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與人心,這件事最為不祥

世事與人心,這件事最為不祥

《列子·說符》中說:“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這句話,是個大“象”。

察見淵魚者不祥,眼睛好到能夠看到深淵裡的魚的人,是不祥的。智料隱匿者有殃,心智精明到能夠洞察別人隱私的人,是會遭殃的。電視劇《康熙大帝》中對這句話作了個改造,更加凸顯出其中的意味:“智過聖哲者不壽,察見淵魚者不祥”。

這其中的不祥,有三層。世人看到的往往只是第一層,以及最淺的一層。

《列子》這句話背後是有個故事的,這個故事就是這句話的反面例證。晉國由於盜賊太多而深為所苦,而有個叫郄雍的人,能從人的眉宇之間就看出誰有貓膩。晉侯於是派他去查看,千百人裡無一遺漏。晉侯非常高興,跟趙文子說我有了這個人,全國的盜賊都不用擔心了。趙文子卻說:“盜賊不但不會盡,郄雍也一定不得好死。”果然不久,盜賊們就聚在一起商量,我們之所以落到這個地步,就是因為這個郄雍。於是一起抓住了他並把他殘殺掉了。晉侯聽說後大為驚駭,立刻召見趙文子,趙文子於是說了“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這句話。

《韓非子·說林上》也講了一個故事,則可以作為正面例證。春秋末年,齊國田氏勢力漸大,田常為齊相時,暗中圖謀以田氏取代公室。齊臣隰斯彌有次拜見田常,兩人一同登上田氏家中的高臺,舉目四望,但見三面暢通無障,而向南望時,卻見隰斯彌家的樹遮蔽了視線,田常變得一言不發。隰斯彌知道田常不高興了,回家後便讓人砍掉那些樹。但斧子剛砍了幾下,隰斯彌又急忙制止了。管家問他為什麼改變主意,隰斯彌回答說,古語說“察見淵魚者不祥”,田常正在籌劃篡國大事,這是他不想讓人知道的,我如果表現出察覺了,那就危險了。

這就是那第一層的不祥,說白了,就是做人做事不要太聰明,糊塗點好。這一點在政治上體現得最顯著,某個言行、一次站隊也許就決定了命運。對於平常人也只是沒那麼強烈,卻也有著如影隨形的影響,緊要關頭同樣關係吉凶禍福。

譬如作為一個領導,對下面人的一些小心機小動作,偷奸耍滑、撒謊敷衍之類,只要不影響大局、不觸及原則,有時候就要睜隻眼閉隻眼,這樣才能大家都舒服,才能維持一個相對和諧穩定而繼續往前走。如果反過來,眼裡揉不得沙子、鐵面無情,便只會“水至清則無魚”,不僅效果適得其反,光那些爭端和不愉快的精力和影響就已經得不償失了。這樣下去,對下不得人心、對上沒有成績,別說往上爬,早晚被擼下來。能幹事的人,只是能以建立有效的驅動機制等手段,把這種狀況壓縮到更小的程度,而不是消除了,也不可能消除。

平常人的為人處事,也是如此。有時候你看不慣一些人一些事,覺得自己是講公平、護正義,這只是你自己看得到的其中一部分而已。自己沒看到的另一部分則是你忍不了,心性修為不夠,不想自己的認真努力不划算、沒有得到應有的對待,以突顯自己罷了。而人心的複雜性和弱點卻是根深蒂固的,你只能適應,可以謀求改變卻不能強求。否則不僅自己做不成事甚至出局,也早晚把自己氣病氣死,傷人也自傷。就算你能應付得了局面,似乎一切皆在股掌中,招來的也是忌憚、提防甚至算計,身在局中而必受其損,所謂“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古往今來,名利場上、權謀局中,都是這樣的人,能夠得善終的,則一定知退能藏。

所以察見淵魚者不祥、難得糊塗並不是主張和稀泥、不作為,而是基於對人性和世事的複雜性的認識,是對現實之不能兩全的應對。不要過於指望人會改,小處或許可以,大處本性難移總是佔上風的。而事情總要應對,既然太嚴不行,太鬆也不行,那麼就只能以原則為本、以糊塗為術,這是兩難下的不得已,道術都有了才好力行致遠。這是世間的中道法,無論世間出世間,中道都是第一法則。這也是一種智慧,眼望長遠、不拘小節的智慧。對於中國人,這更是國情,只有遵循這點麻煩才能少,事情才能順,而成就更多更大的事業。

鄭板橋有言:“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這裡的糊塗,沒有智慧是辦不到的。人不怕真糊塗,真糊塗或許不能立功,至少沒有大過。難的是假糊塗,什麼都清楚,但要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這是最考驗心性修為的。這不是心機,而是心量和寬容。所以得大成就者,都是以心性修為立基的,想要有大成就也必須修煉這樣的修為。

