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紀行︱帝國往事:一塊關於宗教寬容的碎片

我隨著緩慢移動的人流通過安檢門,從高大幽暗的門洞進入阿格拉堡。四月的早晨,略帶溫柔的陽光打在褚紅的城牆上,混合成耀眼的桔紅色。

印度纪行︱帝国往事:一块关于宗教宽容的碎片

阿格拉堡的大門 本文圖均為 作者 圖

陽光開始有些刺眼,靜靜沉默在陰影中的紅砂岩牆面愈發顯得厚重深沉,上面的每一道裂紋和雨痕,都包含著500多年前莫臥兒帝國(1526年-1858年)的滄桑。

此次印度之行,我嚴格按照旅遊小冊子的建議,從德里到阿格拉再去齋普爾,沿舉世聞名的“黃金三角”經典路線而行。

在阿格拉看到那麼多伊斯蘭風格的建築,很多人會誤以為進入了一個穆斯林國度,但那只是漫長的印度文明史中的一段。它的重要性在於,這是近500年來由外族侵入帶來的第一次統一。從當時的版圖看,這個統一又是有限的。

莫臥爾王朝的外族身份很複雜,他們是穆斯林,又是帶著“波斯味”從阿富汗打過來的穆斯林,和原汁原味的阿拉伯穆斯林有所不同。最關鍵的是,他們是被伊斯蘭教“收編”的成吉思汗的後裔,連“莫臥兒”的稱呼也是波斯語中“蒙古”一詞的轉音。

在13世紀初成吉思汗的鐵騎席捲歐亞大陸的時候,歐洲的天主教原本希望藉助於兇猛的蒙古鐵騎將穆斯林一掃而光,但後來真正阻止蒙古人繼續擴張的卻是穆斯林。蒙古人的失敗固然有其戰線太長、疆土太大的緣故,還有信仰動力嚴重不足的原因。

穆斯林最終能夠擊敗蒙古人,也因這一廣闊地區的很多部落已皈依了伊斯蘭教。穆斯林對蒙古人的勝利包含著信仰傳播的勝利,帖木兒的繼承者最終在伊斯蘭教的旗幟下收編了那些在當地分封落戶的蒙古人後裔。

印度莫臥兒帝國的創建者巴布爾大帝算得上是成吉思汗後裔。曾祖帖木兒是突厥人(也有說是突厥化的蒙古人),也是僅次於成吉思汗的第二牛的中亞征服者。母親是成吉思汗家族的女子。印度歷史上最耀眼的帝國其實是由皈依了伊斯蘭教的蒙古人後裔建立的。

巴布爾及其後代之所以能造就印度歷史上的輝煌有幾個因素。一是他們既信奉伊斯蘭教,又有著蒙古人善戰勇猛的血統;二是這個帝國建立時,成吉思汗已打通歐亞大通道,英法等歐洲列強開始以貿易為先鋒的大擴張,莫臥兒王朝很快就享受到了這一波全球化的紅利;三是這個王朝原本就是為了更便於統治中亞、南亞廣泛的穆斯林地區而接受了伊斯蘭教,並沒有強烈的傳播宗教的情結,所以一度相當開放——上層建築繼承了波斯的文化傳統,保持伊斯蘭教主導地位,但中層與底層社會基本上仍維持“原味”,對其他多種宗教採取了寬容政策。

這最後一點是遊客們從阿格拉前往拉普斯坦邦的齋普爾時需要格外注意的。正是在這裡,才可以品味出南亞次大陸最終沒有被伊斯蘭教“拿下”的深遠意味。

1566年,巴布爾之孫阿克巴大帝從德里遷都到阿格拉,修建了阿格拉堡和法塔赫布爾西格里城。後者作為皇宮,意為“勝利之城”。莫臥爾王朝進入鼎盛時期。

站在54米高的氣勢恢宏的“勝利之門”前向遠方眺望,正午熾熱的陽光蒸騰出一層淡淡的霧幔,那些掛著零零星星幾片樹葉的枯枝與土黃色的山岡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焦渴的旱象。那一刻來自四面八方的遊客會明白,為什麼阿格拉最終會被莫臥兒王朝遺棄。

印度纪行︱帝国往事:一块关于宗教宽容的碎片

法塔赫布爾西格里的“勝利之門”

你很難在世界其他地方看到阿格拉那些融合著阿拉伯、波斯、印度和歐洲風格的裝飾與建築,它們來自大半個世界,足可見當時的貿易之活躍。

500年前,西方探險家開啟了發現世界的航程。1498年5月20日,葡萄牙人達•伽瑪率領的四艘帆船由海路抵達印度,帶回了大量香料、寶石與絲綢。他在第二次前往印度的海航中,擊敗了阿拉伯人,並劫掠了他們的船隻,以總共29艘船隻的龐大船隊抵達印度的卡里卡特,由此開始了歐洲人控制東方貿易通道的歷史。荷蘭人、法國人、英國人接踵而至。

葡萄牙人把從南美掠奪的黃金白銀倒騰到印度,換取黑胡椒、桂皮等香料,再賣到歐洲。隨後而來的荷蘭人、英國人則用馬匹、咖啡和玻璃製品等換回大量絲織品、棉織品和羊絨織品。這些精美的織品一度風靡英倫。

