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血。
耳旁是一片喊殺聲，空氣中傳來濃烈的血腥氣。為首的人身著玄鐵鎧甲，臉色陰沉，眉宇間有股難言的戾氣。他雙眼露出冷漠的神色，只是微微抬起頭，看了城樓上的她一眼，便一點一點拉緊了手中的弦。
“公主，請快跟隨屬下離開這裡！”一旁的人早已催促數遍，爾雅卻仍然不置可否，低聲道，“我不信你真的忍心殺我……”
“公主！”那人高喊一聲，便被呼嘯而來的箭驀然釘在城牆之上，力度之大簡直令人驚駭。
爾雅彷彿仍然不可置信，便看到他不慌不忙地再次舉起手中的弓箭，慢慢對準她——似乎她早已是他囊中之物。
“砰——”霸道的力道自她右臂擦身而過，若她再躲得稍慢一分，這支箭便足以取她性命！
城樓下那人嘴角微揚，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似是譏諷。
“公主快走！”一旁的人顧不得徵求她同意，便立刻拖著她走下城牆，幾乎同時伴隨著一聲巨響，城門也已被攻破。
她的指甲狠狠捏進肉中，幾乎將嘴唇咬出血跡：“單洛，我這輩子絕對不會放過你！”
那一抹身影疾馳而去，濺起混沌的塵土飛揚，單洛舉起弓箭的手停滯在空中許久，直到那個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他才慢慢放下手中的弓箭，露出一抹悲哀的神色。
天啟十七年，北魏發兵烏夜，烏夜國亡。
【今夕·單洛】
“將軍，京中加急密報。”
單洛捂住胸口，按捺住劇烈的咳嗽，平定喘息之後，方打開了那封密報，不由得眉頭緊皺。
北魏承陽公主因為愛慕他私自離宮，留下一封書信便孤身一人來到邊陲找他，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將那封密報燒成灰燼，他當即率五百人連夜出發尋找。此時正是冬日，他的嘴唇被凍得青白，寒氣入肺，更是咳嗽得厲害。身旁有人拿出一壺酒遞給他：“將軍……”
“不必。”他語氣冰冷，揚鞭策馬，疾馳而去，眾人便立刻跟著。
找尋了十幾日都一無所獲，不免有人抱怨起來。
“你說這公主好好兒的有福不享，折騰個什麼勁兒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嗎？聽說我們將軍是因為不想跟這位公主成親才自請守衛邊陲的。”
“是嗎？我怎麼聽說是隻要將軍駐守邊陲三年，皇帝就答應將承陽公主下嫁呢？”
眾人坐地休息，議論紛紛，篝火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突然一匹馬呼嘯而來，眾人來不及反應，那馬已直接從篝火上跨過去，眾人皆是一驚，迅速抽出刀來，來人翻身下馬動作十分利落，雖被眾人包圍卻沒有絲毫懼意，揚聲道：“哪位是單洛單將軍？”
單洛從帳內出來，神色平淡：“我就是。”
他看了單洛單薄的身形一眼，嘴角浮起譏諷的笑容：“單將軍。”
單洛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覺得來人有些眼熟，卻一時記不起，只問：“不知閣下所為何事？”
那人冷聲道：“想見公主，就請單大將軍孤身去靈犀客棧，若是天亮前不能趕到，只怕公主性命難保。”
單洛聞言方抬頭仔細打量他片刻，忽然認出他是誰：“烏羅？”
“好眼力。”
單洛背在身後的手驀然緊握，淡淡道：“滾。”
那人冷笑一聲，策馬離去。
“將軍，這……”話未說完便化為一聲驚呼，“將軍！”
單洛驀地咯出一口血來，鼻尖上微冒冷汗，從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擦去嘴角的血跡，動作十分優雅。
“我沒事。”良久，單洛終於微閉上眼，“備馬。”
“將軍，這太危險了，我們還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
“我知道是誰。”單洛揚起手，微閉雙眼，天空灑下片片細薄的雪花，落在他修長卻瘦如枯柴的指尖，化作一滴水珠。
他突然睜開雙眼，一掠而起，策馬西去。
雪越來越大，他驚覺自己咳得厲害，耳旁的風如刀鋒割過臉頰，各色各樣的景物在眼前一一馳去，在他眼中均化作塵封的過往，刻骨的記憶穿梭似的在腦海中飛舞。
