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恰逢笙歌繞|你身為官差,這樣對一個小姑娘不怕百姓唾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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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恰逢笙歌繞|你身為官差,這樣對一個小姑娘不怕百姓唾罵嗎

1

長安城東,暮色四合,一隊人馬緩緩向不遠處硃紅色的宮城走去,一車用麻繩捆得整整齊齊的刀槍斧鉞,一車塞滿箱子的戲袍帛帶。

掛著流蘇,穿著淡紫色長裙的東方青晃晃腦袋,斜著身子坐在車上,正拿著一支畫眉的毛筆沾了淺淺的梨花白往一旁的少年臉上糊去,少年閉著眼睛,睫毛微顫,似乎是有點緊張,那細頭毛筆在白皙的臉上兜兜轉轉,最後緩緩合成一個圈兒,東方青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東方戲班,在江南水鄉中氤氳而生,東方青是這戲班班主,此番奉旨從江南趕往長安,無非是因為皇帝那祖籍蘇州的瑾貴妃想家了,想聽一聽吳儂軟語,戲中玲瓏。

東方青是個愛財的主兒,皇帝要她們唱,便是有大大的賞賜等著她,她自然是要走上這一遭,只是走到新雨打過的姑蘇城外時,卻偏不湊巧地碰上了一個乞兒。

那乞兒滿臉泥灰,一雙眸子卻是晶亮,手勁兒也不算小,見到她皺著眉頭下了馬車,便像見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了上去,她本想施捨點錢財當作積德,卻不料承伯帶著這小乞兒去井邊洗完臉,少年乾乾淨淨地再出現之時,她覺得滿眼都是搖錢樹,當場感謝老天爺,不僅讓她接近皇上,還給了她一個天大的便宜。

當即東方青便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收他入班,取名阿笙,既然當了她秦淮第一名伶的徒弟,就要接受她秦淮第一名伶的摧殘。

“班主,你這臉譜畫了快有半個時辰了。”阿笙在她筆下嘀咕出聲,偷偷睜開半隻眼,望著她站在一邊調著稀奇古怪的顏色,剛想反抗,下一秒,頭卻被人用筆桿敲了一下。

“慢工出細活,你懂什麼。”東方青並不理會他的抱怨,提起裙子轉到他的身後,叼著筆打量著那半邊白皙的臉,嘴角勾起一個滿意的笑,心中不禁再次感嘆自己撿到了寶貝。

阿笙長眉英氣地飛起,眸若星河燦燦,秀美的鼻樑,上翹的唇角處仍有幾點她隨手畫上的嫣紅,如果不是眼上一圈被她畫上的熊貓眼,還當真是面若桃花,要搶她這班主的飯碗了。“小阿笙啊小阿笙,”她咂咂嘴,“你長成這樣是要禍國殃民啊。”阿笙似乎是對禍國殃民這個詞有些不滿,剛皺了皺眉頭,就聽車外有人輕輕叩門。

東方青發表完感慨,又抬起手準備給少年畫上另一邊熊貓眼,卻聽車外人聲蒼老,是承伯在喊她,只得不情願地放下那支造孽不小的畫筆,側身掀開了車簾。

車外是個白鬍子老者,捻著長鬚,見她探出半個身子,訕訕一笑道:“大小姐,您就別折騰阿笙了,這城門已入,一會兒便要見駕了。”

東方青抬眸,眯著眼打量眼前巍峨的宮宇,阿笙也從簾子後鑽出,也不顧臉上還掛著的熊貓眼,眼中霎時迸出小火花來。“班主,我們是不是馬上可以見皇上了?”阿笙滿臉興奮,攥住了她的袖子。東方青搖搖頭,心道這小乞兒就是沒有見識,望著他眨了眨眼,打了個哈欠,懶懶爬回車內坐下,“是,我們馬上就能見到很多錢了。”

2

當皇帝這糟老頭子的妃子,無非就是今天又往臉上搽了幾層胭脂,頭上插了幾隻珠翠這樣的瑣事,好比瑾貴妃,無聊了便喚來民間的戲班解解悶,隔天膩了,便可以再揮揮手讓她們滾回來處。當今皇帝昏庸無能,被相國府牽著鼻子走,而這瑾貴妃正是相國府的二小姐。

