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處覓桃源

原文@梅靜 載於中讀App

庭院深處覓桃源

又是一年春深時。

在揚州東關街深處的一座小院裡,爬滿馬頭牆的藤蘿蔥翠欲滴,亭臺下的碧水逶迤流淌。池邊石桌旁,主人夫婦一邊喝著紅豆粥,一邊聊著家常。他們身後,一扇滿月冰梅花格門將這幕場景定格成了一幅畫框。

這是祥廬,揚州私家小庭園的代表。這裡的生活,吟唱著揚州人的尋常幸福。

方寸有洞天

祥廬的主人杜祥開,一個土生土長的老揚州,由於這個園子,他成了揚州響噹噹的“名人”。

“哦,那個會造園子的人呀!”人們總是這樣說。

“其實,我只是喜歡,從沒想過要出名。”杜祥開一臉的實誠。

現年63歲的杜祥開,打出生起就住在祖輩建於康熙年間的這座老宅裡。從他家出去幾步,就是個園、逸圃、冬榮園等百年名園。園子裡那些迷宮似的樓閣、可以躲貓貓的假山、魚兒遊弋的池塘、蝴蝶紛飛的花叢,都留下了他和小夥伴玩耍的身影。他常想:“如果能住在這樣的園子裡,該有多美!”

成年之後的杜祥開,經歷了下放務農、回城進廠等諸多波折。這些艱苦的人生歷練,讓他擁有了百事能動手的好本事。閒暇時光,給家裡打上幾件傢俱、整修一下花壇廚房,對他來說只是小事一樁。

上世紀九十年代,隨著經濟條件的逐步改善,兒時的庭園夢開始在他的心裡抽枝發芽。對此,家人有些不信:總共一百一十平米的地方,還要滿足正常居住需要,能搞出啥名堂?

杜祥開卻自有盤算:室雅何須大,方寸也洞天。他先將破敗不堪、面積為七十平米的正屋,按照揚州傳統民居即面闊三間、梁設七架、木格門窗、青磚到頂的程式,進行了徹底翻建。為了增加使用空間,又不讓院子顯得侷促,他在客廳外挑出一間七個平米、三面透空的門廳,與臥室外的敞開式廊道相接。由於冬暖夏涼、通透明亮,這片區域成了杜祥開和家人最常待的地方。為使建築更有層次感,他給門廳設計了一個歇山頂,脊角向外延展,與兩側的平直屋簷形成高度與線條的錯落。

對於剩下的四十平米,杜祥開提出了一個更令人驚詫的設想:建個亭子!逛過園林的人都知道,上規矩的亭子,八隻角,八根柱,怎麼著也得將近十平米,往他那院子裡一擱,轉身的地方不都沒了?

杜祥開不說話,一個人在院子裡踱踱劃劃,兩個月後,一座兩角亭,即只有八角亭四分之一大小、佔地三平米的亭子,貼著院牆的東南拐角俏生生地立了起來!而且,傳統亭子的元素如美人靠、匾額、抱柱等一樣不少,亭子裡,還擱下了兩隻小藤幾、一張小藤桌!

那會兒,揚州還沒一戶人家在院子裡造亭,杜祥開的這座兩角亭如獨秀牡丹,驚豔了眾人,前來賞奇的鄰居、朋友絡繹不絕,就連揚州市古建專家趙立昌也被吸引來了,並大加讚歎:“你能在這麼小的院子裡,造出比例如此協調、樣式又如此規範的亭子,真是妙手!”

亭無山不秀,園無水不活。深諳此理的杜祥開,又在亭下開挖了一個小池塘,曲曲彎彎通向東臥室廊道的下方。再選用小巧玲瓏的湖石,在池邊、亭沿堆疊出挑、飄、空、透的山形,使小亭如立山上,池水幽深莫測。

立體之美勝於平面。2008年,杜祥開在面積僅為九平米的西廂廚房上面,加蓋了一間舒簷展脊的“紫氣閣”。這座閣,讓園子如同添上了羽翼,神采為之一煥。登閣推窗,又有四面風來,八方景聚,好不快哉!