【舊夢·初遇】
“水——”
他微微張開嘴唇，發出一個嘶啞的聲音。
“哎呀，醒了！”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耳旁傳來，立刻有甘甜的水送入嘴邊，他喝了幾口，驟然清醒過來，瞬間彈起，一下子捏住對方的脖子，“說！這是什麼地方？”
眼前的女子顴骨很高，一雙眼卻清澈如水，眼裡閃過一絲訝異，雙手出掌，毫不費力地將他推到了床上。
“嘖嘖，真是想不到，還有這麼大力氣。”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差點讓你殺了我。”
他顯然沒有料到她會武功，只是冷冷地望著她，低聲問：“這是烏夜？”
“不然呢？”她揚眉，“你都睡了三天了，再不醒我就以為你沒救了。”
“你救我？”他眼神裡閃出一絲意外，“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她笑了一聲：“當然知道，救你的時候你穿著北魏的衣服呢。”
他猛地低頭：“我的衣服呢？”
“我替你換了。”她說得理所當然，“不然被人發現怎麼好？”
“你……替我？”他露出驚愕的神色，只是瞬間就平靜下來，嘴角閃過一絲譏誚，“那麼，多謝了。”
“沒什麼，你以身相許就行了！”她突然湊近他笑道，指尖劃過他的臉頰。
他又是一怔，繼而怒道：“你們烏夜人都這麼恬不知恥嗎？”
“哈。”她笑出聲來，“遇到自己喜歡的人大膽追求，哪裡恬不知恥了？”
他無言，她哼了一聲：“說不出來了？那就喝藥吧。”
她將藥遞過來，他伸手去接，觸碰到她微涼的指尖，全身不禁輕輕一顫。喝完藥，他又問：“為什麼救我？不怕我殺了你嗎？”
她托腮望著他：“你經常胡亂殺人嗎？”
“不是。”他臉色微沉。
“那不就行了？”她坐到他身旁，他突然想起什麼，往自己懷裡摸去，又一把將她拎起來，“我的匕首呢？”
她笑了笑，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你說這個？”
他一把奪過來，臉色卻更加陰沉：“匕首上的菩提珠流蘇呢？”
“太難看，我扔掉了。”她微微一笑，“這麼緊張？不會是情人送的吧？”
“你扔到哪裡了？”他卻忽然彷彿一頭受傷的獸，雙眼都成了猩紅色，“說！你扔到哪裡去了？！”
她被他捏得生疼，隨手一指：“門外的湖裡。”
他想也不想，立刻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撲通”一聲跳入河中。
她追了出去，驚駭地望著掉入湖中的他，對眾人大聲吩咐：“快把他給我救上來！”
【今夕·靈犀】
東方露出微弱的光芒，“靈犀客棧”四個字在淺白的光裡顯得分外獨特，單洛勒住馬翻身而下，一步步踏入靈犀客棧中，腳印很快便被落下的雪花覆蓋。
他推開客棧的門，十幾個黑衣人悚息靜待著他的來臨。承陽公主果然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看到他進來忍不住哭出聲來：“單將軍，快救我！”
客棧的門卻忽然“砰”的一聲被關上，身後傳來一個熟悉而遙遠的聲音：“單將軍，別來無恙。”
他生生壓制住肺部的不適，卻不回頭，慢慢道：“我來了，請你放過她。”
“我說過你來了就會放她走嗎？”她慢慢掏出一把匕首，站在他身後，用匕首指著他心臟的位置。
他的語氣冷漠如雪：“烏夜滅國的事與她無關，你父王也是我殺的，所有的一切，我一力承擔。”
“哈，真是情深義重啊！”她冷笑一聲，“想讓我放過她？可以啊，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讓我滿意了。”她用匕首抵住他後背，怒道，“給我跪下！”
他望了承陽公主一眼，直直跪在地上，道：“讓我跟你跪下賠罪，原也應當。”
“賠罪？”她突然來到他面前，一把掐住他脖子，幾乎是咆哮，“你以為，你賠得起嗎？”
他的喉骨在她手裡彷彿稍微再用些力氣就能掐斷，然而他卻沒有露出絲毫不適的表情，只是望向她的眼裡交織著震驚與心痛，她聽到他艱難地吐出一個名字。
“爾雅。”
【舊夢·爾雅】
“我不管，必須把他救活！”究竟是誰的聲音在耳旁一直響起，好吵。
“公主，他已經喝不下去藥了，老臣也無能為力啊……”
