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貓(民間故事)

“老貓”叫“花花”,準確地說在出生後的前四年裡叫“花花”。

“花花”出生那一年秋天田鼠特多。“花花”的母親——老花花,偶然跟隨我姥姥去田裡,姥姥挖豬菜,老花花捉蚱蜢玩。偶然捉了只田鼠吃了,老花花好似發現了“新大陸”,只要姥姥挖豬菜,它就跟著,纏褲腿兒。等道走熟了,姥姥事忙,老花花若嘴饞了就自己去田裡捉,吃飽了,再心滿意足歸家。姥姥家清湯寡水的貓食看不入眼了,吃得肥嘟嘟的,肚子越來越大,後來就生了“花花”六個兄弟姐妹。老花花記憶中那一年秋天,溝渠邊鋪天蓋地插滿紅旗,田地裡冒黑煙四軲轆大機器呼隆隆的把成熟但來不及收割的玉米高粱都翻到土裡,養肥了大批田鼠,肥得都跑不動。老花花不識字,如果它識字就會認得扯開來的橫幅上多有三個大字——大躍進。

“花花”剛長大點就不招人待見,用我姥姥話講,一點也不招人稀罕,格色。比如:你喊“花花花”別的小貓樂顛顛跑來,它理都不理你,高傲得不行;你用手摸它一下,它高興時或許搖搖尾巴,多半情況下,立馬戧起頸毛,一副你煩人的神態。每天來串門的隔壁彭大娘捂著手背上的紅爪印嗔道,這小貓,那麼格魯呢,她只是用短杆煙鍋點了下“花花”的屁股。

特立獨行,清高,看誰都傻的一副屌樣。

兄弟姐妹陸續被人抱走了,只剩下沒人喜歡的“花花”陪著老花花,也沒長輩給起個名字,被人召喚時除了“花花”還是“花花”,實在區分不開時被人喊過“小花花”,極少。

滿一歲時,大旱,糧食減產。年底,老花花瘦死了,平日裡常見的送人的幾個兄弟姐妹也死了三個,剩下的也瘦得走路打晃了,只有“花花”身體雖瘦點但精神頭很足,整天爬樹上房逮麻雀下野地捉田鼠,幾乎成了流浪貓。隔了三、五天甚或十天半月,早晨起來的姥姥在靠灶臺的外窗臺上發現只死鼠、死雀,就知道“花花”回來了,多數情況下它已經在灶臺上或灶坑邊呼呼睡著。有幾次,竟然逮了野兔野鴿子回來,讓餓得眼睛發藍的老舅瞳仁黑了好幾天。

轉過年,異常艱難渡過青黃不接的五、六月,七月初麥子熟了。姥姥的瞎婆婆躺在炕上身體浮腫,奄奄一息。姥爺是“黑五類”中“地富反壞右”的“富”,與其他“四類”關在生產隊的牛棚裡集中改造,每天家裡要送飯,否則就得餓死,可米缸裡只剩一點點米了,那是姥爺的救命糧。“花花”一週多沒回家了,前幾天套兔子的鄰居彭大小子說在南山坡廢棄稻田裡看到了“花花”,“花花”在一尺高枯黃稻草間一蹦一躍的,可能在捉田鼠。姥姥知道那裡離家夠遠的——有五、六里路程。那片稻田是大躍進產物,公社領導要“放衛星”,喊出口號“引水上高山,再增萬斤田”。平地裡栽不活的稻子要弄到山坡上種,社員們挑水上山種稻子,風風火火地幹了一個多月,在累癱了老隊長後,就沒人管了,一尺高的稻苗枯黃成秋天坡上的草色,映著周邊的綠草翠樹,如粘在翠毯上的一坨屎,那裡成了鼠、兔、野雞的家園。

早晨,天剛亮,姥姥就被外屋灶臺上的呼嚕聲驚醒了,村裡早沒了雞啼,都得自己醒,沒大公雞啼晨了。

“花花”滿身塵土蜷睡在灶臺上。姥姥打開房門,習慣的瞄一眼窗臺:啥也沒有,剛要邁步,腳卻被拌了一下——一隻華麗的大野雞橫在門檻下。

死野雞粘滿了土,幾處地方磨沒了羽毛,那是“花花”拖家裡的。可以想見“花花”是怎樣歷盡千辛萬苦,越過溝溝坎坎,花了大半夜時間銜著幾乎比它還重的野雞走回家裡。生活的磨難、見慣了的困苦甚至死亡已經讓善良溫柔的姥姥愈加剛強隱忍,但也讓她的心變得麻木。望著在灶臺上呼呼大睡滿身塵土的“花花”,已經沒有多少感情可動的姥姥心頭一熱淚眼朦朧。

