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穿越瓦罕走廊的大師

那些穿越瓦罕走廊的大師

作者 | 周淮安

攝影 | 周淮安

  01

  東晉隆安五年(公元401年),中國最西端帕米爾高原上,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僧與幾名僧友一起,艱難地行進在雪山河谷間。

  雨雪交加,寒風怒號,杳無人煙,綿延不斷的雪峰上似乎盤踞著令人恐懼的“毒龍”,它一怒吼就飛沙走石,讓人膽戰心驚。

  翻過一座雪山,前方還是雪山,走過一片荒原,又是一片荒原,河谷的盡頭,仍然是河谷,讓人感覺似乎每天都在原地踏步。

  這位老僧叫法顯,山西人,兩年前從長安出發,西去天竺(今印度)尋求佛教戒律,以濟中國佛教之窮。

  在西出敦煌,跨過“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的大戈壁,穿越死亡之海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後,“蔥嶺”,即海拔4000米——7700米的帕米爾高原成為他面前最後一道險關。對於一個67歲的老者來說,這極可能成為他的葬身之地。

  向死而生,艱難跋涉一個月後,法顯越過了蔥嶺。他在《佛國記》中回憶說:“蔥嶺冬夏有雪,又有毒龍,若失其意,則吐毒風、雨雪、飛沙、礫石。遇此難者,萬無一全。”  

  寥寥數筆,濃縮了多少生死一線與驚心動魄。

  即使今天,從塔什庫爾幹縣城出發,沿著314國道和塔河畔的絲路古道一路南行,自然環境與一千多年前法顯所見並無太多區別,依舊蠻荒、神秘而嚴酷。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一路蒼涼,猶如行走在世界的盡頭。

  南北走向的河谷窄的地方不過十餘里,兩邊雪山綿延不絕,西邊是薩雷闊勒嶺與喀拉崑崙山,東邊是巍巍崑崙。礫石荒漠草木稀疏,寒風呼嘯,人煙稀少,除達布達爾等居民點外,車行一兩小時,都見不到一個行人,高原的陽光下唯有無盡的空曠、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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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米爾高原,中國最西端的邊陲之地。對於大多數人來講,這片跨中國、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巴基斯坦、阿富汗的土地,是比西藏還更神秘,更難涉足的邊境禁區。

  這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天山、崑崙山、喀拉崑崙山、興都庫什山等著名的山脈在此彙集碰頭,形成亞洲“山結”。從地理位置上看,這片生命的禁區又是“亞洲的十字路口”,往西通往中亞至歐洲,往南直下印度次大陸,往東前往中國。

  帕米爾既是生命的禁區,又是繞不開的文明通道。千百年來,敢於冒險的商隊不斷探尋翻越雪山的埡口,沿著激流沖刷的河谷前行,逐漸在群山間踏出一條條蜿蜒的絲綢之路,留下許多著名的山口、河谷與通道。

  攤開地圖,可以看到帕米爾南北走向的雪山群間以“×”為標記的各種“達坂”(埡口),最為人知的是314國道(中巴友誼公路)的中國段終點——中國與巴基斯坦交界處海拔4733米的紅其拉甫達坂。很多人到帕米爾直奔紅其拉甫達坂而去,並以此為傲——能站在世界海拔最高口岸的確能引來朋友圈一片讚歎。

  問題是,中巴友誼公路雖號稱“現代絲綢之路”,但古代絲綢之路卻不走這個山口。紅其拉甫不僅海拔高,氣候惡劣,且山勢陡峭,商隊馱貨的牲畜行走很困難,人員的風險也很高。

  正途就在不遠的西北方,今阿富汗東北部伸向中國的瓦罕河谷,一個夾在雪山間東西約三百公里的狹長地帶,河谷相對平緩寬闊,成為穿越蔥嶺的天然走廊。

  03

  唐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一名中年僧人滿載著經書,從印度踏上回國之程。當年偷渡出關,九死一生,西天取經的僧人,如今已經成為名震天竺的大師,被大乘尊為“大乘天”,被小乘尊為“解脫天”。

  他叫玄奘,法顯之後又一位翻越蔥嶺的大師。法顯西去天竺,他東歸大唐,中間隔了兩百多年。

  在隨商隊經過達摩悉鐵帝國(阿富汗古瓦罕國)後,玄奘沿噴赤河進入上游的大帕米爾地區。在《大唐西域記》中,他筆下的波謎羅川(今大帕米爾)“東西千餘里,南北百餘里,狹隘之處不逾十里,據兩雪山間,故寒風悽勁,春夏飛雪,晝夜飄風。地鹼滷,多礫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絕無人止。”

  無論是方位與距離,自然與人文風貌,玄奘的記錄千百年後依然精準,與我們今天看到的景象並無二致。後世的斯坦因、斯文·赫定等西方探險家視玄奘為偶像,懷揣著《大唐西域記》當做考古指南與“路書”。

  但是,玄奘究竟是由哪個山口進入的今天中國境內,一直讓人疑惑。《大唐西域記》中僅說從波謎羅川“東南行”,翻山越嶺,500裡後抵達朅盤陁國(今新疆塔什庫爾幹縣)。

  從地圖上看,今天與瓦罕走廊接壤的中國明鐵蓋河谷有多個山口,南邊的明鐵蓋山口、基裡克山口通往今巴基斯坦,西邊的東剋剋吐魯克山口通往阿富汗,北面排依克山口通往今塔吉克斯坦境內的大帕米爾或小帕米爾,從理論上說,這些山口皆有可能。

