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一生做著紅樓的夢,耳聾眼盲著作等身

2012年5月31日凌晨1點59分,周汝昌先生在北京家中去世,終年九十五歲。女兒周倫玲說,按照父親遺願,不開追悼會,不設靈堂,讓他安安靜靜地走。

周汝昌字玉言,號敏庵,以“紅學家”的身份知名當世。在學術研究以外,周汝昌還打通了《紅樓夢》與中華文化的聯繫,甚至將這部小說定位為“新國學”、“第十四經”。學者吳小如曾說,周汝昌先生“學問淵博的程度,絕對不是一個什麼‘家’就概括得了的。”周汝昌自己也不無感慨地說過:“倘無十年浩劫,國家對知識分子的工作和生活條件考慮得再周到些,我保證可以著作等身。”

曾被綁票的津門學子

周汝昌1918年4月14日生於天津鹹水沽鎮,他幼時在父親書齋中翻箱倒櫃,所能找到的“典籍”也只有四部:《古文觀止》、《鄭板橋集》、《詩韻合璧》、《千家詩》。母親李綵鳳有一部《石頭記》,常常會說上一段紅樓故事,這成了周汝昌與《紅樓夢》結緣之始。

周汝昌上小學時,正是北洋政府統治末期,時常會有敗兵流竄到鹹水沽。每當這時,村民們就要百般招待,直到兵士們自行離開。在周汝昌看來,那些敗兵終究只是“過客”,最可怕的還是盤踞當地的土匪。那時鹹水沽附近的幾十個村,對土匪都是畢恭畢敬,按時貢獻錢財,唯有鹹水沽的村民不信這個邪,獨自據城抗匪,而他們的領袖就是周汝昌的父親周幼章。

每逢夜晚,鹹水沽組織的“保衛團”就要與來犯的土匪奮戰。抵擋不住的時候,他們就向駐守當地的二十九軍求援。周幼章後來落入土匪手中,好不容易才由村民花錢贖了出來。豈知時隔不久,周汝昌也成了土匪的“秧子”(肉票),幸好當時有一個看守敬佩周幼章的為人,趁天黑偷偷放走了周汝昌。周汝昌向看守致謝,看守說:“你出去了,給我買一個金錶就行。”周汝昌問那要如何給他,看守回答:“你提第某某號就是了。”其實周汝昌知道,家裡根本就買不起金錶,但為了能脫離險境,當時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滿口應承下來。周汝昌後來說:“我之遭綁,並不是一樁個人事件,這個話題對津沽歷史,頗有些關係。”

周汝昌:一生做著紅樓的夢,耳聾眼盲著作等身

十五歲時周汝昌進入覺民中學讀書,在此期間開始嘗試文學創作。1934年,周汝昌考入南開中學,當時華北局勢已然不容樂觀,一些南開學子就決定利用寒假,南下請願,要求政府領導抗日,但是鐵路局沒讓他們上火車。最後周汝昌和同學們只得“投筆從戎”,在二十九軍當起了“學生兵”,剃了頭,穿上軍裝,真刀真槍地操練戰法。因為文弱,在親戚眼中“像個閨女”的周汝昌,在那段時間竟也能一頓吃掉六個大饅頭。後來到“七七事變”前夕,二十九軍為了學生們的安全,解散了這個青年軍營。

1939年,已過了二十歲的周汝昌終於考入燕京大學。但當年天津發大水,他只得要求燕京保留學籍一年,誰料到了1941年,日本佔領軍關閉了燕京大學。一直到1947年秋,他才得以重回燕園。此時周汝昌已有了家室,為養家餬口,失學期間他先後做過中小學教員、司賬員和海關職員。