當時中學放暑假在家的媽媽說,那是她這一生吃過最美味的雞肉。

晚上,打麥場要“夜戰”——給新麥子脫粒,夏天的雨說來就來。姥姥帶著媽媽參加,看護麥場的民兵排長是在部隊當兵的舅舅(姥爺家本是“中農”,因村裡“富農”不夠數,就把排在“中農”最前面的姥爺湊數)的發小,他曉得姥爺家已經無米可炊,就偷偷告訴姥姥,一會他用槍打滅麥場燈泡,你們偷了麥子就跑。姥姥與媽媽用捆麻袋的細麻繩把褲管扎住,裝滿了麥子。

燈泡滅,社員四散,媽媽卻與姥姥跑散了。無星光的田野漆黑一片,青紗帳起來了,媽媽五指莫辨,方向莫辨,黑夜像個猛獸,媽媽在田頭躑躅嚇得要死,突然前面出現兩點星光,一聲熟悉的“喵喵”讓媽媽熱淚奔湧。

臨近家門聽得姥姥低聲而急切的呼喚,媽媽再次熱淚奔湧。

靠麥收分得的一些麥子及夏季的蔬果勉強度過夏天。秋來了,滿田野即將成熟的莊稼,可家裡糧食又接不上了。“花花”不去流浪了,不再像原先那樣幾天回家一次,鼠不好捉了,麻雀見了它早遠遠躲飛了。可“花花”依然過得滋潤,它每天在姥姥家門前的小河邊捉魚吃,捉泥鰍,捉鯽魚,捉不知名的小魚,有時也捉青蛙,偶然捉到大的就拖家裡,姥姥就扔灶火上燒給瞎婆婆和老舅吃。媽媽說,那一年魚真多,有水的地方就有魚,像春天河邊上剛孵化的蝌蚪,黑壓壓的。姥姥說,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花花”身上粘滿泥點,尾巴上包裹的泥塊像武士盔甲,舉不起來了,過門檻時噹啷噹啷響,嘴巴鬍鬚也泥乎乎的。姥姥把洗衣盆盛半盆水,扔“花花”進去泡著,過會兒泥土泡軟了,姥姥邊用手摳下泥塊邊笑,這泥猴兒。看見的村人都好奇,“嬸啊,你家‘花花’真能耐,會下河逮魚。”這是與“花花”不相熟的;“這‘花花’成精了,捉鼠、抓鳥、逮魚,好東西盡往自家裡拖,咋這麼能耐呢?”這是左鄰右舍前屋後院的。

洗乾淨的“花花”則把粘了口水的前肢順著臉往頭頂塗,塗沒了口水再用舌頭舔,舔足了口水再塗,一遍又一遍的,極有耐心,旁如無人,誰也不理,“花花”是個大姑娘——美麗的大姑娘。

媽媽隨鄰居要去南窪地捉魚,提一隻柳籃,“花花”跟著。南窪地是個四水彙集的大窪地,長滿蘆葦蒲草,裡面滿是大大小小的水泡子,秋天水退了些,每個水泡子裡的魚兒都擠壓壓的,密密實實鋪滿水面,媽媽說,每個草葉上都趴著條小魚。媽媽害怕,就閉著眼睛捉,一會就捉半籃。花花先逮泥鰍吃,吃飽了就挑來蹦去地玩,間或捉個大蚱蜢吃。

媽媽不再害怕,努力認真的捉魚。忽聽得水泡子裡翻騰,見“花花”上下翻滾嘴裡叼著個大魚尾不放,嚇得媽媽呼喊,鄰家的大娘趕來,從只及小腿深的泡子裡捉上來一條大草魚,“花花”兀自咬著魚尾嘴裡“嗚嗚嗚”的不鬆口。

姥爺關了三個多月放回家裡,隊裡需要會計,只有姥爺最能,摘了“富農”帽子,仍舊做回中農。在外面做了半輩子事業的姥爺很愛乾淨,喜歡穿白衣,曉得花花的事後,准許“花花”白日在炕上打盹睡覺,“花花”是姥姥家的大功臣。

“花花”三歲,饑饉過去。春風剛剛把河水解凍,“花花”在夜裡就滿世界“嗷嗷”叫春。五月,布穀鳥乍啼,“花花”生了一窩貓崽兒,活了三個,一隻黑花色,一隻白花色,另一隻隨它黃花色,睡在元寶形柳筐裡,閉著眼顫巍巍地爬、動、吃奶。“花花”第一次做母親,極認真盡責,窩裡總是乾乾淨淨,貓仔身上清清爽爽,散著奶香。只有姥姥可以碰貓崽兒,別人沒等近筐邊,“花花”就呲起牙弓起背,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貓崽兒著實可愛,剛大些能吃食,就被人抱走了,本來姥姥想留下一個,可禁不住央求,都送人了。“花花”又回到單身的過去。

