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累的中國人能獲得“勞動的解放”嗎?|文化縱橫

疲累的中国人能获得“劳动的解放”吗?|文化纵横

現代西方社會不斷有人對下述社會現象表示深深的憂慮:通過微電子生產力而大大增多的社會時間儲蓄並沒有等量地轉換為所有人都能享受到的閒暇,而是一方面製造了大規模失業,另一方面卻又加劇了勞動的緊張程度。第二次工業革命使人轉變成一個機器人,人當然不可能獲得幸福和解放,而人滿以為通過第三次工業革命讓人被機器人代替時,可以真正獲得幸福和解放。

但客觀存在的現實,把人們的這一幻想輾得粉碎。人們所看到的殘酷現實是:現代社會在不斷地拋棄“過剩者”、使之陷於貧困境地的同時,其成本核算機器又晝夜不停地驅趕那個最後剩下的工人像機器人一樣去幹活。我們一定要儘量避免這種社會現象在我們的國家出現。

隨著我國人均GDP突破一千美元,人們的生活方式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人們積累起了更多的財富,同時也可以支配起更多的閒暇時間。無論是從國民福利、社會保障層面來看,還是從民生基本的生存狀態來看,國人的生活質量都在得到穩步提高,國人“閒暇”的權利正在得到逐步充分地落實。同時,休閒觀念、休閒產業和休閒文化也在大力培育過程之中。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休閒,正在深刻地改變著中國人的生活方式。

然而,我們也必須加以關注的是,隨著國人“休閒意識”的普遍高漲,“休閒”有被有意無意誤解誤讀的可能。最近國內有研究報告指出,在閒暇時間保有量方面,中國已經超過了美國和英國。這份有關閒暇時間與經濟效率的研究說:世界上大多數發達國家近20年來最能發揮經濟效率的最優閒暇時間(包含睡眠、家務、休閒和受教育時間)按標準方法折算為天數是154天。2000年至2003年,美國和英國年平均閒暇時間為5620小時和6018小時,按標準方法折算為156天/年和195天/年,而中國在2000年的閒暇時間就已達到6051.2小時,折算為天數是195.3天。這種忽視國人尚屬低質量的休閒生活方式的研究報告又有何益呢?

更有甚者,“休閒”還有被引向“勞動”的對立面、回覆到簡單的“吃喝玩樂”、“好逸惡勞”、“玩物喪志”等俗語之“本意”的可能。許多人誤以為,搓搓麻將、睡睡懶覺都是“休閒”,一句話,只要不勞動,其他一切活動似乎都可以被看作是所謂的“休閒”。

我們當然鼓勵人們將勞動所得用於文明、健康、積極的“休閒”,更加全面地發展自己;但與此同時,我們也絕對不能遺忘和放棄“以辛勤勞動為榮”這一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在社會轉型的關鍵時刻,“以辛勤勞動為榮,以好逸惡勞為恥”再一次被著重提到全社會的每一個成員面前,無疑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尊重勞動?勞動對人的意義究竟何在?當今中國人究竟應當如何面對勞動?人們為什麼能在勞動中獲得光榮感和滿足感?我想就此與大家做初步的探討。

一、勞動的最大意義在於能給人帶來享受

馬克思認為,人的真正的解放是勞動的解放,也就是使勞動真正成為目的,而不是手段。

作為一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國家,經典作家關於勞動的經典論述從來都是值得我們認真加以記取的。馬克思曾經提出,勞動之所以對人來說特別重要,主要在於勞動能滿足人的三個方面的需要,即生存的需要、發展的需要和享受的需要。對勞動滿足人的前兩個方面的需要,人們一般是很容易理解的,人的基本生活資料是依靠勞動來造就的,無論是人的體力的發展,還是人的智力的發展,都是在勞動的過程中實現的;對此一說就明白。關鍵在於,如何理解勞動能滿足人的第三個方面的需要,即享受的需要。如果不能充分認識勞動能給人帶來愉悅,而且是在其他場合都無法體驗到的、作為一種崇高的精神境界的愉悅,那麼,我們就不可能從根本上把握勞動之意義。