在孟買的威爾士親王博物館,可以看到當年用印花棉布織成的帶有歐式精美花紋的長裙,這是按照英國商人的訂單製作的時裝。英國曆史學家弗格森在《帝國》一書中寫道,1664年 ,英格蘭進口的印度棉布達25萬匹。當然,孟加拉絲綢、平紋皺絲製品,以及純白薄細棉布的需求量也與印度棉布不相上下。笛福在1708年1月31日的《每週評論》中說,“這些東西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我的家,我的衣櫥、我的臥室、窗簾、墊子、椅子,最後連床上都鋪滿印度棉布或者印度的織品。”

與之前向這一地區擴張的阿拉伯人有所不同,歐洲人不只是以炮艦而不是騎兵開路,更是受資本的驅動。由於海上貿易風險很大,從而導致股份制出現,遠航的商人們得以用參股的錢做更大的貿易。一些早期到南亞次大陸的英國人因此都發了大財。最著名的是年僅36歲的東印度公司在孟加拉的總督克萊夫,1781年他衣錦還鄉,成為大不列顛最富有的人之一,並用金錢在議會下院買下一個席位。

正是在這樣的全球貿易中,西方文明的地理、思想與標準的大擴張起步了,印度、中國等諸多亞洲國家都成為大英帝國編織的貿易網絡上的一部分。

英國人得到了推進工業革命的資本,用更多更強大的艦隊走向世界,掠奪原料,開拓市場。莫臥兒的帝王則得到了通過各種渠道包括受賄匯聚而來的金錢,有足夠的本錢購買各種奇材寶石,修建泰姬陵、阿格拉堡這樣一些耗費巨資的建築。他們的王國是這場全球化的最初獲益者。印度一些學者迄今仍常用的一個數據是,16世紀最鼎盛時期,印度的GDP佔全球總量近30%。

參與全球貿易並獲利必然要有一個開放與包容的治理體系,只是這種開放與包容是與財富的多少成正比的。阿克巴的寬容來自於強盛,從這一點看,他顯然繼承了成吉思汗胸懷世界的“國際主義”情懷。

阿克巴統治時期,穆斯林法律仍佔有主導地位。但阿克巴大帝為了更好地管理這個大多數人都不是穆斯林的帝國,對不同宗教採取了寬容政策。他留下了這樣一段名言:“在這個衝突不斷、多災多難的世界,宣揚只有一種信仰的獨特真理才是唯一真理,並且要求其他宗教的信徒接受它,無疑是愚蠢的做法。”

英國曆史學家邁克爾•伍德(Michael Wood)在《追尋文明的起源》一書中這樣讚譽阿克巴:“他以嘉許的眼光一視同仁地對待不同身份不同信仰的人們,他的寬容即便在今天也顯得不同凡響。”

印度各處博物館收藏的莫臥兒時代的宮廷細密畫,就有當時的繪圖。來自基督教、印度教等各教派的代表,像貴客一樣跪坐在莫臥兒帝王身邊,或侃侃而談,或靜默傾聽,與宮廷裝飾的國際化風格交相輝映,構成了一幅文化開放的風情畫,這很容易讓中國遊客聯想到“盛唐氣象”。

印度纪行︱帝国往事:一块关于宗教宽容的碎片

阿格拉堡中的舞者

從公元7世紀末伊斯蘭教隨阿拉伯帝國的軍隊向南亞次大陸傳播算起,伊斯蘭教與印度教兩大宗教一直處於相互博弈與影響的狀態中,各自的傳統均吸收了對方的一些習俗。印度歷史學家辛加爾在《印度與世界文明》中寫道,“穆斯林閨閣中的印度教婦女,在形成印度——伊斯蘭教綜合方面產生了強有力的影響。嫁給穆斯林男子的印度教婦女,把自己的社會風俗和禮節帶到了新的家庭。穆斯林在印度教的影響下,更加傾向於一夫一妻制,寡婦再婚變得更加少見。穆斯林宮廷生活的很多特徵是從印度教徒哪裡借用的。”這種綜合性在阿克巴時代達到了最佳狀態。

據說,阿克巴還在宮廷中修建了一座“信仰之殿”,挑選各種宗教的代表前來辯論。我問了導遊,方知那個傳說中的會議廳已化為土礫,沉沒於歷史的長河之中。

阿克巴的英明在於,他早在數百年前就清楚地意識到了這個多宗教國家未來的困境所在,他的追求一直影響著後來的英國殖民者和甘地、尼赫魯這樣一些領導民族獨立運動的精英。

但是,所有這些對宗教和諧的追求並不能持久,也一次又一次從期望變成失望。

帝國的強衰是有周期的,開放與寬容同樣也有周期。

莫臥兒王朝的肆意揮霍與擴張終於導致財源枯竭,並隨著內部激烈爭鬥而衰敗。恢復對非穆斯林人口的徵稅,燒燬印度教神廟引發各土邦激烈抗爭,加速了王朝覆滅。取而代之的英國人雖然創造了一個版圖最為遼闊的“統一印度”,但在撤出前還是按不同宗教切割出了兩個國家——印度和巴基斯坦。分治導致騷亂,在1947年夏秋之交造成至少50萬人死亡,給後來的的印巴關係造成了難以磨滅的創傷。

在印度,開放與寬容的限度隨著統治者的需求變動著,構成了不連貫的歷史片斷,總會在傳統的頑強反擊中消退。保守才是穩固不變的力量。直到今天,迴歸印度教仍然是這個國家最具生命力的政治變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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