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讀者》阿乙:生命操縱在死神手裡,我們要自己奪回來

“我認為,生命一開始就是應該屬於死神的,它操縱在死神手裡,我們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事業、自己的生活從死神那裡把它奪回來。我們要實現我們的自主權。所以我很感激生命中有寫作這件事,它雖然把我推向疾病的苦海,但它也將我拯救出來,把我拖出苦海。”

——阿乙

《朗读者》阿乙:生命操纵在死神手里,我们要自己夺回来

出現在《朗讀者》舞臺上的阿乙,身型有些微胖,鏡片後的雙目炯炯有神。他表情嚴肅,說起話來慢條斯理,說出的每個字都自有一種文采在其中,彷彿精雕細琢,一如他筆下的文字。

作為70後小說家,從2008年到2018年,阿乙以每年出版一本小說或隨筆的頻率,創造出了寫作的高峰,也捧得了一個又一個榮譽。他被稱作“最有影響力的中國中堅派作家”、“近年來最優秀的漢語小說家之一”,作品被翻譯成7種語言10個版本、海外譯本獲得英國文壇筆會獎……在這些光環背後,則是阿乙“聖徒式的寫作”。他對寫作有著一種近乎執拗的熱愛,“以命博文”似乎是他的宿命,也正是這樣的執著,讓阿乙將生命譜寫為一段傳奇。

他將生命的力量注於指尖,在鍵盤上的輕盈敲擊之下,字字句句皆是對飽含熱血與愛意的拳拳之心。

《朗读者》阿乙:生命操纵在死神手里,我们要自己夺回来
《朗读者》阿乙:生命操纵在死神手里,我们要自己夺回来

漸漸的,阿乙開始給自己打氣。在等待確診的6個月裡,他在手心寫下這樣四個字:是又怎樣。6個月後,阿乙被確診為卡斯爾門氏病。這樣一個罕見到發病率僅為幾十萬分之一的疾病擊中了阿乙,他不得不開始住院醫治。而那個時候,這部長篇小說的一半還沒有寫完。

自2013年的春天開始,阿乙的身上就多了一個標籤:重症病人。現如今雖有所好轉,但病痛依然困擾著他。也是這一場大病,讓阿乙的容貌、生活方式、性情都發生了很大改變,但唯一不變的就是他對文字和寫作的熱情。

生病之前,阿乙曾經一天24個小時都不停寫作,甚至在睡夢中都在與小說中的人物對話。抽菸、喝酒、一天只吃兩頓飯,阿乙對寫作孤注一擲。“我想寫一部讓人過目難忘的作品”,阿乙坦言自己的焦慮,在寫作這件事上,他是極致的完美主義者。

《朗读者》阿乙:生命操纵在死神手里,我们要自己夺回来

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阿乙始終以一種強攻的態度在寫作,對於語言的精準,它有一種強烈的要求。他經常對自己的文字推倒重來,在那些被人稱之為內斂洗練的文字背後,是阿乙對自己無數次的否定。“寫長篇,對於那些過於認真的作者來說就像一個司機,開車卡車,做黑夜裡的長途運行。”在寫作面前,焦慮與絕望同阿乙如影隨形。

正是這種無節制的、自我損耗的寫作讓他患病。出院以後,阿乙也曾嘗試“戒掉”寫作,但當他再次打開蒙塵的筆記本電腦,觸摸到鍵盤的一瞬間,昔日關於寫作的種種又如同電影一般在腦海中回放。“死不悔改”,阿乙這樣形容自己。他的生命,好似冥冥之中就為寫作而生。

《朗读者》阿乙:生命操纵在死神手里,我们要自己夺回来

阿乙“幾乎耗盡半條命”完成了他的長篇小說,但這遠非結束的序幕。在一次新書籤售會上,阿乙曾說:“哪怕給我一個億,我也不會放棄寫作。”他把自己實實在在地交出去,放在祭壇上,交付給寫作本身。在文字面前,阿乙不認為自己是天才,但他卻是毫無疑問的苦修者,將生命的全部熱忱投入其中,以磨刀般的方式打磨每一個字句。阿乙說:“我想我死的時候,我的桌子上擺滿我的作品,這就是我的人生意義。”

《朗读者》阿乙:生命操纵在死神手里,我们要自己夺回来

從一個一眼就能看到一生模樣的縣城警察,到“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阿乙用十幾年的時間實現了他自少年起便生髮的“遠方夢”與“文學夢”。在小說面前,阿乙始終覺得自己是它的僕人。在追逐細膩而靈動的故事的道路上,阿乙無數次告訴自己:我這條命就是為文學準備的。

在《陽光猛烈,萬物顯形》裡,阿乙這樣寫道:每一個選擇了孤獨的人,都走在少有人的路上。阿乙正是如此,以對待生命同樣的忠誠和熱情對待小說,忠貞不渝,步履不停。

他朗讀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以此獻給在寫作道路上引領支持和幫助我的人。“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是旭日。”