“你……我就不信，我救不活他！”
彷彿有一個柔軟的唇覆上了自己的唇，強行將藥灌入他口中，苦澀的味道沿著喉嚨一路向下，便再也沒有知覺。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他眼前出現了微弱的亮光，渙散的意識也逐漸聚攏。一睜開眼，眼神便狠厲得彷彿想將眼前的人撕掉。
“哼，好不容易把命撿回來，還是這副德行。”眼前的女子挖苦道，揚起手中的流蘇，“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是——”他發出喑啞的聲音，想撐起身子，卻始終因為力氣不足而作罷。
那女子將流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想要啊？那你就快好起來，你好起來我就將流蘇還給你，怎麼樣，公平吧？”
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心中陡然升起幾絲感激之情。
烏夜乃是西北苦寒之地，天氣陰冷，他病情反反覆覆發作，幸好身體底子好，再加上春日終於消逝，夏日暖和了許多，他慢慢好起來。在養病的這段日子，他也知道了那女子是烏夜國唯一的公主，而他便住在這烏夜國公主的寢宮內。
北魏與烏夜這些年來劍拔弩張，兩國均知開戰是遲早的事情。單洛掐算著日子，似乎應該離去了。
這天他剛一踏出門，便看到那公主手托腮坐在那日他跳下去的湖邊，似乎在思忖著什麼。
他剛一走過去，她便看到他在湖面的倒影，轉頭一笑：“你出來了？”
“嗯。”他微微點頭。
她從懷中拿出那串流蘇，笑意盈盈地望著他：“這是你的東西，還給你。”
他興奮地剛伸出手，便看到她又將流蘇收回，撇嘴道：“你要永遠記住我的名字，我才把東西還給你。”
他有一剎那的恍惚，這句話有驚人的熟悉，令他不自覺地點了點頭，便聽到她話裡似乎含著笑意：“我叫爾雅。”
【今夕·何夕】
她的臉上橫貫著幾道凌厲可怖的傷疤，與白皙細膩的肌膚毫不搭調，一雙眼裡是深不見底的恨意，以至於他在吐出“爾雅”這個名字的時候，都忍不住停頓了一下。
“住口！”她一把抽出長靴中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你不配！你不配喊我的名字！”
——這是他當初留給她的匕首，只是那串流蘇消失不見。
“你的臉……為什麼……”胸口翻騰上湧的血氣制止了他詢問的聲音，他不敢妄動，只是望著她。
“你想知道原因啊？”她的聲音平淡得有一絲恐怖，彷彿空蕩的山谷中傳來鬼聲。她彎腰用匕首輕輕劃過他的臉頰，一字一句道，“這一道疤，是提醒自己當初不該救你！這一道疤，是後悔當初竟然傷害自己放你走！這一道疤，是告訴自己一定要殺了你！”
她每說一句話聲音便增高几分，說到最後幾乎是喊出聲來。
他慢慢閉起眼睛，深入肺腑的疼痛讓他雙拳緊握，然而很快他便恢復如常，撥開她手中的匕首，聲音冰冷：“是你自己要這麼做，不要怪別人。”
她幾乎是笑出眼淚：“單洛，你果然天性涼薄。”又道，“我就不信，你對她也這樣。”她猛然一刀劃過承陽公主的臉頰，血液如小蛇一般蜿蜒，承陽公主尖叫一聲，單洛心中一緊，道：“住手！她是北魏公主，你可知道你傷害她會有什麼後果？”
“嗬。就是我死也要讓你陪葬！”爾雅決絕地說道，“單洛，你要保住公主的命，就用你的命來換！”
“好！”他答應得乾脆。
爾雅目光冷凝，一直站在她身旁的烏羅終於忍不住說道：“公主，何必跟他們廢話？”
爾雅用目光一掃，他便不再說話。
“那麼——”爾雅將手中的匕首扔給他，“單將軍，請你自行了斷吧。”
“不要！”承陽公主不停地搖頭，“單洛，你快走，別管我。”
單洛望著她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撿起匕首，猛然刺入自己的腹部。
“啊——”承陽公主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爾雅也忍不住全身一震，她喃喃道：“你真的為了她……”
然而電光石火之間，單洛倏然一掠而起，用匕首割斷綁住承陽公主的繩索，將她攬在懷中，便要衝出去。
爾雅這才反應過來，咬牙道：“單洛，你騙我！”
烏羅早已飛身阻攔，奈何單洛輕功高出他太多，他剛抓出單洛一襲衣角，對方已經逃出門外。