要了解為什麼勞動能給人帶來享受,首先得搞清楚人是什麼,或者說什麼是人的本質。馬克思對此從各個角度做過論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他把人的本質歸結為從事自由自覺的活動。他不但從人與自然界的關係的角度,把人類勞動規定為改造世界的對象性活動,即認定人類勞動的過程是勞動者主體把自己的體力和腦力對象化到某個產品上的創造性過程,而且又從人與動物相區別的角度,把人類勞動規定為人的自由自覺的創造性活動。馬克思說,“動物不能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識的對象”,“正是由於這一點,人才是類存在物。”馬克思還說:“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這種生產是人的能動的類生活,通過這種生產,自然界才表現為他的作品和他的現實。因此,勞動的對象是人的類生活的對象化:人不僅像在意識中那樣理智地復現自己,而且現實地能動地復現自己,從而在他們所創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

按照馬克思的說法,在其對象化的勞動實踐中,人非但沒有喪失自身,而且表現、實現和確證了人的內在力量和主體性。而人正是在這種表現、實現和確證自己的內在力量和主體性的過程中,獲得了真正的滿足和享受。也正因為馬克思把勞動視為人的本質,所以馬克思認為,人的真正的解放是勞動的解放,也就是使勞動真正成為目的,而不是手段。

馬克思把作為人類理想的共產主義社會定義為“勞動復歸”的社會。他認為,在那樣的社會中,真正消滅了異化勞動,樹立起了人類勞動的全新的觀念,即勞動不再是強迫的,而完全是自覺的,不再是痛苦的,而完全是一種消遣和享受。他甚至把“人的自由自覺的勞動——異化勞動——勞動復歸”的歷史看作是“人——非人——人的復歸”的歷史。這裡的關鍵是實現人的勞動的自主性,因為在實現人的勞動的自主性的同時,人的才能可以得到充分的發揮,即每個人都能夠在他所喜歡的活動領域自由地發揮自己的才能,每個人都能自由全面地發展。

不要認為馬克思只是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等早期著作中才論述了他關於勞動是人的本質的思想,實際上,馬克思有關勞動對人生的意義、特別是對人生享受之意義的闡述,貫穿於他的全部一生的理論研究和鬥爭實踐之中。《資本論》當然是分析資本,但是分析資本的實質就是分析勞動,也就是分析異化勞動和僱傭勞動。確實,馬克思在他的中後期的著作中較多地關注的是現實的勞動,即現實的物質生產過程,但這並不意味著馬克思就不關心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的實現了。馬克思在中後期根本沒有拋棄實現自由自覺的勞動的理想,他只是要為實現這一理想建立一個新的理論平臺。他在關注現實勞動的同時,他的腦海中所想的仍然是人的自由自覺活動的實現。他之所以轉到對現實的生產過程中的僱傭勞動加以研究,就是為了通過研究僱傭勞動所承載的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內在矛盾,不但要論證自由自覺的勞動實現的必然性,而且還要論證自由自覺的勞動實現的現實性。