東方青將衣服又向上攏了半分,這瑾貴妃她得罪不起,正如此刻她正唯唯諾諾地被幾個紫袍公公引著路往風雅閣去,兩旁宮燈灼灼,隱隱浮光暗暗流動,奢華無比,再抬眼偷偷看看那些個公公的裝飾,心中不禁感嘆,那一個最小的玉佩恐怕也能讓她在畫舫上唱上十天半個月。

阿笙垂著眉睫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個,一隻纖長瑩白的手從袖中伸出,偷偷地牽住了她的衣角。東方青皺眉,卻又低低“嘖嘖”兩聲,這窮酸之地出來的孩子當真是沒有見識,連進個皇宮都如此惶恐,既然作為他的師父,理應安撫安撫。

這時她手剛伸出去準備拍一拍,就看到一角玄色衣衫在眼前晃過,臉上不禁抽了一抽,玄色衣衫上繡著幾條金龍,即便她東方青是傻子,也明白了那人是誰。她眼珠輕輕一轉,便輕輕巧巧地跪了下來,又一拂袖子,連帶著阿笙一起掃到地上,“參見皇上。”

“你就是東方青?”聲音清俊淡然,身旁的阿笙卻是緩緩一怔。聲音清雅,竟不是戲文上唱的老頭子?東方青緩緩抬起頭,那條繡金的龍刺得她眼睛生疼,臉上卻洋溢起滿意的笑,當真有錢。

眸如墨潭,臉上雖有倦色,卻仍是貴氣逼人,約莫十七八的年紀,如皇庭玉樹,器宇不凡。只是旁邊那個穿得花枝招展,珠翠滿頭,還拿著一方小扇覆面的絕色女子不大順眼。

“皇上吉祥!瑾貴妃吉祥!”小太監清清嗓子,又拿眼斜斜東方青,她吸吸鼻子,反應過來,急忙叩了安。

瑾貴妃卻調笑著上前,似乎也沒那麼跋扈,笑道:“東方青,果然好容色,本宮離家多年,也想聽聽這江南的曲兒。”東方青眨眨眼,賠出一個笑:“那是自然。”

瑾貴妃又打量著她身後一干人等,桃花美目不經意在阿笙身上掃過,竟頓了幾秒,把她東方大班主頓得心頭一緊。這小乞兒長得俊俏,要是勾上了貴妃娘娘,阿彌陀佛,那可是洗不清的罪過。

好在皇帝還在,她只是晃了兩下便收回了目光,那與阿笙年紀相仿的小皇帝早已坐到了一旁的龍椅上,瑾貴妃便也提著金燦燦的衣裙踏著小碎步上前,挨著他坐下。

風雅閣秋風漸涼,東方青吸吸鼻涕跟著小公公退下換裝,斜眼掃過一旁的阿笙,他額上一縷細發被風吹起,低垂著眉眼,嘴角輕抿,許是見駕過於緊張,光潔的額上竟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模樣很是惹人愛憐。

東方青聳聳肩,將白梅戲袍一抖,又往眉上輕輕添上幾筆青黛,唇點桃花色,淺眸流光,她東方青拿得出的不僅是一腔婉轉的歌喉,還有這副皮相。幾筆畫落,那人仍在一旁發怔,小乞兒,見識果真短,東方青咧嘴一笑,將手中畫筆伸了過去,在他袍子上戳上兩下,戳出兩朵小小的桃花。

見那人沒反應,她便又戳了兩下,輕輕喊了一聲:“阿笙。”那人回過頭來,眼神卻有些迷茫。她打哈哈道:“替師父我畫個花鈿。”

3

一場東風隔月去,一束梅花影綾羅。東方青眉間花鈿灼灼如火,她本就身姿窈窕如輕燕,風雅閣秋風一過,鬢髮微揚,她側身勾起一抹笑意望向一旁端坐的小皇帝和瑾貴妃。

瑾貴妃饒有興致,小皇帝雖然端端正正地坐著,一隻手卻是有些不耐煩地敲著龍椅,不時抬頭看看天上的一輪新月。

她嘴角不禁抽了一抽,伴君如伴虎,皇帝難伺候果然不是虛言,她使出渾身解數唱了一出她引以為傲的曲子,居然換來了幾個極為不耐煩的眼刀,當真侮辱了她的自尊。

半折戲唱完,她趁著轉身回頭看了看一旁端坐的小徒弟,夜風微涼,阿笙眸光瑩瑩望向臺下,唇角微揚。眉目如畫,公子如玉,打動她的從來只是江南畫舫上的翩翩君子,而如今,一個小乞兒居然這副模樣讓她老臉一紅,戲也頓了頓。

