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國青年的“網癮”戒斷之路

一个美国青年的“网瘾”戒断之路

失控的可能性仍像陰雲盤旋,每隔幾周他的心裡還是會蠢蠢欲動,也害怕再對其他事物成癮。“據我所知,成癮者中沒有誰是完全被治癒的。”查理說。

三年前的夏天,兩條路擺在27歲的美國人查理·布瑞克(Charlie Bracke)面前。自殺,或者戒掉網癮。

查理是個讓人感到親切的大塊頭,有二百七十斤重。他善於和人交往但內心敏感。他總在人前露出笑容,同時經受了近十年抑鬱症的痛苦。每當生活出現危機,他就陷入遊戲。最糟糕時,他連續九天每天玩16個小時。

2015年,兩次試圖憑藉意志力戒除網癮失敗後,他計劃自殺。

實施自殺3個月前,查理的父母意外造訪他獨居的公寓。查理大吃一驚,他坐在電腦前玩遊戲,沒有梳洗,滿地垃圾和披薩外賣盒。母親面露擔憂,“這比我們想象得嚴重多了,我們要怎麼做來一起‘打敗’它?”

三年過去,查理再沒碰過遊戲。現在他有了一份工作,在大型連鎖超市做備貨員。凌晨4點他必須起床上班——以往這是他結束遊戲的時間。他和幾個“病友”住在華盛頓一間公寓裡,業餘時間在當地一所大學讀會計學。去年他買了智能手機,還有交女朋友的打算。

“據我所知,成癮者中沒有誰是完全被治癒的。”查理說。

一个美国青年的“网瘾”戒断之路
查理在網戒中心的樹林裡。《衛報》拉斐爾·索爾迪 攝

十月的一個夜晚,查理隻身一人,沿著對角線,從美國東南角的佛羅里達州飛到西北角的華盛頓州,在雷蒙德市中心以東14公里的森林裡,找到幾間小木屋。

這是一家美國網癮戒除機構“重啟生活” (restart life)的中心。創立9年來,“重啟生活”已接收超過200個年輕人,年齡在18-30歲之間,其中只有7個是女孩。2017年他們也開始接收未成年人。

查理的父母已經為他支付了費用。第一階段500美元一天,第二階段6000美元一個月。查理前後花了近10萬美元,大約是美國人均年收入的兩倍。

從9歲到26歲,查理幾乎經歷了所有人生挫折。

幼年時,大四歲的哥哥欺凌查理,和朋友一起拿他取樂。9歲的查理唯一的辦法是玩遊戲。

1997年,名叫《創世紀》的網絡遊戲風靡一時。查理深陷其中。這是一款奇幻遊戲,“裡面沒有限制,可以做任何事情”,查理喜歡這種自由的感覺——在遊戲中他是無所不能的。哥哥去上大學後,遊戲在查理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變少了。

大二時,外祖母去世。為了逃避痛苦,他再度沉迷遊戲。他在大三下半年輟學,同時被診斷為抑鬱症。

在希萊爾看來,這是很典型的情況——網癮者在上大學後狀況急劇惡化。她說,孩子在家庭生活的結構中,網癮問題不易顯現。

輟學後查理在披薩店打工,每天只做三件事,睡覺、工作、遊戲。兩次試圖重返學校都失敗了。爾後的一次失戀讓他跌落谷底,加重了抑鬱,藥物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他每天在家玩10-12小時遊戲。為了戒斷網癮,他一度把電腦藏進儲物間。但一個月後,他找出電腦瘋狂地玩了一週,獎勵自己辛勤工作。公司開除了他。

這一次查理把電腦賣了。兩個月後,查理的哥哥一家要去旅行,請他照顧房子和狗。進入哥哥房子的瞬間他意識到,“他達到了所有我想成就的事情——有自己的家庭,有好的收入,而那時我已經兩年沒有約會”。

在哥哥家的9天,他每天玩遊戲16個小時,“我不是想玩遊戲,只是玩遊戲讓我不會覺得自己很悲慘。我放棄了,確定自己是失敗者。”

他計劃在臥室的廁所裡自殺,並在廁所門上貼一張紙條,請房東打電話給哥哥,過來領養他的狗,然後把自己的屍體埋在某處。自殺計劃在11月實行,那是外祖母的忌日。每年此時母親都很傷心。他想讓母親在一年裡少傷心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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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小時候和姐姐的合影

對網癮的認知尚淺

目前,網癮在美國還不是一種疾病,也沒有進入醫療保險。

醫學界已初步理解大腦中成癮的機制。在接收一定刺激後,例如吃東西、性愛,人體會分泌多巴胺,大腦中一定數量的接收器感知到多巴胺後,人會產生快樂的感覺。但過度刺激下,大腦為適應環境,一部分接收器撤回,由此,為了保持快樂的感覺,需要更大劑量的刺激來分泌更高濃度的多巴胺。希萊爾說,所有成癮機制都是如此——“過度刺激、接收器撤回、更大劑量的刺激”,陷於惡性循環。