單洛飛身上馬，高喊：“駕——”
爾雅這時也早已追了出來，她立刻從馬廄裡牽了一匹馬，飛速追上去，其餘人也立刻騎馬跟著她。單洛騎術高超，來之前又特意挑了一匹寶馬，是以騎得飛快。爾雅拼盡了全力也只能無力地望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而身後的人也逐漸跟不上爾雅的步伐。
前方轉彎處，單洛風馳電掣般將承陽公主藏到樹上，囑咐道：“待在這兒別動，我已經安排好，很快就會有人過來救你。”
“那你——”承陽公主拉著他不肯鬆手。
“我去引開她。”單洛漠然推開承陽公主的手，承陽哭喊道，“你不肯娶我就是因為她嗎？”
單洛嘴角輕微地動了動，並未答話，飛身而下策馬向相反的方向行進。
爾雅好不容易在一片茫茫雪海之中尋找到他的身影，揚鞭追了上去，雪越來越大，悄無聲息，單洛反而在雪中放慢了速度，直到前方已是懸崖百丈，他才慢慢勒住馬，轉頭望著她。
她也停下來望著他，他們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會，均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奈和悲涼。
“承陽公主呢？你把她藏到哪裡去了？”爾雅目光微冷。
“殺了她賠掉自己的性命，值得嗎？”單洛忍不住輕咳一聲，縱使他忍耐力再強，連夜的奔波、刺骨的疼痛和刻意的冷漠，猶如幾塊巨石壓在他肺腑之上，令他不能呼吸。
“的確不值得。”爾雅一步一步踏雪走向他，“就像當初……你也不值得我拼了性命救你出來！”
單洛的目光聚攏在她的心口，那裡的衣物是極素的顏色，並沒有任何花色修飾，他卻能夠想象得到層層衣襟之下究竟有怎樣深刻的傷痕。
她恍惚看到他面容裡有一絲悲哀稍縱即逝，風雪悽悽，天地一片肅然，彷彿令人忘記了今夕何夕，只剩下那些過往在腦海中迴盪。
【舊夢·單洛】
他逐漸跟爾雅熟悉起來，這個異國少女性格霸道，卻善良活潑、善解人意，只要是他不想說的事情，她絕對不會逼問。除了一件事，她似乎對那串菩提流蘇有著獨特的濃厚興趣。
“喂，我說，你這麼寶貝你的流蘇，到底是不是心上人送給你的？”這天她又來到他身後糾纏，他看著她在湖中的倒影，無奈道，“公主就這麼想知道？”
“那是當然。你別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
相處的日子裡聽慣了這樣的話，單洛也不以為意，只是突然望著她若有所思：“我好像該回去了。”
爾雅聽到這話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就要掉入水中，單洛一把將她撈在懷中，臉上猶自帶著擔心：“你沒事吧？”雖說已經入夏，但是烏夜的湖水始終是冰冷刺骨的，一旦跌入怎麼受得了這樣的寒氣？
然而，爾雅卻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我騙你的！”
話音剛落，單洛來不及反應，便被她一下子推入湖中，他也毫不示弱，拽著她一起跌入湖中。
“哎呀！討厭你！”爾雅的身子在冰冷的湖中一陣瑟縮，他忍不住慢慢伸手將她抱在懷裡，貼著他的心臟，她終於安靜下來，傻傻地抬頭望著他問，“我害得你兩次變成落湯雞，你會一輩子記得吧？”
他沉默下去，慢慢鬆開手臂，道：“會的，公主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誰要你記得這個了？我是說你會不會一輩子記得我？”少女眼中的感情明媚而熱烈，他卻只能當做沒看到，淡然說，“有區別嗎？”
“當然有！”爾雅想與他爭論，卻忽然看到宮內衝進來幾百名士兵，踏著齊整的步伐，為首的人便是烏羅。
烏羅臉色陰沉，望著二人道：“公主，我奉王上之命，前來捉拿北魏逆賊。”
爾雅假裝毫不知情：“你在胡說什麼？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北魏人而已。”
烏羅指著湖中單洛道：“公主，你知不知道你救的這個人，是北魏當朝將軍——單洛！你留著他將來攻打我們嗎？”
“你胡說！”爾雅轉頭凝視著單洛，慢慢道，“我只信你說的話，你究竟是不是？”
單洛看了她片刻，吐出兩個字：“我是。”