可回過神來才發覺,阿笙看的人不是她,而是那個天下人都為之傾倒的貴妃娘娘,相國府的二小姐,東方青垂下眼簾側過身去,搖搖腦袋,自己本只是阿笙的師父,況且他還比自己小上不少,竟在舞臺上想這麼多七七八八,真是造孽,造孽。

絲竹聲罷,一曲歌畢,東方青提著裙襬上前一步,伏在地上磕了個頭,“皇上娘娘萬福金安。”模樣諂媚得她自己都想掐自己一把。

“好,賞。”頭上是一個淡淡的女聲,瑾貴妃的長裙繞到跟前,繡花團扇驀然在眼前放大,一雙美目流轉,宮燈光影透過睫毛,如鴉羽一般覆在白皙如瓷的臉上,連她這個女人都看得痴了痴。

那雙眼雖美,卻彷彿夾雜著別的情愫,回頭悄悄看一眼自己的小徒弟,不禁心下凜然,連接過那盤金銀玉器的手都抖了三抖,這孩子若真是看上了瑾貴妃,阿彌陀佛,可不是要殺頭?

“皇上。”瑾貴妃的目光別有興致地掃過東方青垂著面龐,“臣妾很是喜歡東方青的曲兒,讓她的戲班住到本宮的偏殿如何?也算解一解這思鄉之情。”小皇帝抖抖袖子,垂下墨潭般的眸子深深地看東方青一眼,隨即笑道:“就依愛妃所言。”

“謝皇上隆恩。”瑾貴妃欣喜地道一個萬福,目送小皇帝遠去,又回頭打量了一眼跪了一地的人,嬌聲道:“擺駕回宮。”

東方青跪在風裡,嘴角抽了一抽,抓著白梅裙裾的手早已滿是冷汗,又回頭望一眼阿笙。他生得耀眼,此刻規規矩矩地低著頭跪著,俊秀的面龐被晚霧蒙上一層薄薄的煙氣,看不出悲喜。

一曲恰逢笙歌繞|你身為官差,這樣對一個小姑娘不怕百姓唾罵嗎

4

東方青是個喜歡喝酒的人,皇上賞賜眾多,瑾貴妃的黛瓊宮中美酒數十擔,梅花滿園,香氣正好,她手執半卷梅花扇輕輕扇著微熱的臉。宮道清冷,她尋得一罈女兒紅,找了阿笙許久,本想喊他喝上一罈好酒,不想她邊走邊灌,已剩下不到一半。

她是瑾貴妃的貴客,轉悠起來倒是暢通無比,所以走著走著也不知道去了何處,她挪挪步子,臉上已有些醉意,正打算搖搖晃晃地換個地方,鼻尖卻是一陣幽香,她不禁皺了皺眉頭,難道自己又繞回了黛瓊宮?還沒來得及抬眼看看是何處,身體卻猛然被人一帶,倒進了一個軟軟的懷抱。

“阿笙?”東方青迷迷糊糊地喊出聲。身後的人卻並沒有反應,她呵呵一笑,梅香陣陣,抬手拂過那人的臉,卻摸到了一片軟軟的布料,待看清那黑色的一片,又不滿地嘟噥道:“你出來找師父為何要穿夜行衣?”

身後的人僵了一僵,仍舊未搭話,這讓她有些不滿,剛想宣洩一下,卻聽聞一陣整整齊齊的腳步聲靠近,涼風灌入脖子,她霎時酒醒了大半。

“你為何要喝酒?”那人低問出聲。東方青呵呵一笑,勾住那人脖子,“有句話叫一醉解千愁。”

“你在愁什麼?”他皺皺好看的眉頭,並沒有對東方青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有什麼不滿。

“得之而又不得。”東方青將半罈女兒紅晃一晃,臉上緋紅陣陣。“為什麼不得?”男子淡淡出聲。“哪來那麼多為什麼?”東方青不滿地嘟噥,抬手將那半壇酒塞到他手裡,“你又不是阿笙,我為何要告訴你?”