但網癮是否是疾病仍處於爭議中。

何日輝舉例,他接手過一個病例,孩子經歷過校園暴力,引發創傷後應激障礙,演變為學習障礙,社交障礙,最後在家中沉迷遊戲。何日輝說,從症狀看,可以說他患有四五種疾病,但異病同源,最根本的病因是創傷。

美國史岱生大學心理學教授克里斯·弗格森(Chris Ferguson)告訴《後窗》,很難說網癮究竟是單獨的一種病,還是抑鬱症或焦慮症的一種症狀。

實務界和學術界仍未達成共識。2018年初,世界衛生組織發佈的新版國際疾病分類(ICD-11)把“遊戲障礙”(gaming disorder)列入其中。所屬類別是“由成癮行為引發的障礙”,定義為對遊戲長度、頻率的控制障礙、認為遊戲的優先級高於生活中其他興趣活動,以及負面後果的持續升級。24名學者曾聯名對此進行公開辯論。

在美國精神健康醫學界,2013年美國精神病學會發布的最新版《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DSM-5)更為權威。在這一版手冊中,首次把“賭博障礙”納入成癮障礙的疾病範疇,表示經過研究賭博障礙者跟物質成癮者有很多相似性。但手冊稱“網絡遊戲障礙”還需進一步研究。

克里斯·弗格森說,因為爭議存在,目前美國尚沒有針對網癮的診療標準出臺。

“如果我得的是癌症,還會有這樣的想法嗎?”

“肯定不會。”

查理認為,這裡最大的幫助是讓他建立起健康的習慣,用其他東西替換遊戲。他現在愛好健身、騎自行車、打高爾夫。有穩定的工作和學習,有朋友,必要時才使用電腦。

剛到小木屋時,由於無法接觸電子產品,大約兩週,他感覺和任何東西失去聯繫,壓力很大,易怒、頭疼,睡眠總被激烈的夢境打斷。奇怪的是,他夢到的幾乎都是沉迷遊戲前的日常生活——大學裡的精彩派對,或是5年沒聊過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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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戒中心森林深處的攀巖板。圖中為查理的室友馬歇爾。《衛報》拉斐爾·索爾迪 攝
一个美国青年的“网瘾”戒断之路

成人進行時

希萊爾用“成人進行時”(adulting)這個詞形容有網癮的孩子。

查理認為這很準確。他說自己那時處於不成熟的狀態,感覺自己還是個青少年。“我不想承擔很多同齡人的責任,只想玩遊戲,我就不停地要那個”。像個慾求不滿的嬰兒。

父母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希萊爾的團隊評估發現,家長過早地讓孩子接觸了電子設備。同時放任孩子,沒有有效設置使用邊界。

查理和父母沒有什麼矛盾。他從小聰明過人,是個全優生,從有記憶開始就在玩遊戲。他的爸爸曾經是飛行員,從80年代就喜歡用電腦,他覺得那是社會的未來趨勢。他很高興查理喜歡用電腦。“他們沒有看到消極的影響”。

這種問題在當下更為嚴峻。電子設備越來越早地出現在孩子生活中,無孔不入。同時由於父母都習慣了電子設備的存在,意識不到問題的存在。希萊爾說,如今常見的情況是父母中一人在科技公司工作,一人至少用電腦工作,回家後父母還在用電腦和手機工作,孩子則玩電腦。每個人在家都是被隔離的——親子關係變得疏離,互相不理解對方的需求。直到問題顯現,父母手足無措。

一年前,希萊爾遇到一個極端案例。一個16歲男孩沉迷遊戲,因為母親試圖拿走他的電子設備,男孩試圖謀殺母親。另一次還把她推下樓梯。

有的家庭還會存在離異、家庭暴力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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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和父親、哥哥在一起。攝於2015年12月,他已在“重啟生活”住了2個月。

查理的父母每週會給他打1-2個電話。在小木屋生活一個月後,查理收到了父母、哥哥、姐姐給他的信,他們告訴查理他在“患病”時的表現對他們造成的傷害,他們對他的憂慮和期待。這讓查理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傷害了和家人的關係。

和哥哥的關係也改善了。從小木屋出來後,臨近聖誕,查理和哥哥有過一次長談。意識到自己是查理成癮的始作俑者,哥哥為此感到很抱歉。但查理說,“我自己才是成癮的原因”。

查理至今不知道究竟是從哪天開始,他“康復”了。是在搬出小木屋後的某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一週沒有想到玩遊戲了,或是突然發現一整夜睡得很香,白天也不覺得沮喪。“感覺更自由了”。

他一直有蓄鬍子的打算。終於,三年過去,他蓄起濃密的絡腮鬍。8月,他將要迎來第三十個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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