“花花”四歲多時名字前面多了兩字——“瘸腿花花”,可姥姥從來不喊,依舊滿目柔光喊它“花花”。

“花花”第二次生產,一胎生了九隻花色繁複、閉目惺忪的貓崽。“花花”每天忙裡忙外腳不沾地,不曾夭折一隻,是極為負責的母親。姥姥家剛走出飢餓,沒有太多的餘糧,有也是粗茶淡飯,只夠“花花”餬口,產不出更多的奶水,“花花”只能奔忙於田野水邊,獵取小動物。元寶形的柳籃潔淨溫馨,貓仔們散發著淡淡的乳香,“花花”總是趁著給貓崽們餵奶的當口,一刻不停地清理貓崽身上的穢物,等貓崽們安靜下來,便帶著神聖莊嚴的神情匆匆離開,捉鼠捉雀甚至捉魚補充奶水,再急切滿目溫情的回巢,一刻不歇。

多捉一些野物來補充奶水以供養兒女,這是“花花”在那菲薄歲月所唯一能做的事情。

在貓崽們將將睜開淡藍色眼睛的某一天,“花花”從下午出去,竟一夜未歸,貓崽們餓得“喵喵”在柳籃裡亂爬。姥姥從夕暉漫天到月光塗地房前屋後河邊野地呼喚著“花花”,當姥姥無奈地拖著一身疲憊走回家裡,迎面的河風雖清涼,但難消姥姥胸中煩熱,那眸中的明月分明是一滴淚。

清晨,“花花”一身血汙的回來了,它的一隻前肢斷了,躺在姥姥的懷裡疼得渾身顫抖。原來,它去偷別人家鴿子的時候中了“踩夾”,而“踩夾”是用鐵絲連在地上,花花連掙帶咬弄斷前肢,才掙脫而回,它有一窩兒女要撫養。

“花花”躺在柳籃裡給貓崽們餵奶,姥姥給“花花”斷肢塗了雲南白藥,用布紮好,“花花”疲憊得眼睛睜不開,但依然用舌頭清理貓崽們身體,姥姥心痛得掉淚。

姥姥每天去小河邊向用扳罾網扳魚的老漢陳聾子討些小魚,回來煮了或灶火燒了伴玉米糊糊裡喂“花花”。只一週多,堅強的“花花”就自己出去覓食了,走起來一探一探的,可依然比別的貓能捉鼠,“花花”是最聰明能幹的貓。

“花花”去河邊探望陳聾子老漢,他們是相熟的,曾在一起捉魚:老漢用扳罾網,“花花”用爪。老漢不吃泥鰍,網了就送“花花”吃,“花花”最愛吃泥鰍。陳聾子老漢,單身,村裡“五保戶”,抗美援朝時支援前線上下來的,炮聲把耳朵震得半聾——需大聲才可聽得,連帶著把腦神經的弦兒震斷了幾根——有點傻,質樸無邪。

陳聾子老漢戴著大草帽赤腳站在河邊,胸前一支長木杆頭挑著一張四角用四支細竹竿撐著的方形扳罾網,時而挑起,時而浸入河中。見了“花花”,便大聲招呼:“花花,來,花花”。“花花”走路一探一探的竄上老漢身後柳樹墩上,不聲不響的,老漢扳上魚了,就把泥鰍、小鯽魚拋給“花花”,不給,“花花”也不惱,靜靜的等。有時,老漢在小河對岸扳魚,“花花”就繞過下游不遠處的石板橋,蹲在老漢身邊,老漢咂著杆煙鍋,扳上來泥鰍,一條一條的扔給“花花”,吃完一條扔一條,老漢無語,“花花”無言。

夕陽醉紅了臉,陳老漢收工了,提了魚簍,到姥姥家院子裡,尋個盆就傾出簍裡魚,姥姥攔阻,陳聾子就大聲嚷嚷:“送花花的,送花花的”。“花花”領老漢進屋,九隻貓崽把貼著筐簷參觀的陳老漢喵喵得心頭熱熱的。姥姥大聲說:“斷了奶,送你一個”老漢聽了,忙道:“不不、、、、、、好好”喜得缺牙嘴再也合不攏,姥姥就送陳老漢兩隻剛出鍋的大餅子,陳老漢用倭瓜葉包了,邊走邊推脫姥姥的留飯。

仲夏,中午,日頭正毒,姥姥戴一頂草帽在園中摘旱菸葉,“花花”在邊上田壟間捉蚱蜢,貓崽們午睡。菸葉要在正午時摘,煙油才足,吸著淳香味正,摘滿一籃送到大簸萁上、蓋簾上,攤開曬乾。

姥姥有嚴重的氣喘,秋冬季嚴重時咳得上不來氣,臉憋得烏青,可還是抽菸,戒不掉了,姥姥說,抽死也不戒。姥姥少女時就開始抽,這是民國時東北人的“惡習”,東北有三大怪:第一怪窗戶紙糊在外,第二怪大姑娘叼著大煙袋,第三怪養個孩子吊起來。大姑娘為什麼抽菸?我聽來聽去只有一個原因:做了媳婦後要給長輩點菸,自己不會抽,焉能給別人點。姥姥七、八歲就開始吸,旱菸味道太沖,傷氣管,就用茄子葉曬乾揉碎,裝煙鍋裡吸,一年後就能吸嗆人的老旱菸了。媽媽說,姥姥的氣喘是累的。姥爺家若按民國時擁有的土地,絕對算得上是地主,姥爺的父親管家,兄弟姐妹甚至堂兄弟經年在一起,家庭大吃飯人多,每日的擔水磨面把姥姥累的。姥爺年輕時在外地給別人管理財務,姥姥不曾氣喘,“光復”後回家才得上的。姥姥一生堅忍要強,從不落人後,姥爺則是儒家楷模,一生讀書,溫和得有些懦弱,在我記憶中從未對人發過火,無病無災的活到九十五歲。

