松雪、所南……”文征明的兰花恬淡优雅,常伴之以枯木怪石。而现藏故宫博物院的《品茶图》则极为详细地记录了嘉靖十三年,文征明在苏州虎丘品茶会友的雅事。在竹篱茅舍间,一雅士于屋内凝神眺望,小书童在一旁烹煮茶叶。据所题后记,这一年是嘉靖十三年,即1534年。这一年的谷雨时节,好友齐聚虎丘饮茶。文征明时年65岁,因为抱病不能前往,茶会结束后朋友前往探视病中的文征明,并带给他新茶以示安慰。兴之所至,他感怀追忆皮日休与陆龟蒙的《茶具十咏》唱和,于是题于画上并赋诗一首,遂成了文征明创作这幅传世作品的精神源泉。

兰的隐与逸、茶的清与俭和文征明的精神世界相契合,伴随着他的余生。而他留存于世的墨迹,每每抚看临摹总能传达给后人以美和淡泊。

从陆羽到文征明,都充满了从唐以来古人的浪漫和优雅。也正是他们这种用自己生命的沉静、爆发开创出来的精髓,为后世留下丰富的精神文化遗产。这才是“兰花香”的精髓,而与茶是互为表里的呼应。

真兰何香?

那常人所说的兰花香究竟是什么?

云南林业科学院的蒋宏老师回答我,传统中国人所说的兰花香一般都有特殊的地域性。譬如江浙一带的环境更适合春兰、惠兰生长,福建的则是建兰,广东更多养殖的是墨兰。兰花的养殖受其地区气候所限,有特殊的区域性,就像善做绿茶的江浙,善作乌龙的福建、广东,都是因为地域特点衍生出多种多样的工艺及味道。那么可以判断,大多数江浙绿茶产区的人形容兰香的时候,指的是春兰、惠兰的味道,到了福建演变成建兰的香气,广东则多数指墨兰。这让“兰花香”这个虚无缥缈的感官词语终于有了一个实在的答案。

幽兰、茶与逸士

前往野外拍摄兰花的蒋宏和韩周东

但关于兰花的香气,这是终极答案吗?用7年时间,拍摄研究400多种野生兰花的“90后”少年韩周东给出了完全不同的答案。当我问他兰花什么味道?韩周东说什么味道都有。譬如密茎贝母兰的味道幽香,美花卷瓣兰的味道却是臭的,紫纹兜兰没有味道,尖角卷瓣兰却有新鲜蛋白质的味道……似乎在他的叙述下,兰花香有了一个无法穷尽的答案。因为兰花与茶都是异花授粉植物,极强的变异性让它们用变幻莫测的香气吸引着人类的注意力。物质层面的兰花香,就此有了多元的答案。

但茶不仅仅是一种可以追逐购买的物质,曾经有人把茶列入苍老势力的消费升级概念中,这是既现实又错误的。茶这种东方人的精神饮料,不是西方下午茶社交中阔太太、娇小姐彰显自己的那种金钱游戏的道具。我们当然没有遗失掉那唐的浪漫与宋的礼仪,只是它像那兰花一样生在高山幽谷,并不为所挚爱追捧它的人存在而存在着。

中国之茶以自然为道,在云南人火膛边的茶罐罐里,在四川街头茶馆的盖碗中,在江浙随便一户老人的紫砂壶内,在厦门街头的小茶桌上,在老北京浓浓酽酽的大瓷杯中。中国的博大庞杂,经常让那些抱着试图总结、找寻中国经典文化内核的人,在浩瀚广大的土地上体会着虚无和茫然。正如唐代诗僧贾岛所写的那样:“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就像那幽居山间的兰花,在空远山间闻得兰香却未见兰影,中国茶也一直这样放松随意着。不似日本一定要把一种美说破说尽,唯恐人不知地摊放尽览。

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的《碣石调·幽兰》是唯一一首以文字留存下来的古琴曲,其内容当然以兰为精神蓝本。这本来是中国的古琴曲谱,却是后水尾天皇的旧藏,后被他赐给当时京都有名的伶人。后水尾天皇同时笃信佛教,曾经拜福建渡海而来的隐元禅师为师。而这位明末清初的禅宗僧人,祖籍福建福清,把福建饮茶的方法带到了日本,除了开创了日本禅宗黄檗宗,他也是日本煎茶道的始祖。不知道看到这儿,你是否还会产生“为什么中国没有茶道”的疑问。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