這第一層的不祥,還有另一面的內涵。

《論衡·書虛篇》中有個故事,說孔子和顏回一起登泰山,孔子東南望,見蘇州閶門外繫著一匹白馬,於是把顏回叫過來,手指著那裡問他:看見蘇州閶門了嗎?顏回答:看見了。孔子又問:門外有什麼東西?顏回答:有一根系牲口的白絲繩。孔子馬上用手捂住顏回的眼睛,一起下了山。下山之後,顏回就頭髮變白、牙齒脫落,很快因病死去了。

這個故事應該是假的,正史和儒家正典裡都沒有記載,泰山距蘇州千餘里,孔子和顏回怎麼可能看得見呢?但其中的道理卻是真的,孔子只能看見蘇州城門外的白馬,顏回卻能看到系白馬的白絲繩,這種眼光之精明,已遠超“察見淵魚者”了。顏回是孔子最鍾愛和最優秀的弟子,卻正因為此而早早夭折、40歲出頭就病逝了,因為他不僅生活貧苦、營養不良,還用神過度,如此榨耗之下怎會不早衰。如《論衡》所言:“蓋以精神不能若孔子,強力自極,精華竭盡,故早夭死。”察見淵魚者不祥,還包括這精神內藏不外露,才是養生之道的內涵。所謂“智過聖哲者不壽”,不是聖哲智不足,而只是懂得保有一份最珍貴的收斂意。

人越聰明、知識越多,便越容易思慮過度、煩惱無盡,這是個定勢。而思慮用神,是最耗精元的。那麼是否就不要動腦子了呢?心力不夠,還是傻樂呵為好。心力要夠,還是要超越這一困境,才能進入更深的進境,不受其傷而應用無礙。超越之道,就在尋個打底的東西,這個東西還是如《論衡》所說,是孔子那樣的心性修為。從事腦力勞動的人要尤其注意這點,這幾年過勞死的事情屢發,死者雖少而枯槁者無數,是拾起這個工夫的時候了。

老子言:“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恍惚是道之態,所謂糊塗的心性修為,就是進入這道態。聰明勞神則是把一切清楚化,所以是悖道的。如果要擺脫這悖道的困境,使之成為用,就只能靠這恍惚打底,然後才能達到老子所說“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眾甫。”恍惚中的象、物、精、真、信,便是萬事萬物真相的端倪,以此而“以閱眾甫”——明見萬事萬物因果淵源的始終。這才是大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而不傷精神分毫的用。

莊子《應帝王》中則稱這“恍惚”為“渾沌”,並講了個寓言:南海之帝叫倏,北海之帝叫忽,中央之帝叫渾沌。倏和忽經常在渾沌的地盤上相遇,渾沌待他們很好。倏和忽尋思著報答渾沌的恩德,就琢磨著人都有眼耳口鼻等七竅,以獲得視聽食息等享用,只有渾沌沒有,我們給他鑿出來吧。結果,“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

這個寓言,初讀大笑,再讀欲哭,終究是哭笑不得。倏與忽不知道,渾沌待他們好,是因為是他們的父母,渾沌之所正是他們的家。他們為渾沌開竅,是弒父殺母毀家,他們自己卻不知道,還自以為感恩,眾生慾望和成功學上的自得何嘗不是如此。有了這個中央渾沌,才有南海北海的四海承平、萬象欣榮,渾沌死了,四海便不可久,所以倏忽而已。就像我們,都是生命倏忽的小蟲子,生來就是向著死,七竅一開已踏入死地。生命要有閉竅時,才能逆轉這條死路,自養一份生機。這是生命的閉關修行,閉竅就是那道機關,達摩祖師雲:“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然後才可期出關後的身輕如燕、乾坤挪移。

老子言“長生久視”,長生久視之道則在“根深固柢”,養自己的本如固樹的根。固根之道則在“治人事天,莫若嗇”,嗇即吝嗇,吝嗇精神的外露便是保養,老子更稱之為“積德”、積合道之真德。這說的就是閉竅。推而展之、究而深之,便是有事時全力以赴,無事時無思無慮。全力以赴則凝神為一,無思無慮則七竅失根,分別是事上的閉竅和事外的閉竅。人的精元,大部分是在胡思亂想、焦慮掙扎中暗耗掉了。專注便高效降耗,無慮便養精蓄神,合之可出過度矣。思慮不可免,就從不過度開始。

萬法唯心,萬事唯度。世間是道場,人生是修行,要往心性上用功,要在有度上使勁。

此篇為上篇,下篇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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