胡適的親筆來信

1947年,周汝昌的四哥周祜昌來信說,他在胡適的一篇文章中得知,胡適已有敦誠的《四松堂集》,而敦敏的《懋齋詩鈔》卻遍尋不見,建議周汝昌在北京找一找這本書。周汝昌見信後就跑到燕京大學圖書館,誰知一索即獲,而此前竟從未有人借閱過。讀完《懋齋詩鈔》後,周汝昌發現書中有六首詩是詠及曹雪芹的,而《四松堂集》中只有三首。周汝昌據此在天津的《民國日報》上發表了《〈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一文。胡適看到這篇文章後,當即給周汝昌寫了一封信,肯定他發現《懋齋詩鈔》是一“大貢獻”,但不同意文中“推測雪芹大概死在癸未除夕”的觀點。大名鼎鼎的胡適親自給自己寫信,自然讓年輕的周汝昌“欣幸無已”。

此後兩人書信往來不斷,周汝昌寫給胡適的書信有九封,胡適回信有六封。在這些信件中,他們討論的大都是有關《紅樓夢》的學術問題。為了提攜後學,胡適不但在家中約見了周汝昌,還將作為“海內孤本”的《甲戌本石頭記》(《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慷慨相借。周汝昌當初一見之下大為驚訝,原來《紅樓夢》在小說正文之外,還有硃筆的眉批,且正文也與市面上常見的大為不同。周汝昌還從胡適處借到了《四松堂集》兩部乾隆抄本和有正書局石印大字本《戚蓼生序本紅樓夢》,也都是難得一見的珍本。

周汝昌:一生做著紅樓的夢,耳聾眼盲著作等身

雖然有了批胡的表態,但周汝昌依舊因為同其兄周祜昌合作校勘了真本《紅樓夢》,被人告密說是“寫作反動的書”,告密者還說周汝昌與胡適有政治聯繫,讓他三次遭抄家之苦,最後更是“掃地出門”。在這種情勢下,上世紀七十年代時周汝昌不得不再次批胡適,如在《紅樓夢》增訂本中說:“胡適正是抓住了蔡(蔡元培)說的這個弱點,鑽了索隱派的空子,乘機樹立起了他自己的反動紅學的旗幟。”如此種種,都是特殊政治環境下的違心表態,實在當不得真。

周汝昌對胡適的人格至為欽佩,說“他是有仁者之心的厚道人,不計較那些歷史造成的瑣末細故”,而且在其交往的所有鴻儒、名士中,如果“稱量其為人的氣度氣象、胸襟視野,我感到唯有胡適之能夠得上一個‘大’字。”但如果言及學術觀點,毫不掩飾自己對胡適大力推崇“程乙本”(被大量篡改,但胡適認為這種改寫“更白話化”了的《紅樓夢》版本)言論的不屑。

毛澤東欣賞《紅樓夢新證》

周汝昌:一生做著紅樓的夢,耳聾眼盲著作等身

在文藝界“拔白旗”的運動中,周汝昌所在的人文社古典組,針對錢鍾書《宋詩選注》成立了批判小組。在一次會議上,周汝昌談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會後竟被整理成文,交《光明日報》發表,並且署的名字不是他們批評小組,而是“周汝昌”三個字。說起來,當時社裡領導這麼做其實還是出於“好意”,想要培養和引導周汝昌,因為他那時由於胡適的關係,已經成了“白專”的典型。只是這麼一來,周汝昌就不得不與錢鍾書公開站在了對立的立場上,以至今天還成為人們非議的話題。周汝昌晚年回憶這件事的時候,依舊滿懷愧疚:“錢先生從此絕不會再理我,我也無意辯解,因為應當自己引咎。”

“文革”爆發後,周汝昌莫名其妙地成了“周揚文藝黑線上的活標本”,開始是被關在小院中隔離審查,每次飯前飯後都要在毛主席像前敬禮,或者高唱革命歌曲。生活上的限制很多,因為擔心被關押的人“自絕於人民”,不僅屋裡電線要被割斷,就是皮帶在晚上都要上交給看守。1969年,周汝昌隨同人民文學出版社下放湖北咸寧的“五七幹校”,那時他與翻譯家楊霽雲在一組,兩人在挑糞、種菜的閒暇,就坐在樹陰下探討《紅樓夢》中的學問。