炎熱的正午,只有傻蟈蟈在柳枝上鳴唱,姥爺倒在炕上午昧,突“花花”然竄到身邊,嘴裡“嗚嗚嗚”的,姥爺以為“花花”又銜了鼠回來,每次“花花”銜了鼠雀回來嘴裡都“嗚嗚嗚”的。可這次,“花花”“嗚嗚”幾聲,見姥爺不理,便用爪子撓姥爺的汗布白背心,姥爺立時感覺有異,忙起身,“花花”跳下炕,迅速向門外跑,不時回頭等。姥爺趕到園子種旱菸的地方,見姥姥臉色通紅暈到在地裡,姥姥中暑了。姥爺忙把姥姥抱到屋裡,用涼水擦醒來,“花花”蹲在炕邊,舔著前肢洗臉,若無其事的。

貓崽們斷奶了。幾日後,姥姥喊來陳聾子老漢,可著他第一個挑貓崽兒,陳老漢相看一陣,挑了隻黃花色(花花的顏色)捧在手心抱走了。每日帶在身邊一起網魚,喊它“小花花”。花花照常來河邊,探望,捉魚,吃魚,陳聾子老漢有時大聲說話,“花花”無語。

九隻貓崽相繼送人八隻,姥姥給“花花”留下一個女兒。如舊時沒有讀書的女人一樣,“花花”的女兒依然沒有名字,人們都喊它“花花”,有時實在區分不開,才喊“小花”。

“花花”六歲時,當“姥姥”了,其實若從“花花”第一窩貓仔算起,“花花”已經是“祖姥姥”或“祖奶奶”了,可在我姥姥家,它才“姥姥”輩分。“小花”喜洋洋地生了五隻貓崽,活了四隻,“花花”不時去產筐裡探看,“小花”也忙碌碌的,溫馨快樂著,誰知,一場大災難即將臨頭。

公社一位主要領導的六個月大的孫子,大白天睡在“腰車”(懸在房樑上的嬰兒床)裡被可惡的老鼠啃了雞雞,差點斷種。領導夫人大怒,領導大怒,一場會議,滅鼠上升到政治高度。有個“拍馬屁”的獻計,要創造一個“無鼠”公社,向敬愛的老人家獻禮。比“花花”聰明的社領導當然採納,一場轟轟烈烈的“滅鼠”運動展開來。傳統的貓捉、籠捕、夾打,太慢,而且不徹底,要購進大批滅鼠藥,攤派到生產大隊、生產小隊、每家每戶,由民兵監督執行,以播種子的密度撒到老鼠出沒的每個道路每個角落,沒了就撒,從空間時間上實行嚴密封鎖。那是真見實效,三天內老鼠數量銳減,一週後,黃鼠狼基本滅絕;二週後,貓基本滅絕;三週後,狗基本滅絕;一月後,豬基本滅絕,據說,這鼠藥厲害,鼠吃後口渴難耐,到處找水喝,經常跑到主槽子裡找水喝,喝完就死,傻了吧唧的豬活老鼠不吃死鼠卻吃。

“小花”死的比黃鼠狼還早,撒上鼠藥的當晚就“光榮殉職”,連帶著把四隻貓崽也藥死了——老鼠太容易捉了,一下子逮了好幾個。“花花”豐富閱歷及聰明這時候顯示出來趨吉避凶的能力,看著比平時異常的老鼠,“花花”在困惑中猶豫一刻,等看到女兒“小花”的慘狀,花花立刻拋開了貪慾,清醒地放棄誘惑。

深秋,拾了一背柴禾正往家趕的姥姥,離家遠遠的便聽到老姨大聲哭喊,曉得出了什麼事,急趕至家中,屋裡的慘景讓姥姥大驚:“花花”口吐白沫,悽慘地“嗷嗷”叫著、爬著,姥姥忙取下松木大櫃上的紅藥箱,打開,取出白色塑料小瓶,擰開,倒出一粒“阿托品”,掰開花花的嘴,手指頂在喉嚨裡,肯定它咽肚裡了,才放下“花花”。到晚上,“花花”站起來,一晃一晃地走,慢慢的又恢復了從容淡定。