“阿笙?”男子輕笑,調笑似的接過那半罈女兒紅。

酒香陣陣,臘梅風暖,那一年,她十二歲,被賣到戲班,紅妝點唇,跟著上一任班主學戲,口中吟的是風月之詩,唱的是情深意切,眼中卻是臺下那些達官顯貴身上的金銀。

是夜,東方青染了風寒,卻還是換上薄衣青衫,輕撥琵琶,唱出的曲子卻是沙啞不堪,一隻玉盤飛來,在她額角砸出的血跡似點點紅梅,她抱著琵琶顫抖著跪下,血流進眼眸,刺痛不已。只因那個挺著大肚腩砸她的人是錢塘府尹,她得罪不起。

“這位姑娘不過是錯了一個音調而已,你又何必如此?!”清亮的聲音,卻是壓抑著憤怒,她額上被覆上一塊繡金的青色絹帕,與她年齡相仿的少年站在一側,對著府尹,眼中眉梢滿是怒意,“你一個為官之人,這樣對一個小姑娘不怕遭百姓唾罵嗎?!”

她顫抖著不敢接話,只是緊緊抓住了少年的衣角。“你莫怕,我叫阿笙,我爹是大官,不怕他一介小小府尹。”他十指有力且溫軟,捉住她的手,緊緊扣著。

秦淮燈火,煙雨迷濛,似有青煙遠去。阿笙……

有梅花瓣落在臉上,清香隱隱,她睜開眼,天已大亮,自己躺在一處梅樹之下,身上是一件黑袍,手邊是昨夜的女兒紅,酒已殆盡。東方青揉揉額角,又望著手背上幾行淚痕自嘲一笑,自己竟在夢裡哭了出來,明明是早已忘記的故事。

她從來不是多管閒事的人,可那天,姑蘇城外,不知為何,那個白白淨淨的小乞兒,竟會讓她想到多年之前的阿笙。

5

“你去哪兒了?”她躡手躡腳地鑽進黛瓊宮的側門,卻還是被承伯逮了個正著,他看著東方青長大,幫她打理一切,每回都會被她這折煞人的性子搞得頭昏腦漲。

“嘿嘿。”東方青突然很慶幸自己找了一處風大的地方,將自己身上那點酒氣吹散殆盡。“班主。”少年正負手站在一側,聲音淡淡卻夾雜著責怪的意味,“你一夜未歸,去哪裡了?”

東方青撫了撫額頭,這話本當是她問問自己的小徒弟,如今怎倒反過來了?“皇宮不比江南,不是你的畫舫,若是不小心碰上什麼,你可就……”承伯搖了搖頭,嘆氣道。

“我不過出去看看這宮中梅花與江南有何不同,為何香得如此厲害而已。”東方青走到桌邊坐下,強撐著精神狡辯道。

“你……”灰衫身影怒氣衝衝地走出宮門。院中的小學徒望著那個背影抖抖肩,竊竊私語道:“看,承伯這個月第十三次被班主氣走。”

東方青蹺起小腿兒,哼著歌,自昨日那些賞賜中,她抓了一個雕工甚妙的玉佩在手中,晃一晃,伸出手指彈一彈,音色清靈,銀子的聲音總能讓她舒心不已。眼前有人掀開衣袍緩緩坐下,一張風華絕代的臉,眉頭卻皺得和蚯蚓有一拼,“你還沒回答我。”東方青張了張口,反駁道:“我是你師父。”

“師父就可以徹夜不歸?”阿笙眸色深沉,突然讓她有些害怕。既然害怕,那便認慫,這才是敢退敢進的英雄準則。剛準備隨便編個理由糊弄過去,那人一雙手卻覆上了她的額頭,眉頭皺得更緊了些,眼神也變了許多,東方青低下頭不敢看他,只在心中默默祈禱昨夜的風夠大,把她吹得涼了些。

老天爺卻似乎不曾幫她,阿笙語氣中已經帶了一絲憤怒:“你喝酒去了?”東方青啞然,她的小徒弟手上還帶著一絲梅花香氣,騰地起身,衝向了門外。她扶額,心中五味雜陳,屋外的小學徒悄悄道:“看,阿笙也被班主氣走了。”

黛瓊宮的日子很是愜意,每晚給無聊的瑾貴妃唱唱小曲兒,膳后皇帝會來與她一起,瑾貴妃容姿傾國,三千粉黛獨佔寵愛於一身。每每如妃、成貴妃過來,總被氣得噘著嘴巴離開,這總讓她東方青想起那些後宮爭鬥的戲本。阿笙倒是規矩,跟著承伯留在偏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東方青。”小皇帝半敞著外袍靠在龍榻上打著哈欠,拿著一本古籍敲了敲膝蓋。正被喊著唱一段的東方青不禁額角又是抽了一抽,瑾貴妃出門找她的“姐妹”們切磋去了,小皇帝撲了個空,無聊得緊,便拿她開涮。

“皇上有何吩咐。”她只得停下,躬身一問。

“你長在秦淮,唱了多久?”小皇帝懶懶開口。

“回皇上的話,十年。”

“那你還唱得這麼差。”小皇帝搖搖腦袋,不屑道。

東方青牙齒“咯噔”一聲,擠出一個殺人的笑,“草民惶恐。”

“你那小徒弟倒是有趣,是叫阿笙?”