文學家左拉曾這樣說道:“生活的道路一旦選定,就要勇敢地走到底,決不回頭。”阿乙正是這樣,在寫作的世界裡,文字具有跨越生死的力量,將生命的寬度與厚度延展開來。

《朗读者》阿乙:生命操纵在死神手里,我们要自己夺回来

史鐵生《我與地壇》(節選)

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於自己的命運。

我甚至現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並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現在讓我想想,十五年中堅持到這園子來的人都是誰呢?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對老人。

十五年前,這對老人還只能算是中年夫婦,我則貨真價實還是個青年。他們總是在薄暮時分來園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們是從哪邊的園門進來,一般來說他們是逆時針繞這園子走。男人個子很高,肩寬腿長,走起路來目不斜視,胯以上直至脖頸挺直不動;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條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鬆懈。

女人個子卻矮,也不算漂亮,我無端地相信她必出身於家道中衰的名門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個嬌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觀望似總含著恐懼,她輕聲與丈夫談話,見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話頭。我有時因為他們而想起冉阿讓與柯賽特,但這想法並不鞏固,他們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兩個人的穿著都算得上考究,但由於時代的演進,他們的服飾又可以稱為古樸了。他們和我一樣,到這園子裡來幾乎是風雨無阻,不過他們比我守時。我什麼時間都可能來,他們則一定是在暮色初臨的時候。颳風時他們穿了米色風衣,下雨時他們打了黑色的雨傘,夏天他們的襯衫是白色的褲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們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想必他們只喜歡這三種顏色。他們逆時針繞這園子一週,然後離去。

他們走過我身旁時只有男人的腳步響,女人像是貼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著漂移。我相信他們一定對我有印象,但是我們沒有說過話,我們互相都沒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們或許注意到一個小夥子進入了中年,我則看著一對令人羨慕的中年情侶不覺中成了兩個老人。

曾有過一個熱愛唱歌的小夥子,他也是每天都到這園中來,來唱歌,唱了好多年,後來不見了。他的年紀與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來,唱半小時或整整唱一個上午,估計在另外的時間裡他還得上班。我們經常在祭壇東側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東南角的高牆下去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東北角的樹林裡做什麼。我找到我的地方,抽幾口煙,便聽見他謹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覆覆唱那麼幾首歌。文化革命沒過去的時侯,他唱“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我老也記不住這歌的名字。文革後,他唱《貨郎與小姐》中那首最為流傳的詠歎調。“賣布——賣布嘞,賣布——賣布嘞!”我記得這開頭的一句他唱得很有聲勢,在早晨清澈的空氣中,貨郎跑遍園中的每一個角落去恭維小姐。

“我交了好運氣,我交了好運氣,我為幸福唱歌曲……”然後他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讓貨郎的激情稍減。依我聽來,他的技術不算精到,在關鍵的地方常出差錯,但他的嗓子是相當不壞的,而且唱一個上午也聽不出一點疲憊。太陽也不疲憊,把大樹的影子縮小成一團,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曬乾在小路上,將近中午,我們又在祭壇東側相遇,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去。日子久了,我感到我們都有結識的願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開口,於是互相注視一下終又都移開目光擦身而過;這樣的次數一多,便更不知如何開口了。終於有一天——一個絲毫沒有特點的日子,我們互相點了一下頭。他說:你好。”我說:“你好。”他說:“回去啦?”我說:“是,你呢?”他說:“我也該回去了。”我們都放慢腳步(其實我是放慢車速),想再多說幾句,但仍然是不知從何說起,這樣我們就都走過了對方,又都扭轉身子面向對方。

他說:“那就再見吧。”我說:“好,再見。”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們沒有再見,那以後,園中再沒了他的歌聲,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許是有意與我道別的,也許他考上了哪家專業文工團或歌舞團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裡所唱的那樣,交了好運氣。