園子的“硬件”,杜祥開傾盡了心血。園子的“軟件”,他同樣精雕細琢。他在池上架設的小橋,上下臺階總共六級,橋寬僅為三十公分,但木製欄杆刷上鮮豔的朱漆,頓時像一隻眼睛,點亮了整個小院。正屋對面的白色院牆上,一枚五福磚雕彷彿半透半掩的花窗,讓院子的幽深有了無盡的延展。沿門廳而下的兩級踏步,他設計為半圓形,使得去往院子的任何一個方向,都十分舒適自然。

庭院深處覓桃源

無花不成園。杜祥開的園子裡,有名有姓的植物就有近百種,空中攀爬的、地上生長的、水中飄浮的,幾乎每處空間都能成為這些生靈的樂園。四季輪迴,次第開放的花兒彷彿潑灑的顏料,將園子染醉了一層又一層。

杜祥開有一手不錯的刻字技術,他把文人書家給園子題的詞刻在石頭、竹子、木頭上,然後或掛或嵌,墨香就從這些字裡散發開來,飄滿整座園子。有人數了數,他家的匾額共有八枚,楹聯、抱柱七副。

二十多年的精心打造,讓杜祥開的園子贏得了“揚州最小卻最精緻庭園”的美譽,慕名參觀者每年多達數千人。2015年8月,杜祥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祥廬”,被列為揚州市歷史建築而受到了保護。

不變的園林夢

面對紛沓如雲的參觀者,杜祥開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這園子的看點,在於把揚州普通人家的園林夢變成了現實。”

坐擁一園,此生皆足。這是千百年來,揚州人縈繞在心頭並浸入骨髓的夢想。

揚州造園的歷史最早可追溯至西漢。漢高祖劉邦的侄子吳王劉濞,建都廣陵時就曾“築釣臺”。吳國更為江都國後,又建了可遊小船的章臺宮。南北朝時,南兗州刺史徐湛之在揚州城北陂澤間建風亭、月觀、吹臺、琴室,並廣植果竹與芍藥。寺園一體、錦繡華美的大明寺亦在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間建成。至隋唐,由於揚州政治地位的顯要和商業經濟的繁榮,造園之事日盛,先後興建了規模宏麗的煬帝宮苑、幽深清雅的禪智寺、木蘭院等。

在藩王苑邸、官築林苑、寺廟園林氣象隆盛的同時,因揚州社會安定、風光秀美,許多文人儒商匯居揚州,私人築園在唐代漸成風氣,詩云“園林多是宅”。其中,文字可考的就有周濟川別墅、竇常白沙別業、張南史宅、萬貞家園等數十座。《太平廣記》如是描述藥商裴諶的園子:“樓閣重複,花木鮮秀,似非人境,煙翠蔥蘢,景色妍媚,不可形狀。”

在文化欣榮的宋代,揚州人更加追求生活的詩意與唯美,加之一些著名文人與揚州的交集,揚州造園技藝愈發精進,歐陽修守揚州時所建的平山堂“棟宇高開古寺間,盡收佳處入雕欄”,蘇軾任揚州太守時建的谷林堂“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至元代,富紳趙氏在舊城東北大街東首建有景象萬千的明月樓,大書法家趙孟頫經過揚州時為該園揮毫題詠:“春風閬苑三千客,明月揚州第一樓”。

明代中後期,鹽業、漕運的發展帶動了揚州經濟的繁榮,並大大推動了揚州的造園活動,一批營造精湛、影響廣泛的名園開始出現,如瓜洲於氏的於園、儀徵汪氏的寤園、揚州城西南鄭元勳的影園等。財力、運力的許可,又使疊石造山成為園中常景。至此,掇山、理水、建築、花木四項造園基本要素臻於完備,揚州造園技藝趨於成熟。其間,主持營造寤園、影園的吳江籍造園名師計成,在儀徵總結多年造園經驗,著成《園冶》一書。

清代,由於揚州鹽商的富可敵國、歸裡官員及文士的逸趣追求,以及乾隆皇帝的六次巡幸,揚州造園迎來了鼎盛時期,不僅數量逾百,而且精品傑作迭出。如北郊湖上的園林群落以及疊石積翠的片石山房、假山四季的個園、迴廊環繞的寄嘯山莊、溪谷幽深的小盤谷等。遊歷豐富的名士劉大觀在欣賞揚州園林後,留下了“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的讚譽,並被《揚州畫舫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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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收南北是揚州

揚州處中國南北交匯之地,北方皇家園林的端莊大氣與江南民間宅院的輕靈雅緻,亦在揚州園林中融為一體。

作為園林不可或缺的要素,揚州園林建築兼具二者之長的特徵十分明顯。比如屋脊脊身高大,比江南的看上去厚重,但通透的花脊形式,又比北方顯得輕秀;屋角起翹坡度平緩且出簷深遠,較南方低平,比北方舒展;青磚本色的外牆,比南方的粉牆黛瓦添一分沉著,又比北方的黃瓦紅牆多幾分清素;簷高與開間的比例在0.9-1.0之間,與北方的常規做法0.8相比,感覺較為高敞。

