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的芍药梦

湘云的芍药梦

作者

fish

红楼梦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午宴设在红香圃。这一日也是宝琴岫烟平儿的生日,大家一早互拜,很是热闹。

欢乐延续至沁芳亭一带,鱼儿在沁芳桥下打旋撒欢,啄着水里袭人香菱晴雯芳官藕官等人的影子。斜斜碎碎的,似是袭人,刚经历玫瑰露茯苓霜风波,才平息了紫鹃小姐给宝玉设的魔障,她的心还留几分悬在半空,另几分随身影闪烁水中。影影绰绰的,似是香菱,那水里的只是影子皮儿,影子魂儿已飞去了月宫,在桂花树下徘徊低吟,“一片砧敲千里白”。直一点的,似是晴雯和芳官,只是芳官一团孩气点。这两影,鱼儿往里钻,一条道儿直,一条空荡荡,鱼儿在里头皆无阻。那旁边的,似是藕官,如两节藕,一节向阳光,一节入桥影,阴影的这一节,摇曳着,似在召唤风中水里的精灵,带去音讯给那远走的人。

阳光的这一节,还在红尘的痴缠里。宝钗宝玉他们经过了,这藕也同她们笑着说:“芍药栏里预备下了,快去上席罢。”

到了红香圃,“筵开玳瑁,褥设芙蓉”。恰好王夫人等不在,薛姨妈怕孩儿们不自在,自觉不入席,一时间射覆的令骰在令盆里滴溜地转,拇战的拳指伴着“三”啊“五”、“七”啊“八”啊的划起来。

湘云的芍药梦

一片热腾。黛玉揭发了作弊的湘云香菱,恨得湘云拿筷子敲了这快嘴的手,被敲的一方笑着任她下手。旁桌的袭人幻想小鱼随闪烁的阳光跳出沁芳匣,咬一咬黛玉的利齿,一时她忘了早上的话,二月十二是林姑娘生日,“只不是咱们家的”。原来黛玉是别人家的孩子,“锯嘴葫芦”一开,利齿现出来。

被揭发,诗呆香菱被罚。占了下风的湘云转身去找宝玉,划拳乱喝。

“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二人限酒底酒面。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有的话,共总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众人听了,都说:‘惟有他的令比人唠叨!倒也有些意思。’便催宝玉快说。”

湘云限了如此难的令题,宝玉只笑道:“谁说过这个,也等想一想儿。”一旁的黛玉等不了,她对宝玉道:“你多喝一钟,我替你说。”东风西风微微,你来我往于女孩子的眼角眉梢。

冤家一路争争吵吵,从那一日初见,湘云一路走,一路扔了好些棉花砖头给黛玉。“二哥哥”是一块,“咬舌的林姐夫”是一块,指龄官“像林姐姐”好大的一块,差点儿把黛玉拍得气转不过来。

有时候又甜甜蜜蜜睡一头。一个早晨,宝玉去瞧她俩,“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美人一工笔一油画,这画面不要太美,睡风迥异却不妨静好。

醒来了又继续。听说给宝玉的扇套儿被某人赌气剪了,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背着扔一块。偷听的黛玉左手接了扔一边,右手开心地接过宝玉的知己话,“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呀,意外的惊喜,好大一束花,这块砖值了。

偶尔黛玉也扔过去一块,可力道不够,棉花不紧实,拍不了湘云她。

雪天里湘云宝玉在芦雪庭烤肉:

“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庭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黛丫头败下阵来,吃了鹿肉的湘云诗性大发,力战群芳,获“锦心绣口”奖。

湘云的芍药梦

雪化了,心迹见,还是和和美美地争吵下去吧。

回来红香圃。黛玉既如此吩咐宝玉,“我替你说”,当真是有把握接住湘丫头的隔空砖,且听她说了一串子: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枝折脚雁,叫得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又拈了一个榛瓤,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挺有意思的,雅俗杂拌儿。

一会湘云输了也说了个酒面:奔腾澎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索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酒底是: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些桂花油。