周汝昌在幹校不到一年,就被調回北京。讓他吃驚的是,給湖北軍區司令部下達命令的竟是周恩來辦公室。有了“周恩來”這個尚方寶劍,在北京誰都對他客客氣氣,不敢再為難這個“反動學者”了。周汝昌從此在人文社“掛職”,直到“文革”結束後調入中國藝術研究院,任研究員。

晚年在女兒幫助下寫作

在胡適指引下,走進紅學研究大門的周汝昌,後來以兩大創見,奠定了自己紅學泰斗的學術地位。周汝昌提出《紅樓夢》為曹雪芹“寫實自傳”的觀點,否則紅樓夢的作者何必費盡心機地“以譏為贊”,來寫賈寶玉這樣一個性格乖張的怪物?其次,周汝昌開創性地指出,為《紅樓夢》做批註的脂硯齋,就是小說中的史湘雲,這是他“自覺最為得意而且最重要的一項考證”。

周汝昌的這些學術觀點,在當今主流紅學界是飽受爭議,乃至於被批判的。事實上,很多紅學研究者都得益於周汝昌對《紅樓夢》史料的發掘和整理。為寫《紅樓夢新證》一書,他查閱了上千種文集、筆記、地方誌等各種史料。作家劉心武說,因為周老“一不懂政治,二不善人際經營,因此申請退出紅學所……學刊這些年基本成了‘批周園地’。”

因為這種不諳世事的個性,周汝昌長期無法改善生活條件。但凡到訪過周老居所的朋友,多為他抱不平:作為當代著名的老學者,二十多年來住在一套簡陋的舊房子中,傢俱和陳設依舊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樣子。周汝昌甚至沒有一張專用的書桌,以至無論是寫作還是吃飯,用的都是同一張小圓桌。

周汝昌:一生做著紅樓的夢,耳聾眼盲著作等身

晚年的周汝昌無疑是孤獨的,他在《藝術人生》節目中曾說,人生已沒有遺憾,有的只是心願。“我的知音太少了,我需要這樣一個人,理解我,支持我,幫助我。”與周汝昌有十年交往的青年學人白斯木也對筆者感嘆說,陳寅恪先生晚年雙目失明,身邊還有夫人唐篔,而周夫人毛淑仁卻先丈夫而去,留下週汝昌孑然一身。周汝昌在結婚前,曾與表妹李存榮有過一段朦朧的初戀,後來因為綁架事件,讓他頗受打擊,一下絕了結婚的打算。周汝昌考上燕京大學後,經人從中做媒,認識了小自己六歲的毛淑仁,彼此見過幾次面,就在1940年成婚了。兩人雖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但婚後夫人一方面操持家事,一方面協助周汝昌從事研究工作,至為恩愛。

周汝昌自三十歲起聽力就大為衰退,只能依靠助聽器與人交談;後來一目視網膜脫落,另一目也僅存0.01的視力,讀書要在陽光下,以兩面放大鏡疊放,才能勉強看清書上的字。到了生命的最後幾年,老人已是完全失明,連微光也看不到了,遺著《壽芹心稿》是通過口述寫成的。周汝昌視力幾乎喪失後,有時用鋼筆在稿紙上寫作一上午,而不知墨水早已用盡。寫作一篇千字文,周汝昌要寫滿十頁八開大的稿紙,而且上面橫不成行,豎不成章,一個個字歪歪斜斜,大量重疊。所幸有女兒周倫玲長期充當助手,為老人整理文章,不然他晚年幾乎不可能寫出一本本著作。為了保持頭腦清醒,周汝昌不論春夏秋冬,睡覺時都會使用一塊冰冷的玉枕。

周汝昌研究了一輩子《紅樓夢》,對曹雪芹發自內心崇拜。他可以忘記自己的生日,忘記家人的生日,但卻不會忘記曹雪芹的生日——當然,考證出曹雪芹的生日,也是周汝昌一項重要的學術成果。每逢那一天,周汝昌都要焚香拜祭,如果手頭沒有香燭,也會烤上幾塊桔皮,以淡淡的清香,懷想那位他心中不朽的小說家。

原刊於《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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