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線兒長◎胡云林

從我記事時起,每天夜裡 ,我家的紡車都在“嗡嗡”響著,我就是在紡車的“嗡嗡”聲中長大的。每當深夜我從夢中醒來,總會看見母親盤腿坐在紡車前,在煤油燈光的映照下,右手攪動著紡輪,左手牽動著棉線上下舞動,紡錠上的線穗兒隨之不斷脹大,紡車前竹筐裡換下來的線穗兒也不斷增多。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母親手中卸下的線穗兒有多少個、扯出來的棉線有多長,恐怕連我們的數學老師也難以數清了。

母親從十七歲來到我們這個窮家,就一直忙碌著,從錠尖上捻出棉線,又經過漿洗、經絡、掏繒、穿杼、織布等步驟,變成一匹又一匹細密平展的白布,除了供我們全家穿用外,大部分拿到市場上賣,換回油鹽醬醋和各種用具。母親的手藝之精巧、勞作之辛勤,一直為鄉親鄰里所稱道。記得有一年,一批美術專業的學生來村裡寫生,為母親畫了一幅肖像。畫旁標註:紡織模範胡大嫂。這幅畫長期掛在我家的床頭上,也一直留在我的心裡。

也就是這一年,父親跟母親商量:“咱寨西邊那一畝埂地種成棉花吧,這樣咱就不必到外面買棉花了。”母親說:“我早就這麼想了。”棉花種上了,長得枝繁葉茂,可就是坐不住棉桃兒,一個個花蕾剛開過就落地了。父親對我說:“你看看書上是咋說的?”我就跑到縣新華書店裡尋,找到了一本小書,上面介紹了植棉經驗,我念給父親聽。父親說:“就按書後面說的,把勁兒用在打尖上,不讓它使狂勁兒。”於是,我們全家一起上手,為棉花打尖,打了頂尖又打杈,忙活了好一陣子,棉花還是落蕾依舊。

過了一段時間,棉葉上又出現了大量蚜蟲。這一年,我家試種棉花失敗,一畝地採摘下來只收回皮棉十斤,還不及種糧食划算。可母親並不沮喪,她說:“地裡損失家裡補,十斤可以變成五十斤、六十斤。”從這時起,母親更加忙碌了,夜夜紡線到五更,白天坐在織布機上不下來,只見腳蹬繒子一上一下,左右穿梭,輕快如飛,手扳杼子“咔嚓咔嚓”作響,一天竟能織出一匹布來;又馬不停蹄地拿到市上,以一換二的比率換回棉花。就這樣,一變二、二變四,一年間,十斤棉花真的變成了六十斤。父親心疼地說:“你這是在拼命啊!”母親說:“不拼咋能行?兒子要上學,全家要穿衣呀!”

到了農業合作化時期,鄭州建起了幾個紡織廠,又細又白的洋布風行於市,老土布不再受人青睞了。母親依然堅持紡線,又買來染料將棉線染成多種顏色,織成各種圖案的床單、被面,拿到市場上賣。到了上世紀 50年代末,工廠生產的各種印花床單、布匹五彩繽紛,價格又便宜,老土布床單再也無人問津了。母親這才悄悄把家裡的紡車和織機收起,讓父親架在房樑上,再也沒有轉動起來。

母親的紡織經歷足足有三十餘年,其手藝在周圍三村五里也是出了名的,可最終沒有傳承下來。到了上世紀末,年近八十的老母親已進城隨我們子女生活,仍然念念不忘她的紡車和織機。我說:“你紡線三十多年還沒有紡夠啊,你從錠尖上捻出的線夠從河南拉到陝西了。”她笑著問:“有那麼長嗎?”我手拿計算器給她算了算:“你每年織布二十匹即二百四十尺,布面由經線六百根組成,長度達到十四萬四千尺,按三十五年算,總長度達到五百零四萬尺,再加上一倍緯線,達到一千零捌萬尺,超過了三千公里,足夠從鄭州到西安三個來回了。”

母親笑了,我看著這笑容,感到隱隱之中深含著一種自信與自豪。是的,母親應當自豪,這三千多公里的長度,滲透著她多少心血與汗水、凝結著她多少對子女和家庭的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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