白天,“花花”照例睡在炕角,姥姥歇氣時,嘴角叼只旱菸,手裡反拿了掃炕小笤帚,輕點在“花花”頭上,嘴裡“惡狠狠”地教訓,看你下回還吃死耗子不?!作死啊!、、、、、、還吃不?。“花花”下巴放在前肢上,低眉順眼的聽著,一聲不吭,任姥姥的的小笤帚輕點在它頭上、後背、屁股上。姥姥有點冤枉了“花花”,“花花”咬死了只進屋偷東西的老鼠,活蹦亂跳的,誰知道是剛剛吃完鼠藥的,也是一時嘴饞。

這場運動,對老鼠也就是一場掃蕩,半年後就恢復如初,不,是更勝往昔,臨近公社的老鼠“趕大集”似的往這裡跑;對其它與鼠沾邊的動物,尤其是貓,那就是一場“浩劫”,整個公社就剩下兩隻貓,一隻花花,一隻石村的“瞎老黑”。“瞎老黑”活了十多年了,“貓精”一個,雖然雙目失明,但卻練就比狗還靈敏的鼻子,一絲鼠藥氣都逃不過。

在接下來的時光裡,“花花”就一直孤獨單身三年。

引進的貓們,就像春天的韭菜,來一茬割滅一茬,老鼠卻憑藉強大的繁殖力與鼠藥對抗著,最終把鼠藥打得落花流水,鼠們聞著鼠藥都繞著走,偶有傻乎的、初生之鼠吃了藥,也與新來的貓同歸於盡。公社那位領導早異地做官了,鼠藥早不撒了,可當初撒得太多太廣了,收不上來了,當初的鼠藥就如暗藏的地雷,時不時的炸響。

滅鼠又回到從前手段:夾打、籠捕,還有“花花”捉。十里八鄉若論“貓”這種動物就“花花”與“瞎老黑”兩個,“花花”成了捉鼠英雄,也是全公社“瀕危動物”,職業是高尚的也是相當危險的。可花花滿不在乎,做得遊刃有餘,別人看著像懸崖上踩鋼絲,“花花”卻勝似閒庭信步。

晚飯後,姥姥捲了顆紙菸,叼在嘴角,腋下夾了“花花”送了人家去捉鼠,一路問候,大娘呀貓送誰家;嬸呀,給誰捉耗子去;嫂子,我家排第幾號?、、、、、、“花花”眯著眼,一隻獨腿放在姥姥胳膊上伸向前上方,誰都不理,傲慢得不行。沒了天敵,全村的老鼠氾濫成災。大白天都敢“偷雞摸鴨”,臨近生產隊倉房的大發家,老母雞新孵的十幾只雞雛,一箇中午就被消滅的乾乾淨淨,氣紅了眼的大發拿了手電筒整夜蹲守倉房,窗臺上一鐵籤子串死六隻老鼠,大半宿扎死二十多隻老鼠。只有姥姥家與隔壁彭大娘家沒鼠,再就是陳聾老漢家沒鼠,“花花”與陳聾老漢交好,總去吃魚,捎帶著把他家的鼠給滅了。

姥姥把“花花”放到大發家院裡,吩咐聲“好好抓耗子”,與大發娘聊幾句,就匆匆走了,去鄰居家與幾位老太太看“小牌”(一種類似麻將的賭具)。“花花”就一晚上在大發家捉鼠,早晨自己溜達回姥姥家,在姥姥家炕上或灶臺上“呼嚕呼嚕”睡一白天。“花花”捉鼠的最好戰績就是在大發家創造的,一宿咬死了八十七隻老鼠,整整齊齊排滿大發家院子裡,把早晨開門的大發娘嚇得“嗷”一聲跑回屋,以為耗子軍隊來襲。

晚飯時分,後屯劉村的生產隊長來姥姥家,驢車上裝一土籃香瓜,送給姥爺的,劉隊長是姥爺的表弟。吃飯時,對姥姥說,要借“花花”幾天,捉鼠,捉一隻“成了精”的大老鼠。當聽說那隻“鼠王”有小豬崽般大,咬死兩隻前去捉它的大貓,並且把柳河西一隻“悍貓”咬得蹲在房樑上觳觫,耳朵也豁了,屁股上連皮帶毛缺了一大塊,姥姥著實猶豫了好一陣。“花花”比一般貓強悍得多,可“花花”一隻前肢是斷的,怎麼說行動也不便。可經不起劉隊長再三哀求,並打包票說,自己領幾個人拿棍棒在一旁看護,保證不出事。

姥姥剛進劉屯生產隊大院,還沒下驢車,懷中的“花花”就猛然精神起來,眼睛圓睜,尾巴像蛇一樣不安的擺動,與平日去別人家捉鼠時的懶散樣子截然不同,眸光熠熠,躍躍欲試。這劉屯的生產隊大院曾經是一個糧食中轉庫,地上鋪著條石,一個高大的倉房立在黑黢黢的夜中。