語氣淡淡,卻讓低著頭的東方青心頭一緊。“回皇上話。”東方青猛然抬頭,卻見那小皇帝已經從榻上起身,一雙晶亮的眼睛盯著她,那張邪邪的笑臉離她只有半尺的距離,“聽說你很疼他,如果有一天他拋下你的戲班走了,你怎麼辦?”皇帝勾了勾唇角。東方青冷汗涔涔,擠出一個僵硬的笑,“我雖是他的師父,但他是自由之身,他若是想做什麼,我也阻攔不得。”

“嗯。”小皇帝似乎是很滿意這個答案,又靠上了龍榻,翻了兩頁書,打了個哈欠,“給朕唱唱《靜安梅》吧。”她摺扇一收,望著那目光淺淺的小皇帝,愣了愣,似乎有話堵在喉嚨。皇命難違,她還是開了口,這支曲子她早就唱了無數遍,此次卻唱得有些顫抖。

小皇帝靜靜聽完,扶住了她的肩頭,耳語如同冬風劃過,颳得人生疼,“朕賞你黃金百兩,你一人去嵩山給太后唱唱曲兒,她一個人也寂寞得很。”

6

太后常年在嵩山修行,山高水長。午夜白鶴門,輕紗拂面,東方青騎在白馬之上,第一次對身邊的黃金失去了興趣。她不過一介卑賤的戲子,金錢便是她活著的全部意義,至於有些東西,她從不敢妄想,可是卻又不得不去想。

康南王常駐秦淮封地,十年前,秋夜風月正濃,皇帝下江南,康南王隨侍,她不知為何生著重病卻被老班主從床上拖起帶到了畫舫上。她只記得那夜荻花簌簌,她彈了一曲《靜安梅》,喉中乾澀,曲調不勻,被人欺凌之時,一個貴氣的少年挺身而出,告訴她,他叫阿笙。

那個錢塘府尹她再也沒有見過,倒是那個少年又來過一次,夜泊秦淮,他送她一瓶藥,噘著小嘴說那夜她唱得確實難聽了些。她接過那瓶藥,抹抹哭紅的眼睛,卻把他嚇得手足無措,慌慌張張地掏出絹帕去拭她的淚,“我錯了,我不該說你唱得難聽……”

那年三月過後,她再也沒有見到過阿笙,只是那首《靜安梅》倒是精進了不少,東方青不再唯唯諾諾苟活於世,她成了江淮第一名伶。馬蹄飛奔,有風颳進眼睛,她有些想哭,腳下卻沒有停住,皇城的影子漸漸模糊。

十年之後,阿笙早就變了模樣,但還是會在她唱曲兒的時候癟癟嘴,說她唱得難聽。她怔住,反應過來之時,小皇帝已扶住了她的肩,音色低沉:“宮中將有大變,勝負難分,我希望你幫我一個忙,去城外找我的母后,你既是他的師父,他一定不會……”

她的小徒弟,原是康南王之子——尹小侯爺,隨父被軟禁江南十載,如今終於湊齊兵力,一舉攻破皇城,誓將昏君趕下龍椅。那日在姑蘇城外,他裝成小乞兒,只為混進東方班,以便入宮,意圖篡位。而那位瑾貴妃,是相國府安插在宮城之內的眼線,更是他的青梅,她喝得醉醺醺的那日,他在黛瓊宮握住瑾貴妃的手,答應事成之後,許瑾貴妃皇后之位。進宮之後,她處處擔心著他,卻未曾想過,他將她踩在腳下,與他人定下白首之約。

身後宮城火光四起,廝殺之聲不絕於耳,戲文她看了不少,篡位之事,必有勝負,而此刻,她卻不希望這場戰爭有勝負。

“她在何處?”尹小侯爺青袍烈烈,站在一側,仍是那張風華絕代的臉,卻早已沒了阿笙的模樣,多了幾分傲然,一柄秋水長劍指上小皇帝的脖子,七萬鐵騎精兵殺入宮闈。

小皇帝淡然坐於皇位之上,眼中滿是挑釁,“你確實比我適合當皇帝,但是做朕的替身,想必也是很有興味的事情,對嗎,阿笙?”