比黛玉的旷达任性,有点“真名士”的劲儿。黛玉的拘了,她向以缠绵打底,以灵窍取胜,姑且认她这次是救宝玉仿他之调调。

窗外芍药含笑,窗内红飞翠舞,玉动珠摇。湘云觉着脑重心烧,便寻门而出。

这一去如两重天。一重在人间,“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射覆框住拳指,肆意妄为在令盆内轱辘轱辘转,终究热闹不出红香圃。

一重在梦里,她歪歪扭扭到了外面天地间,凭着直觉寻到了山石僻处,这里又香又艳,石凳子却可喜的凉。“烟轻琉璃叶,风亚珊瑚朵”,好个地方,好芍药,去了牡丹的雍容华贵,这红药娇媚可爱。很衬那咬舌“二哥哥”的憨音,也配得上睡美人的雪白臂膀。好,好,着实好。

湘云的芍药梦

采一包香花瓣枕于头下,古人沐浴焚香,抚琴赏菊,湘云她熏香揽梦。朦胧中好似见那阮籍瞪着眼睛说,醉卧那是他的范儿,你有老板娘道具吗?你有风流不下流的劲儿吗?

湘云试图睁眼,反驳那个模糊的影子:怎么没有呢?!芍药仙子,我爱她,我不扫她葬她,哭啼啼令她忧郁,我也不扑她的蝶友,将她的姐妹牡丹花揉碎到香丸里,又埋进花根下。我狂她浪,对对双双,恣意美,谁能比得过这自然的风流?

恍惚间眼前又飘过庄周的身影,他说:你不是花,怎知葬花及扑蝶它不快乐呢?你除非变成花,才知它快不快乐。所以啊,你的快乐只是你的,于你有意义罢了。

湘云早就听说这位高人善诡辩,与黛玉交锋总占上风的她,只觉头大:我是在梦中,还是在梦外?梦外的我在芍药圃的石头上睡着,梦中的我在哪里?不对,梦中的我应该在石头上,那梦外的我在哪里?糟了糟了,扯不清了,被他传染了⋯⋯

很是纠结头疼,想不理。偏夏风轻轻送来草木清香,香里凝结了雨露阳光的精气,仿佛小手捊顺着杂乱的思绪,一时灵台清明起。

“咳咳”,湘云说,“虽然此刻,不知哪一个是我,但和你对话的,一定是我,因为觉知我在发声,说我所思。咳咳,推及那花,它自在地开,自然而落,往泥土怀抱,这是它的轨迹。就跟我听到一定要回你一样,花谢自然要回去大地。花落秒速5厘米,落得优雅坦然。若是以为它悲悲凄凄,质问‘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岂知那并非花问,而是葬花人在悲自己,欲矫它正常轨迹。再者,桃花树下的落花要收集着去别处葬,岂不是让它失了故乡?至于那揉碎了做成丸药服下,想想都粉身碎骨,都撕心裂肺的。只有那‘任是无情也动人’的人才爱这残酷美学吧。”

湘云仿佛看见自己站起,激昂指点花事,又仿佛她还是沉沉睡在石凳上。

“咳咳”,那庄周之影也清了清嗓子:“讲得不错。只是,那二人,都对你不错,一人有情而不怪,一人无情但尽心。有时候,不觉知的你,难免对有情的残忍,对无情的推崇了。呵呵,送你一句人间诗吧: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记住,世间万物,自有其道,而道法自然。你还自然于花,何不也还自然于人?那些眼泪呀小性呀矫情呀,也是人之本性的一部分,何不接受呢?而大度、持重则是你期待的修炼后的‘本性’,何不平常心对待?”

“那么我的本性在哪里呀?”听了庄周一番话,湘云又陷入头大中:算了算了,不想了,我的本性就是吃醉了睡去好了,睡了还挺舒服的。林姑娘这讨厌鬼,宝姐姐你管管她。宝玉这牛心纨绔公子,算了算了,愚顽是他的本性罢。我不管了,懒得管他人闲事,只不要少了我的⋯⋯

醉话梦语变成蜂蝶,围着她转,这样,找来的众人看见的就是这般场景:

湘云的芍药梦

“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嘟嘟囔囔说:‘泉香酒冽,……醉扶归,宜会亲友。’”

真名士哦,可不止是个样儿,缥缈处传来那影子的轻语。半梦半醒间,湘云飘起来的魂儿暗自喃喃,“人之本性”、“道法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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