天完全黑了下來,倉房頂上亮起個昏黃的燈泡。“花花”圍著倉房轉了一陣,就趴在一個條凳上一動不動,劉隊長領著幾個壯漢,拿了棍棒伏在院子裡。

夜半,“花花”突然立了起來,牆角的洞裡竄出那“鼠王”。這“鼠王”像豬崽般大,斷了尾巴——那是社員用鐵鍬斬斷的,這傢伙厲害極了,連水泥地都啃得出窟窿,社員們想盡了辦法也捉其不得,反倒激起其兇性,到處報復人們,別說咬死雞鴨了,連隊裡的一匹馬都被其咬豁嘴。

“鼠王”呲著焦黃的大門牙向“花花”衝來,到得條凳前一躍而起,咬向“花花”。“花花”立定站穩,掄起那粗壯的獨肢照定“鼠王”白毛臉就是一巴掌,把“鼠王”抽得“吱兒”一聲尖叫摔翻地上。“花花”一蹦而下對著“鼠王”後腿就是一口,未等“鼠王”反抗,轉身躍回條凳上。“鼠王”追來,到凳前一躍,卻半空落下來——後腿受傷了,氣得發瘋的“鼠王”順著凳腿爬上來,剛一冒頭,一隻粗大的貓掌就呼地扇來。摔個昏頭漲腦的“鼠王”幾次三番要爬到凳上,都被“花花”給抽翻掉地。累得氣喘吁吁的“鼠王”上半身終於搭到凳子上,未等後腿跟上,一隻亮出利爪的巴掌掄了過來,“鼠王”一聲慘叫摔個四腳朝天,從脖子開始直到腮幫子上,三道長長的口子咕嘟咕嘟冒血,“花花”先前所有的準備就為這亮出利爪的一擊。

“鼠王”疼得在地上翻滾幾下轉身欲逃回洞裡,“花花”猛然躍起“喵嗚”一聲,撲到“鼠王”後背,一口咬住“鼠王”頸項,“鼠王”只一竄就倒地喪命,“花花”一口就咬斷“鼠王”頸椎。

劉隊長帶人衝進來,圍著巨大的“鼠王”又補了幾棒才解恨。“花花”又躍回條凳,舌頭梳理著前肢,一副如無其事模樣,泰山崩於前而不驚。想象中的“慘烈”戰鬥根本沒有發生,饑荒時的流浪搏命生涯,早已把“花花”鍛鍊成貓中的“無敵存在”——再大的野豬也是老虎的獵物。

“花花”終於又生下貓崽了,這時它已經十歲了。這一年,媽媽生了我。

當我會走路的時候,“花花”生了第四窩貓崽兒,前一窩貓崽們已經“長大成人”了,有的甚至“開花散葉”了。“花花”後背毛色已經斑白了,是村裡年齡最大的貓,人們都喊它“老貓”,可姥姥依然喊它“花花”,陳聾老漢依然喊它“花花”。

盛夏,“老貓”生的一窩崽能吃食了,強壯的幾隻開始跌跌撞撞的走路、打鬧了,瘦弱的繼續閉著眼窩在柳筐裡,萌萌的。“老貓”在草叢裡捉了個綠色大蚱蜢,叼在唇邊,蚱蜢腿一伸一彈的沒有死,從今開始她要訓練貓崽們的捕獵技能。在“老貓”的世界裡,時間總是很充足很悠閒,唯有訓練後代這事刻不容緩,這是頭等大事。

“弗弗弗”“老貓”嘴裡發出奇怪的招呼聲音,若逮住個死鼠放在地上,召喚貓仔們會發出“嗚嗚嗚”的聲音,這次抓了個活螞蚱不敢松嘴,怕跑了,所以發出的“嗚”因嘴型不對漏氣而成了“弗”。

舅舅抱回一隻小狗,全身黑緞子似,眼眉卻是白的,咋一看像有四隻眼睛,叫“四眼兒”。“四眼兒”未斷奶,聳著溼鼻頭到處亂拱,姥姥抱去貓筐。正在給貓崽們餵奶的“老貓”,抬起頭盯著小黑狗,棗核一樣的瞳仁在慢慢變大,這是發怒的前兆,姥姥忙用手撫了撫老貓的頭,“老貓”順勢又躺了,長尾巴尖上下襬了擺,默許了。小黑狗吃了“老貓”的奶,毛色漸漸油亮了,身體漸漸圓滾滾了,漸漸越來越淘氣了,吃奶時小無賴一樣搶了這個奶頭搶了那個奶頭,“老貓”也不去管。“四眼兒”再大些,爬出柳筐蹣跚地上跑了。啥都好奇,啥地方都敢去,下蛋母雞讓它給嚇得“咯咯”亂嚷,好像進土匪了。“老貓”踱過去,一巴掌把“四眼兒”拍個“筋斗”。“四眼兒”就怕“老貓”的巴掌和姥姥的燒火棍。