  10多年前,央視與一位研究紅樓夢的專家在明鐵蓋河谷“考察”一圈後,宣佈“明鐵蓋山口為玄奘東歸古道”,並立碑紀念。

  其實,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留下了線索——波謎羅川中的高原淡水湖“大龍池”。近年來學界的研究和實地考察認為,玄奘當年是沿噴赤河自西向東溯流而上,到達其發源地“大龍池”——即位於今天塔吉克斯坦境內大帕米爾的薩雷庫裡湖。

  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專家多次到境外實地走訪探查後,接合地貌與玄奘“東南行”與“大龍池”的定位,發現明鐵蓋、基裡克等山口皆與玄奘之路南轅北轍,唯有排依克山口方位及通行條件完全符合。最終廓清了玄奘東歸線路:從“大龍池”東南行——翻越排依克山口——進入中國境內明鐵蓋河谷——過公主堡——出河谷沿塔河向北走——朅盤陁國石頭城(今塔什庫爾幹縣)。

那些穿越瓦罕走廊的大師

作者手繪明鐵蓋河谷各山口位置圖,玄奘由北面排依克山口回國,而非明鐵蓋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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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時節的帕米爾高原,浩浩流沙,茫茫荒漠,巍巍雪嶺,秋色愈發蒼涼。

出塔什庫爾幹縣城,我們想去走走玄奘之路,卻碰上了《西遊記》“敢問路在何方”的尷尬。

  想導航到“瓦罕走廊”或“明鐵蓋”等山口,手機上的各種地圖軟件頓時都“慫”了,要麼根本找不到,要麼裝死不提供服務;想看看地形地貌,衛星地圖上跳出幾個字“該區域無衛星圖”,原因你懂的。最後,只有靠手裡一本民用的塔什庫爾乾地圖向邊境出發。

  向南沿著314國道與塔什庫爾幹河谷行駛70多公里,過達布達爾鄉後,右拐向西進入一條土路,孤車激起一路煙塵,越走越荒涼,西方遠處兩座雪峰間似有一個山谷隱約在望。再前行數公里,從山谷中流出的一條河流匯入塔什庫爾幹河,形成一小塊沖積臺地。站在臺地上,對岸的兩座雪山形成了天然的大門,守衛著通向西方的神秘河谷。

  找到了!就是這條路!對照地圖,這裡應該是明鐵蓋河谷的入口——卡拉其古,由此即可通往瓦罕走廊。

  一陣激動後,才發現臺地附近立有幾塊巨石。走近一看,更為激動,巨石上刻有“大唐玄奘東歸經行處”“東晉法顯西行經行處”字樣。

  佇立河岸臺地,眺望山谷,熱血沸騰又感慨萬千,在荒原上每走一步,似乎腳下激起的煙塵都是歷史的塵埃,大師與先賢也許就在這個位置駐足。

  在那個民族歷史的上升期,民族血液裡沸騰著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燃燒著無數光榮與夢想。他們無畏萬里黃沙,不懼千里鹽澤,僅憑一匹瘦馬、一峰駱駝,便有走遍整個世界,看清整個世界的雄心壯志。

  為瞻仰佛跡,尋求佛理,自三國而下,一千餘年,中國西行求法的僧人可謂絡繹不絕。成百上千的求法者“輕萬死以涉蔥河,重一言而之奈苑”,在西行之路上或死或留,能夠求得真經,並留名史冊的不過寥寥數人:三國朱士行、東晉法顯、唐朝玄奘、義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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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向河谷,深深地三鞠躬,向先賢致敬。然後渡河,過卡拉其古,進入明鐵蓋河谷一路向西。

  進入河谷的第一感覺是路況明顯比先前更好,一些路段還硬化了,據說這是近年修建的國防公路,為更好為邊防哨所提供保障以及應對不時之需。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中國與阿富汗瓦罕走廊的邊境沒有開放,這裡是嚴管的邊境禁區,沿途都可以看到戒備森嚴的邊防駐地。

  公路上不時有騎著摩托的“巡邊員”往來,他們是當地塔吉克族人,面容黝黑,用好奇且警惕地目光打量著我——這個遊客打扮的人到這幹啥?估計我濃眉大眼,一看就不像叛變革命的人,所以沒有管我。據媒體報道,正是在當地牧民、派出所與邊防軍的緊密配合下,幾十年來,沒有人能從這裡成功偷越國境。從實地看,想從這裡越境的確是“Mission Impossible”。不管你從哪個山口出入,最終都會走到河谷中來,所以唐以前這裡就建有“公主堡”要塞,扼守絲路咽喉。

  往前走了幾十公里,最後被邊防檢查站攔了下來,“有邊防證也沒用,前面是禁區,掉頭回去。”去不了山口,想找公主堡遺址看看,但民用地圖太不靠譜,邊防叔叔笑著說:“在這裡別信地圖,很多東西你的地圖上都沒有,呵呵……”

  也許有人會說,你們既不是專家學者,又不是網絡大v,往返上萬公里,就去看看這種所謂的遺蹟,有幾個意思。

  魯迅先生曾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生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樑。”

  大師們脊樑的硬度,唯有行走,才能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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