園林的重要元素——疊石,由於原料非揚州土產,明代中期以前在揚州園林中罕為使用。而蘇州,因域內盛產黃石、湖石,宋明時已廣為運用,並形成蘇派疊石技藝。明代中後期之後,由於園主財力的雄厚和運輸條件的改善,比蘇派疊石品種更為豐富的石材被採辦回揚,加之石濤、董道士、仇好石、王庭餘、張國泰、餘繼之等名師良匠的匯聚,疊石漸成揚州園林的主要景觀,並形成了自我特色。揚派疊石山體多姿多彩,手法擅用中空外奇、大挑大飄、貼壁堆疊,使石山更具靈動之姿、峻險之態。《揚州畫舫錄》評曰:揚州以名園勝,名園以壘石勝。

密織的水網,讓揚州園林在理水成景方面積累了豐富經驗和獨到技法。城中之園因佔地不廣,多為鑿曲池方沼,建亭其中、架橋其上,以花木掩映,造就幽冶之景;或在堂前築大池,池後疊山,形成隔水對山模式,以池之空闊,增園之空間。郊外之園,或依水而築,或引水入園,並在利用自然泉水和創造人工泉瀑方面常出新意。揚州園林還擅長“旱園水作”,如寄嘯山莊牡丹廳旁的地面,以鵝卵石和小瓦片鋪成起伏的波浪紋樣,使船形的小廳彷彿在水中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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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人愛養花種木, 清代鄭板橋就曾留下“千家養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的詩句,方桂在其《望江南十調》中亦寫“揚州好,花市簇轅門,玉面桃開春綽約,素心蘭放氣氤氳,宣石襯瓷盆。” 揚州園林重視花木造景,尤其注重本土特色植物、花卉的運用,如柳樹、芍藥、荷花、梅花、瓊花等。在清代形成的揚派盆景,也是揚州園林中的重要點綴。

揚州人自古尚文崇雅,園林更是人們追求文化品位的結晶。園子從題名到匾額、楹聯等,無不構思巧妙、書法精雅。揚州人還把“堂前無字畫,不是舊人家”的理念融入園林構築之中,將名家碑帖、詩文、畫作轉化為碑刻,鑲嵌或豎立在廊、壁、亭內,使園林傳遞著濃郁的文化氣息。

駐在心裡的桃源

院子外面的世界,幾度興衰更迭,幾多紛紜喧譁。院子裡面的人們,卻依然有著詩意的內心,嚮往著寧靜的桃源。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許多和杜祥開一樣有著園林夢的揚州人,在自己的院子裡營築起了山水世界。

木香園,位於渡江路木香巷,面積約七十平米,由園主徐鵬志、徐鵬光兄弟倆費十多年之工修建而成。一株三十年木香,每逢春季花葉紛披溢出牆外,成為巷中一景。園中築有三簷角亭一座、石橋一架、魚池一方、雨閣一間。園內種植花木四十餘種,圍牆及屋頂皆佈滿爬山虎,身在園中,似入綠色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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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廬,與小盤谷一牆之隔。進門是十餘米長、爬滿小葉絡石和中國凌霄的小巷,穿過小巷,豁然開朗,約二百平米的園子裡,以碩大疊石為主體的山水景緻錯落有序。小橋的石欄是主人淘來的清代舊物,小樓是民國時期的遺存,就連園中的一株枸杞也上了百歲的年紀,這讓園子處處透出古雅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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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的人家,院落更小,但這並不妨礙主人對生活之美的追求。學者韋明鏵住在新式小區的一樓,院子僅二十多平米,卻被他佈置成一個磚刻收藏館,人們稱之為“揚州最有文化的私家庭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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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會有財力殷實的人造出規模宏大的園子。比如揚州北郊的甘泉山莊,佔地近百畝。園中立一座石峰,高六米多。建築一萬三千餘平米,其中,一間楠木大廳東西七楹,面闊十八米,進深十一米。中路建讀書樓三楹,曲廊壁間嵌磚刻淺雕十塊。登上園中最高建築匯錦閣,江南青山亦湧收眼底。

愛造園,會造園,當代揚州人讓古老的造園技藝得到了復甦和再興。據不完全統計,目前揚州城內上水平的新興私家庭園已逾百座。2014年11月,揚州園林營造技藝更名為傳統造園技藝,入選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

一直關注揚州古城保護的同濟大學教授阮儀三,近年來在數次考察揚州私家庭園後,頗為感慨地說:“現代社會,新房解決了居住,但丟了文化魂,各個城市面貌千篇一律,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揚州人卻在方寸隙小之間,用傳統手法建造雅緻的文化小園林,這彌補了城市建設中的遺憾,體現了揚州人的精氣神。”

揚州人的桃源,在庭園中,更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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