夜半,忽然雞慘叫起來——黃鼠狼偷雞,未等姥姥起身“老貓”嗖的竄出門洞,外面響起廝打聲,等姥姥打開房門出來,“老貓”悠閒地舔著爪子“敵襲”已被擊退。過幾天,姥姥在柴堆抱柴禾時發現只黃鼠狼,早死翹翹了,由脖子到臉蛋三道深深血槽,讓“老貓”一巴掌拍的,流血過多死了。“老貓”拍我和“四眼兒”從不下這麼狠的手,總是把利爪縮了,用厚厚肉墊那面拍。我是領教過,一次在炕蓆上把睡覺的“老貓”惹急眼了,蹦起來,照著我太陽穴部位就是一巴掌,我立馬躺炕上,迷糊半天。

“嗚哇嘡,嗚哇嘡,娶個媳婦尿褲襠”六歲的老姨隨一群孩子追著新娘唱喜慶歌——后街的王家大志結婚了。聰明的“老貓”蹲在大志家高高的門柱墩上眯著眼盯著下面空地上宴席,大志家的大黑狗“旺旺旺”向“老貓”吠叫,“老貓”理都不理。村裡的紅白喜事不請自到的有兩位:打竹板的石老三,瘸了腿的老貓。經常是石老三竹板一響,老貓就到,石老三喝酒,老貓吃肉。一般情況下,宴席主人另預了碗盛給老貓,待貴客一樣,想當年,村裡的哪家哪戶,沒承過老貓的恩。

陳聾老漢網了魚經常送給姥姥,姥姥蒸了做給我們吃,極少煎魚,沒有那麼多豆油。我們吃魚肉,姥姥與“老貓”吃魚頭魚尾魚骨魚刺,姥姥嘴裡沒剩幾顆牙了,可依然愛吃魚骨魚刺,“老貓”也愛吃。姥姥與“老貓”最愛吃魚,魚頭魚尾魚刺都吃。

媽媽說,姥姥嘴裡的牙是“上火”急掉的。“光復”後,內戰爆發,在瓦房店給人管賬的姥爺恰有事回瀋陽,便被阻隔了,無奈只好回到距瀋陽還有百多里的老家,準備局勢緩了就去接姥姥,姥爺的父親很強勢,總怕自己懦弱的兒子出意外,每每不準動,急的姥爺常常坐門口向南掉淚。失去主心骨的姥姥便獨自一人領著三個兒女棲棲遑遑生活:大姨九歲,大舅六歲,媽媽三歲,其艱難可想而知。好在,姥爺家當時境況還豐,暫時吃穿不愁,鄰里及姥爺的同事經常來照應。可姥姥內心的苦悶在鬱積了半年後爆發,姥姥昏迷了三日,請醫延藥,無治,命懸一線。危急時刻,姥爺一位把兄,請了城裡著名中醫,診了,搖頭欲去,姥爺的把兄攔住大夫,指著三個幼子說,四條命呢!又拉了四鄰作證,醫死醫活絕無埋怨。老中醫,嘆口氣道,死馬當活馬醫了。開了一劑猛藥服了,姥姥胸口生出細針樣的黑毛,那中醫吩咐鄰家的婦女用白麵團按揉姥姥胸口,直到白麵團變成黑麵團,姥姥才幽幽醒來。經過半月才痊癒,堅強的姥姥說,死也要死在老家,散了家財,只帶一些細軟,預足乾糧,推一輛獨輪車,結了回瀋陽幾人,義無反顧踏上回家的路,當時,正七月。其時,國共戰事稍歇,但大路依然難行,每天只選小路行,穿村繞店,宿野地,飲土井水,六、七百里路走半個多月才到瀋陽親戚家中,及見到姥爺,姥姥的一腔淚水才決堤而出。媽媽的頭頂上有雞蛋大地方不生頭髮,媽媽說,就是在回瀋陽的路上烈日下曬的。

在歸家後一週內,姥姥的牙便一個個的掉了,最後只剩兩顆後槽牙了。姥姥就用牙床吃飯,吃魚骨魚刺。我記事時,牙才全掉,鑲了滿口假牙,可姥姥不經常戴,說吃飯不香。

姥姥念過兩天私塾,第三天便躺地上打滾說啥也不念了,所以有名字,村裡像她那麼大婦女沒幾個有名字的,未出嫁前都是大丫、二丫、三丫的,出嫁了隨了老公,就喊誰誰媳婦了。姥姥不識字,數字也不認識,12345都不認識,日曆不認識,鍾也不認識,可姥姥頂聰明,別人打趣問她,今兒幾啦?她看一眼外面的天歪著頭想下,說出幾月幾日,分毫不差的。我問,幾點啦?她依然看下天,說出個數字,與鐘上的上下不差十分鐘,每每神奇得讓人驚呼。