爾雅身形一晃，嘴角卻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為什麼不騙我？”
“因為不想，也不能騙你。”單洛平靜道，他將她從水中拖上來，對烏羅道，“罷了，你帶我走吧，反正我這條命也是烏夜給的。”
“不行！”爾雅突然擋在他身前，“你這條命是我救的，除了我，誰也不許奪走。”
“公主！”烏羅沉聲道，“你不要胡鬧。”他吩咐道，“來人，帶他走！”
“你們誰敢！”爾雅一聲喝斥，眾人躍躍欲試的腳步便又停駐不前。爾雅拉住單洛的手，低聲道：“我們走。”
單洛本應掙脫，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卻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在身披鎧甲的幾百人面前從容離開。烏羅突然大喝一聲：“站住！”他命令眾人將二人圍住，眼裡全是怒意，“公主若是執意如此，屬下只好帶公主一起去面見王上。”
幾百名士兵齊刷刷地亮出刀，爾雅知道，只要單洛被帶走，便絕無生還的可能。公主府內極少有人知道單洛的真實身份，然而世界上畢竟沒有不透風的牆，想不到這麼快就被烏羅察覺到。
“我跟你們走。”單洛聲音淡然，放開了爾雅的手，搖了搖頭，“不必再為我費心，單洛承受不起。”
她微微一怔，霍然從他懷裡拿出那把匕首——她知道他一直隨身攜帶。
單洛心中一緊：“你要幹什麼？”
她抽出匕首對準自己心口，望著烏羅道：“放他走，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公主？”烏羅僵在原地，單洛亦是一愣。
烏羅不信她會真的刺傷自己，咬牙道：“來人，將他們二人……”
“住手！”爾雅高呼一聲，對著自己的心口猛地刺下去，血色染紅了那條匕首上的流蘇，單洛猛地將她抱住：“爾雅——”他直直地盯著她，震驚萬分，然而除去震驚，心中又有一種複雜的情愫。她在他懷裡，對他輕輕搖了搖頭，然而用盡全身的力氣，一字一句說：“放他走。”
她緊緊捏著那把匕首，似乎隨時準備拔出來再度給自己一刀。
烏羅慌忙道：“快傳太醫！我放他走，爾雅，我放他走。”
她虛弱地望著他，似乎極為不捨，卻說：“快走，你再不走，我也保護不了你了。”
他神色複雜地望著她：“為什麼？”
她微微笑了笑，聲音很低：“你都忘記了呢……”
【今夕·斷魂】
他劇烈地咳了一聲，小腹滲出殷紅的血跡——剛才那一劍若不是刺得深一些，又怎麼能瞞得住她。
“其實單洛這條命是你救的，你想要我的命，只管來取，何必抓走公主？”他強忍著小腹傷口與肺腑的劇痛——這些日子以來心力交瘁，已經過早透支了他的健康。
“何必抓她？”爾雅道，“你讓我失去至親，我也想讓你知道，失去摯愛的滋味是什麼？”
當初烏夜國滅亡之後，她便悄然跟著他回到北魏帝都，整個北魏皆沉浸在歡聲笑語中，接著便有傳言，他將很快迎娶北魏承陽公主。
她這才明白，原來那一場邂逅，不過是自己一相情願。
他最終並沒有立刻娶公主，而是駐守邊關，她也開始醞釀復仇計劃，卻沒想到那個嬌貴的承陽公主會偷偷溜出宮，還恰好被她遇見，於是她便成了最好的棋子。
單洛在她的話裡有片刻的失神，失去摯愛的滋味嗎？他露出一絲苦笑，早就已經失去了……不是嗎？
“我寧願你活著。”單洛突然開口，“你有沒有想過，你殺了她，不只是你會沒命，帝王一怒之下，烏夜國的殘餘勢力，甚至整個烏夜國的百姓可能都會受到牽連，這是你願意看到的嗎？”
“你閉嘴！”她眼裡凝結了一層霧氣，“我國破家亡又是拜誰所賜？”她幾乎要哭出聲來，“是因為你，全部都是因為你！我殺了你！”她一下子扼住他的喉嚨，他不躲不閃，將手中的匕首遞給她，“喀喀，既然當初是用這把匕首救了我，如今……就用它殺了我吧。”
“你以為我不會？”爾雅拿起匕首，猛然向他刺去。
“住手！”身後突然傳來承陽公主的聲音，她已帶領幾百名士兵趕來。為首的士兵拉起長弓，齊齊對準她。
承陽公主落在爾雅手中時受盡折磨，本就對她懷恨在心，看到眼前的情況更是怒道：“放箭！給我殺了她！”
“不要！”單洛驚呼一聲，卻已經來不及阻止，爾雅身形一晃，弓箭一偏，射中了她的右臂。巨大的力量讓她腳下一滑，忍不住向後摔去——而身後便是萬丈懸崖！
“爾雅！”單洛抓住他的手，她整個身子已經懸在空中，凌風飛舞，彷彿一隻美麗的蝶。