還有一些人,我還能想起一些常到這園子裡來的人。有一個老頭,算得一個真正的飲者;他在腰間掛一個扁瓷瓶,瓶裡當然裝滿了酒,常來這園中消磨午後的時光。他在園中四處遊逛,如果你不注意你會以為園中有好幾個這樣的老頭,等你看過了他卓爾不群的飲酒情狀,你就會相信這是個獨一無二的老頭。他的衣著過分隨便,走路的姿態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選定一處地方,一隻腳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樹墩上,解下腰間的酒瓶,解酒瓶的當兒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視角內的景物細細看一遭,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搖一搖再掛向腰間,平心靜氣地想一會什麼,便走下一個五六十米去。還有一個捕鳥的漢子,那歲月園中人少,鳥卻多,他在西北角的樹叢中拉一張網,鳥撞在上面,羽毛戧在網眼裡便不能自拔。他單等一種過去很多面現在非常罕見的鳥,其它的鳥撞在網上他就把它們摘下來放掉,他說已經有好多年沒等到那種罕見的鳥,他說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還有沒有那種鳥,結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和傍晚,在這園子裡可以看見一箇中年女工程師;早晨她從北向南穿過這園子去上班,傍晚她從南向北穿過這園子回家。事實上我並不瞭解她的職業或者學歷,但我以為她必是學理工的知識分子,別樣的人很難有她那般的素樸並優雅。當她在園子穿行的時刻,四周的樹林也仿拂更加幽靜,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遠的琴聲,比如說是那曲《獻給艾麗絲》才好。我沒有見過她的丈夫,沒有見過那個幸運的男人是什麼樣子,我想象過卻想象不出,後來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個男人最好不要出現。她走出北門回家去。

這些人現在都不到園子裡來了,園子裡差不多完全換了—批新人。十五年前的舊人,現在就剩我和那對老夫老妻了。有那麼一段時間,這老夫老妻中的一個也忽然不來,薄暮時分唯男人獨自來散步,步態也明顯遲緩了許多,我懸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了什麼事。幸好過了一個冬天那女人又來了,兩個人仍是逆時針繞著園子定,一長一短兩個身影恰似鐘錶的兩支指針;女人的頭髮白了許多,但依舊攀著丈夫的胳膊走得像個孩子。“攀”這個字用得不恰當了,或許可以用“攙”吧,不知有沒有兼具這兩個意思的字。

我也沒有忘記一個孩子——一個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十五年前的那個下午,我第一次到這園子裡來就看見了她,那時她大約三歲,蹲在齋宮西邊的小路上撿樹上掉落的“小燈籠”。那兒有幾棵大梨樹,春天開一簇簇細小而稠密的黃花,花落了便結出無數如同三片葉子合抱的小燈籠,小燈籠先是綠色,繼爾轉白,再變黃,成熟了掉落得滿地都是。小燈籠精巧得令人愛惜,成年人也不免撿了一個還要撿一個。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說著話,一邊撿小燈籠;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個年齡所常有的那般尖細,而是很圓潤甚或是厚重,也許是因為那個下午園子裡太安靜了。我奇怪這麼小的孩子怎麼一個人跑來這園子裡?我問她住在哪兒?她隨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牆根一帶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壞人便對他的妹妹說:“我在這兒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麼蟲子。他捉到螳螂,螞蚱,知了和蜻蜒,來取悅他的妹妹。有那麼兩三年,我經常在那幾棵大欒樹下見到他們,兄妹倆總是在一起玩,玩得和睦融洽,都漸漸長大了些。之後有很多年沒見到他們。我想他們都在學校裡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學的年齡,必是告別了孩提時光,沒有很多機會來這兒玩了。這事很正常,沒理由太擱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園中見到他們,肯定就會慢慢把他們忘記。

那是個禮拜日的上午。那是個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時隔多年,我竟發現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原來是個弱智的孩子。我搖著車到那幾棵大欒樹下去,恰又是遍地落滿了小燈籠的季節;當時我正為一篇小說的結尾所苦,既不知為什麼要給它那樣一個結尾,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讓它有那樣一個結尾,於是從家裡跑出來,想依靠著園中的鎮靜,看看是否應該把那篇小說放棄。我剛剛把車停下,就見前面不遠處有幾個人在戲耍一個少女,作出怪樣子來嚇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攔截她,少女在幾棵大樹間驚惶地東跑西躲,卻不鬆手揪卷在懷裡的裙裾,兩條腿袒露著也似毫無察覺。

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卻還沒看出她是誰。我正要驅車上前為少女解圍,就見遠處飛快地騎車來了個小夥子,於是那幾個戲耍少女的傢伙望風而逃。小夥子把自行車支在少女近旁,怒目望著那幾個四散逃竄的傢伙,一聲不吭喘著粗氣。臉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樣一會比一會蒼白。這時我認出了他們,小夥子和少女就是當年那對小兄妹。我幾乎是在心裡驚叫了一聲,或者是哀號。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變得可疑。小夥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鬆開了手,裙裾隨之垂落了下來,很多很多她撿的小燈籠便灑落了一地,鋪散在她腳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雙眸遲滯沒有光彩。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傢伙,望著極目之處的空寂,憑她的智力絕不可能把這個世界想明白吧?大樹下,破碎的陽光星星點點,風把遍地的小燈籠吹得滾動,彷彿暗啞地響著無數小鈴擋。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車後座,帶著她無言地回家去了。

無言是對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這兩樣東西都給了這個小姑娘,就只有無言和回家去是對的。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諸請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併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人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麼?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呢?要是沒了醜陋,漂亮又怎麼維繫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麼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像貌醜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醜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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