“四眼兒”長大了,小牛犢子一般,臥著都比“老貓”高,可每次見到“老貓”尾巴都搖成圈。

姥姥用燒火棍教訓了“四眼兒”——它咬死了鄰家的鴨子。“老貓”來到狗窩前,站直了後腿,用巴掌打“四眼兒”狗臉,砰砰的響。“四眼兒”蹲著垂下頭,一聲不敢吭,覷見老貓緩和些,忙用舌頭舔老貓的臉,“老貓”住了手,眼睛瞪著,最後用爪輕輕撫下“四眼兒”轉身走了。王老六家的“大黃”,是條惡狗,大人小孩一起咬,去他家串門可要當心,可他家又是打牌的據點之一。“老貓”經常隨姥姥去他家,每次大黃見到“老貓”就惡狠狠的狂吠,大黃記仇,王老三、王老四、王老五結婚宴席時都是老貓搶了它的飯。一次,大黃掙脫了狗繩,追了“老貓”到姥姥家。“老貓”沒有進屋,直奔“四眼兒”窩邊,“四眼兒”把栓它的鐵鏈掙得咔咔響,只一口便咬住了大黃的喉嚨,姥爺拿棒子都打不開,直到大黃停著掙扎,一命嗚呼。

姥姥有兩個“愛好”死都不會改:抽旱菸,看小牌。一入冬,姥姥的氣喘病就犯,白天還好些,晚上睡覺就喝嘍喝嘍的,整整一宿。“老貓”更老了,白天睡覺呼嚕嚕呼嚕嚕。白天,爸爸公社上班,媽媽生產隊勞動,我就寄放姥姥家,夜晚,有時就賴在姥姥家睡覺。最初在姥姥家不困極了,沒法睡覺,而當習慣了,恰逢姥姥玩牌回來晚,屋裡的寂靜又讓人沒法睡覺。

冬閒,平日忙個腳不沾地的姥姥有空兒玩小牌了。姥姥在家裡正喝嘍喝嘍喘呢,聽有人招呼玩牌,馬上不喘了,下炕就走,比風都快。玩牌的地點有好幾家,不固定,如果,恰逢家裡來客,需要找姥姥,老爺就對“老貓”說,喊人去。“老貓”就蹦下地,到了姥姥玩牌的人家,蹦上窗臺上,用那隻獨腿噹噹敲玻璃窗,一準帶著姥姥回來。

“老貓”十六歲那年秋天,雨水特大,姥姥家門前的小河猛然闊了四、五倍,往日嫻靜的河水現在野得嗷嗷直叫。陳聾老漢不拿扳罾網扳魚了,站在小石橋上用長杆抄網抄魚。河水漫過石橋,有時就留下泥鰍、鯽魚、黃顙,陳聾老漢就用抄網一抄,一袋煙功夫就抄半桶。“老貓”老了,走路時後腿有些拌蒜,蹲在岸邊看陳聾老漢抄魚,老漢抄了個大泥鰍甩給“老貓”,“老貓”手忙腳亂接著,一個不穩滑入河中,陳聾老漢見了,忙用抄網來抄,可水流太急沒抄住往下游衝去,陳聾老漢順河岸跑到前面截著,一網兜住。河岸泥滑,老漢也滑入水中,老漢抓住網杆不鬆手,在河水中浮沉,直到抓了岸邊一棵柳樹根才上得岸。眾人跑來,“老貓”已淹得半死,正在河邊的陳聾老漢侄兒教訓老漢,一個畜生也值得你拼命,陳聾老漢無語閉眼坐在泥地上喘氣,等氣緩過來了,拿了抄網杆就打侄兒,他侄兒邊跑邊指著老漢喊,不知好歹。

一場大難“老貓”躲了過去。可身體卻每況愈下,水傷了肺,像姥姥那樣咳了好久,呼嚕打得更響了,走路不穩,有時往桌腿上撞,得了白內障。姥姥聽說吃魚肝油能治,可餵了也不行,不愛吃東西,每天呼呼大睡。

初冬第一場雪,把清晨耀得晶晶亮,姥姥下地燒火做飯,喊灶臺上的“老貓”起來,喊三聲“花花”了,可“老貓”依然面容安詳的下頜枕著那隻獨腿,閉目無聲,姥姥的心窗忽然暗了下來,撫摸“老貓”僵硬的身體,姥姥久久無言,淚水慢慢滑落。

“老貓”是陳聾老漢與姥爺埋的。陳聾老漢將一隻揹筐裡裝了“老貓”,提了一隻鎬,姥爺提了鍬。走到南山坡上,陳聾老漢用鎬刨開凍土,再用鍬挖到半米深,姥爺說可以了,陳聾老漢不吭聲,挖到一米多深了,姥爺說這回可以了,陳聾老漢還不吭聲,挖到沒陳聾老漢頭頂了,老漢停了下來,抽只姥爺遞過的煙說,這麼深凍不著了。用鎬把揹筐背把砸折,掰掉,把沒背把的筐,扣在“老貓”身上,填土埋了。

回來的路上,雪又下了起來,無一絲風,巴掌大的雪花漫天而落,簌簌的,靜靜的,鋪滿銀白的大地。

姥姥說,“花花”是被雪仙子帶走了。

十年後,姥姥在初冬的第一場雪中去世,媽媽說,姥姥也是被雪仙子帶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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