梅香漸漸,宮燈灼灼,屍橫遍野,金鑾駕後,有人走進,彷彿周身空無一人,承伯從小就和她說過,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欠下了不小的債,早就應該還了,承伯已然代她去往嵩山,她騎白馬踏遍京郊,濺上一身風塵,終於趁亂回到了此處。江山易主,朝代更替,本就是必然,所以她來報恩,也是必然。

尹小侯爺瞳孔驀然放大,雙手顫抖,她笑著將口邊的血吞進去半分,心口長劍已沒入三寸,她東方青第一次覺得自己活得真像個英雄。

“東方青!”身後的小皇帝上前一步,卻沒能接住她軟軟倒下的身子。“阿笙,我欠他不少,就當我替他還了,放他一條生路如何?”語調平平,不像是請求,倒像是呢喃。

尹小侯爺說不出話,長劍仍舊握在手中,在她的青衣上開出點點梅花,卻不是她最愛的白梅,眼前燭光點點,她眯了眯眼,小徒弟的樣貌已然模糊不清,她伸手去抓,卻只觸到冷冰冰的鎧甲,原來人將死的時候,是這樣的感覺。

“當了皇帝之後,別再把自己弄得髒兮兮……”

東方青支撐了半晌,終於連唇角溢出的血也沒有力氣嚥下,她覺得有些累了,她的小徒弟環住她坐在金光閃閃的大殿上,一言不發,身後那身穿黃袍的人顫抖著跪下,那張青色的絹帕飛入火光,染上耀眼的紅,化作灰燼。

東方青滿意地合上了眼皮,她的債終於還盡了,雖然她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她的小徒弟,她從未將他當作其他人,她感恩多年的阿笙,早就隨著秦淮河畔的青煙散去,而她愛的阿笙,正抱著她,好像是哭了。

一曲恰逢笙歌繞|你身為官差,這樣對一個小姑娘不怕百姓唾罵嗎

7

嵩山之巔,凌虛觀裡來了一個年輕的道士,青衣道袍,目光平和,每日負手立在他種下的梅花樹前,等一年冬去春早時,那梅樹上長出瞭如雪的梅花。

他曾在夜色中,看到自己的妃子與尹小侯爺密謀造反計劃,明知皇權動盪,卻無力迴天,那夜,他飛身而上宮牆,卻看到東方青搖搖晃晃地走著,口中卻念著他的乳名阿笙。

梅花樹下,她小孩子撒嬌一般逼他喝酒,自己卻轉眼睡得香甜,他突然不想再爭,他想就這樣拋下皇位和她遠走,就算是當一個小小的農夫也好。她卻轉了個身,揉揉自己緋紅的臉蛋,嬌憨可愛,下一句喚的卻是她的小徒弟。

江山,皇位,就連東方青,竟然都是他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天啟元年,皇城宮苑,男子坐在黛瓊宮內,望著簌簌而落的梅花花瓣,黃袍加身,手中一支細細的毛筆輕旋。

十一歲,他曾在畫舫之上,看到十二歲的她緊緊抓住小皇帝的衣袖,哭得梨花帶雨。

十五歲,他悄悄坐在船尾,看她一襲青衣,手執帛扇,風采翩翩,笑得風雅。

十七歲,他派人送去請帖,卻被婉言謝絕,他才知道,她已有心上人。

二十歲,他別有目的地接近她,去爭這天下的霸主,卻在最後親手將她殺死在龍椅之前。

他終於放過了她的阿笙,將她葬在了嵩山之巔,她最愛的那個人身邊。

江山萬年固,天地一家春,人們都說,皇帝最愛梅香,是因為他曾與秦淮第一名伶有過一段風月,只可惜那名伶命薄,沒等到皇上登基,便得病去世了。姑蘇城外,長安馬道,他時常會夢到,青衣女子帶著惡作劇的笑,在他臉上畫上千奇百怪的花紋,再嘖嘖一笑,感慨他長得禍國殃民。

而阿笙抬頭望向那個白梅一樣的東方青,笑得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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