二、人類對自己最大的誤解在於只是在消費領域尋求滿足

勞動明明是隻屬於人的功能,人卻偏偏不加以重視,只是把它作為一種手段,實際上也就是把它看作是動物的功能了。

馬克思當年主要是從批判資本主義的異化勞動入手,來闡述勞動對人的生存所具有的意義的。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制度的最大罪惡就是把人的勞動變成異化勞動。具體地說,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勞動造成了三個分裂:其一是使勞動的主客體相分裂,即工人從主體變成了客體,在精神和肉體上被貶為機器或附件,使勞動失去了人的自主性;其二是造成了人的目的和手段相分裂,勞動成了勞動者純粹謀生的手段,勞動者把勞動看成是一種機械的沉重負擔;其三是使人的勞動和享受相分裂,人的勞動的過程成了一個強迫的痛苦的過程,只要勞動的強迫性一旦解除,人們就會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避勞動。馬克思對此作了生動的描述:“人(工人)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性行為,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自由活動,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卻覺得自己不過是動物。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的罪惡在於造成了這樣的顛倒:吃、喝等明明是動物的功能,可人卻完全專心致志地享受,把此當作人的獨有的功能來對待,而勞動明明是隻屬於人的功能,人卻偏偏不加以重視,只是把它作為一種手段,實際上也就是把它看作是動物的功能了。資本主義社會所造成的人的功能與動物的功能的這種顛倒,對人帶來了深遠的影響。正是在這種顛倒的影響下,人們在觀念上形成了“只是在消費領域而不是在生產領域尋求滿足”的誤解,即只是在消費領域內尋求滿足,而把生產領域的活動都視為只是謀取滿足消費的手段。

代表了“西方馬克思主義”最新發展的“生態學的馬克思主義”,對當今人類“只是在消費領域而不是在生產領域尋求滿足”的傾向提出過尖銳的批評。他們指出,馬克思當年所批評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的異化,人的功能與動物的功能的顛倒等現象,在當今工業社會中愈演愈烈。現代工業社會正在把人們引向這樣一種生活方式:人們居住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中,其能源供應、食品和其他必需品乃至廢物的處理都依賴於龐大而複雜的體系,與此同時,人們又誤認為不斷增長的消費似乎可以補償其他生活領域、特別是勞動領域遭受的挫折,因此,人們便瘋狂地追求消費以宣洩勞動中的不滿,從而導致把消費與滿足、與幸福完全等同起來,換句話說,只用消費的數量來作為衡量自己的幸福的尺度。在他們看來,把消費與滿足、幸福完全等同起來,正是現代工業社會處於異化之中的明證。

與此相應,“生態學的馬克思主義者們”又提出了“人的滿足最終在於生產活動而不在於消費活動”的著名命題。他們提出,要使當代人真正生活在幸福之中,關鍵在於使他們的勞動本身也成為一種自主性的行為,不僅要在勞動之外尋求個人的自由發展,而且也要在勞動之內尋求個人的自由發展。他們認為,這裡至關重要的,是不能使勞動僅僅成為掙工資的手段,如果是這樣,勞動必然失去其意義、動力和目標。他們要求把“勞動”(work)與“工作”(job)或“就業”(employment)區別開來,相應地,也不能把“勞動的權利”和“掙錢的權利”以及“得到收入的權利”混淆在一起。

在他們看來,現在人們普遍把掙錢的權利等同於勞動的權利,實際上你有權掙錢並不表示你已真正獲得了勞動的權利,而在勞動領域,超越經濟理性就是讓人們不僅獲得掙錢的權利,而且真正獲得勞動的權利。他們還強調,社會把注意力集中於生產領域,讓人們在從事自主的、創造性的勞動的過程中獲取幸福和滿足,並不意味著強迫所有的人都採用一種特殊的單一的生活方式,而是讓人們有比現在更富於吸引力的其他種種選擇。現在著眼於消費的投資決策只能導致單一的選擇,即以集中的城市人口為基礎的高集約度的市場佈局,而一旦把著眼點轉移到如何使人們在生產活動中獲得滿足,人們就能獲得理想的生活環境,這對每個個人來說都是極富吸引力的。如果現代社會的投資方向不是強求人們過一種單一模式的生活,那麼,各個個人就可以有範圍廣泛的選擇自由。把注意力集中於生產領域而不是消費領域,這絕不僅僅是人們注意力的轉移,而是創造出一種能促進人們在其中直接參與同滿足自己需要有關的活動的環境。