“別放手，抓緊我！喀喀！”單洛猛地咳嗽起來，爾雅的手卻在他的掌中受到波動，一點一點慢慢滑下去。
“爾雅。”他緊緊抓著她不肯鬆手，身後的士兵想要過來幫忙，卻被承陽公主攔住，“不許去！”
她一步一步走到懸崖前，望著他們二人說：“單洛，只要你肯娶我，我就放過她。”
單洛回頭看了她一眼：“公主——”
承陽公主冷笑一聲：“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等你想，只怕她等不了。”
單洛艱難地抓住爾雅的手，眉頭緊皺。
爾雅冷笑一聲，譏諷道：“你還不快答應，猶豫什麼，娶她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
單洛望了承陽公主一眼，慢慢道：“請公主轉告我皇上，單洛不能再為國盡忠了。”
說完這句話，他便突然抱著她飛身而下。
“單洛！”承陽公主驚呼一聲，剛撲到懸崖邊，便被眾人死死拽住。蒼茫一片雪霧中，她連他的身影都未曾瞥到。
他是她人生中唯一的安慰。她今年不過十六，還有漫長的餘生，只是——
再也……見不到他。
忽然想起他當時剿滅烏夜國，凱旋而歸的樣子，人群歡呼如此熱烈，他的眼神卻帶有一絲難言的哀傷。那時她並不明白為何，只是一心喜歡這個人，便向父皇表明心跡，皇帝欣然允諾，準備賜婚。
直到他前來覲見自己，說：“公主，單洛此生已有摯愛。”
她沒想到他會那樣直白，她也從未見過那樣坦誠的人。
他望著她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說：“公主，我不會娶你。”
“你的摯愛是誰？”她從未聽說過他有心上人，以為他不過找藉口推脫，便道，“將軍若是說出她的名字，本宮就成全你們。”
他眼裡的悲慼那樣明顯，她聽到他說：“我和她……此生再無可能。”
“為什麼？”她咄咄逼問。
他慢慢道：“因為，我親手滅了她的國家，殺了她的父皇。”
她不由得後退一步：“你騙我，你既然喜歡她，為什麼當初攻打烏夜時要主動請纓，你分明是在胡說！”
他停頓了一下，才道：“我並沒有胡說，烏夜彈丸之地，滅國是遲早的事，與其滅在別人手中，不如滅在我手裡。起碼……我還能保住她的性命。”
單洛緊緊抱著她下墜，耳旁的風雪吹散了她的髮絲，她的頭髮打在他臉上一陣刺疼，可是他卻覺得如此幸福。
——終於可以觸碰到她。
她緊緊抱著他，說：“我曾經發誓，一定要親手殺了你，想不到……我們居然會一起死。”
他慢慢撫上她手中的匕首，然後握住她的手放在他胸前，望著她說：“爾雅，我願意死在你手裡。”他猛地握住她手中的匕首，刺入自己心口。
“單洛！”她哭喊出聲。“我恨你！”
他聽到她說：“我恨死你了！”
他對她露出一個安靜而祥和的笑容，輕輕吻上她的唇。
她落下淚水，伸手抱住他，與他在綿長的吻中一起墜落。
彷彿，遲到的天長地久。
風雪吹起她的外衣，她的腰間懸蕩著那串菩提珠流蘇，在空中盪漾翻飛。
那一刻，彷彿隨著身體的下墜，連時光都倒回了過去。
那個小男孩因為突如其來的眼盲症十分暴躁，跌跌撞撞地跑到街道上，哭喊道：“為什麼是我？老天爺你為什麼如此不公？”
他跌坐在地上，全身傷痕累累，忽然有一雙溫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沒有人能明白那一刻的溫暖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她的聲音彷彿山泉流動：“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這個道理，你都不明白嗎？”
“公……小姐，我們該走了。”身旁似乎有人催促。
他感覺到她遞給自己一樣東西：“喏，這是菩提珠流蘇，一定可以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他剛要伸手去接，便聽到她說：“你要永遠記住我的話，我才能把東西送給你。”
永遠不過只有一生而已，而一生，卻稍縱即逝。
真的是，稍縱，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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