三、當今國人對“勞動的解放”能做些什麼

在社會轉型的重要時刻,我們國家提出要“尊重勞動”和“以辛勤勞動為榮,以好逸惡勞為恥”,不僅是深刻的,而且也是及時的和現實的。

人類在勞動中獲得徹底解放,即讓每個人從以勞動作為謀生的手段,昇華到把勞動作為生活目的的自由活動的生活享受,這是人的全面發展的最高境界。這種最高境界當然只能到了理想大同的社會才能真正實現。按照馬克思的說法,只有到了共產主義社會,生產力高度發展,需要和勞動高度統一,成為人的最基本的需要;而勞動和自由活動也將相應地完全一致,勞動是為了爭取更大的自由,但又是人的最自由的活動。馬克思的下面一段耳熟能詳的話則表述了在共產主義社會中勞動是如何實現完全的自主性和全面的流動性的:“在共產主義社會里,任何人都沒有特定的活動範圍,每個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我自己的心願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後從事批判,但並不因此就使我成為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

正因為只有到了理想大同的社會,人類才能真正實現完全的勞動的解放,所以,有一些人總喜歡把馬克思“勞動的解放”的思想說成是一種“勞動烏托邦”。問題在於,在那種理想大同的社會到來之前,對於“勞動的解放”,我們真的一點不能做些什麼嗎?我們的社會目前處在社會主義社會的初級階段,並且還將長期處在這個階段,但它畢竟不能等同於充滿著階級壓迫和剝削的社會。在我們的社會,勞動者已經具備條件開始獲得自主活動的性質。在社會轉型的重要時刻,我們國家提出要“尊重勞動”和“以辛勤勞動為榮,以好逸惡勞為恥”,不僅是深刻的,而且也是及時的和現實的。

那麼,為了實現“勞動的解放”這一最終目標,當今我們圍繞著“勞動的解放”究竟應當做些什麼呢?

其一,不要隨隨便便地把人們從傳統的直接性的勞動崗位上驅趕出去,確保人們有一個實現自身價值的平臺。直接性的生產活動最能發揮人的創造性,從而最能體現人生的意義,所以,應該讓儘可能多的人都有直接性的生產勞動崗位。當前,至關重要的是如何在進行“結構性產業調整”、傳統勞動崗位日益減少的情況下,確保人們都有自己的勞動崗位。對於廣大下崗者和失業者來說,僅僅給予生活補助、讓他們能生存下去是遠遠不夠的,他們不僅僅需要活下去,更需要一個能證明自身價值的天地。實踐證明,讓每個人都有活幹,其意義絲毫不遜於讓每個人都有飯吃。

其二,合理地配置勞動和休閒的時間比例,正確地處理好兩者之間的關係。人們必須有自己的勞動崗位,但與此同時,必須不斷地減少人們的勞動時間。馬克思批評資本家無償榨取工人剩餘價值的實質是無償佔有和剝奪工人的自由時間。工人反對資本家的鬥爭,就是一種爭取自由時間的鬥爭,即爭取休閒時間的鬥爭。這也是實現人的“勞動的解放”的內在要求。我們必須反對進行超長時間的勞動。當前對一些人來說,是有沒有勞動崗位的問題,但對另一些人來說,是如何減少他們的勞動時間,使其有更多的休閒時間的問題。

其三,在把當今人們的勞動轉變成真正自主性的活動上下功夫。我們要把注意力轉移到人們的生產活動中來,引導人們在生產活動中獲取享受和滿足。勞動時間的減少並不意味著人的快感的自然增加。現代人一定要在有限的勞動時間裡開闢出一個足夠大的自由和享受的空間。人是不是真正實現了“勞動的解放”,最後還是看勞動有沒有實現自主性。儘管現在還不可能完全做到消滅舊式分工,從而還不可能完全改變勞動是謀生的手段,但一定要儘可能地創造條件,使人們在自己感興趣的勞動崗位上工作,從而最大限度地使其在勞動中獲取歡樂。

相關活動推薦

面對全球秩序演化中的高度複雜性和不確定性,任何既有的認知框架、治理/制度模式已日漸失效,如何認識今日世界的亂象?未來世界格局的演進方向又在哪裡?從“中美貿易戰”到“敘利亞危機”,是否如媒體所宣傳的那樣,意味著一個“新冷戰”的幽靈開始在世界徘徊?

具體詳情(含直播):點擊下圖海報

疲累的中国人能获得“劳动的解放”吗?|文化纵横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