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眼中的豫剧名家赵义庭:一生重戏德,不肯夺别人的戏

我出生于戏曲名门,父亲赵义庭、母亲徐凤云、哥哥赵春生都是豫剧界令人啧啧的名角大家。我出生那年,父亲已经48岁了。可能是中年得女的缘故,他视我为掌上明珠,格外疼爱,并给我取了个小名“娇娇”,直到现在,父亲的很多老朋友都还这样称呼我。不幸的是,我6岁时母亲就去世了,是父亲给予了我慈母般的大爱,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

女儿眼中的豫剧名家赵义庭:一生重戏德,不肯夺别人的戏

赵义庭与女儿赵娟

出身贫寒

我们家族祖籍山东曹县,父亲于民国四年(1915年)生于曹县火神台集。父亲8岁时和我爷爷、奶奶以及两个叔叔,一个姑姑在破庙里恓惶度日,异常凄凉。全家全靠爷爷赵起云挑卖稀饭为生。1926年遭蝗灾,全家逃荒到商丘朱家集,住在老城北门外的破庙里,仍以卖稀饭度日。不料爷爷染了伤寒,卧病不起,千斤重担一下子压在了奶奶身上。奶奶是个隐忍坚强的女性,为了一家老小,每日含辛茹苦,默不作声地早出晚归,把讨来的干馍剩汤分给家人吃。

一天,奶奶自外归来时,面带泪痕,两眼失神,手里攥着三块银元,后面跟了个陌生的男子,奶奶哭着对刚满4岁的“老虎”叔叔说:“孩子,你跟着这位大叔去逃个活命吧!也救你爹一名。”说着那个人就要拉着啼哭乱叫的“小虎”叔叔往外走。父亲赶紧上去抱住了叔叔,哭着哀求奶奶说:“我不叫卖老虎,他还太小,要卖卖我吧……”奶奶搂着他俩苦的死去活来。忽然,奶奶止住了哭,把三块钱往那人手里一赛,斩钉截铁地说:“给吧,孩子我不卖啦,要死我们全家死在一块儿。”

人贩子见到这种情境,只好走了。

没过几天,奶奶打听了个治伤寒的偏方,没花什么钱,就把爷爷的病治好了。这时,曹县一带的蝗灾已经过去,全家又回到原来住的火神台庙里,开始改卖豆沫。后来家乡一带的人都叫父亲“豆沫小生”就是因此得名。

拜师学艺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渐渐懂得要想在世上混碗饭吃,必须有一技之长。卖豆沫这个小生意,经常赶集串会,父亲趁卖豆沫的空隙,偶尔看几眼戏,听几句唱,觉得扮的好看,唱的好听,啥都是好的。日子一久,不由爱上了戏。凑巧,在离我老家30里有个李新集,有个山东梆子戏班常来演出。父亲就借卖小吃之便,主动殷勤地和他们搭讪接近,很快便熟稔了。从此,父亲就跟着戏班到处转。为了博得他们的好感,每逢一煞戏,父亲就有意地在台下放开嗓子高声叫卖,引起了戏班刘剑才先生的注意。

有一天,父亲又往台上送吃的,刘先生忽然问道:“你的嗓子那么好,跟我学戏吧。”父亲二话没说,跪下来就给他磕了个头,叫了声师傅。奶奶知道后又哭又骂地说:“你可是别想入老坟啦!你不能学戏。”爷爷在一旁宽慰地说:“啥不是人学的呀,不比饿死了强,人家看得起他,就叫他学吧。”这样,父亲14岁时开始拜师学艺。

女儿眼中的豫剧名家赵义庭:一生重戏德,不肯夺别人的戏

赵义庭与常香玉

父亲在戏班住的是破庙,晚上睡觉,18个人盖一条麻布面粗布里的大被子,里面装的尽是麦秸,铺的是一条大单子,因为地下潮湿,每人都长了一身脓包疥,成天搔着痒,学着戏。开戏前,父亲拿着一根秫秸篾挑脓包。如果不一个个挑破,手就没办法化装,脚也不能穿靴,更不能演出,班主也不给饭吃。穿的是单、夹、棉三合一(冬是棉,春秋改夹,夏改单)。

戏班代代相传“戏是苦种,不打不成”,挨打受骂,如同家常便饭,令人不寒而栗。所幸的是,父亲遇上了一位好老师刘剑才。刘师傅不仅文武小生演得好,而且爱徒如子,教戏认真,还不断鼓励父亲坚定学戏的信念。由于名师指导,加上先天的灵性与后天的刻苦,父亲在出科前就学会了《杀狗劝妻》《对花枪》《翠屏山》等16出戏。

父亲18岁出科后,怀着雄心壮志到河北马家班搭班演出。班主听说父亲是文武小生,就指着戏单上的《前楚国》、《后楚国》、《头冀州》、《二冀州》、《提寇》《偷龙换凤》等戏,问父亲会不会。父亲顿时目瞪口呆,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声“不会”。人家毫不客气地说:“你是文武小生,怎么这几出戏都不会。你是来搭班的,还是来吃白饭的?”

当时正在吃午饭,班主说着就把父亲手中的碗夺了过去,接着又把行李扔出室外。这样的耻辱让父亲悔恨交加。经过一番痛苦的考虑后,父亲决定从哪里跌倒还在哪里爬起。

当时我们老家曹县有个三义堂剧社,是全县有名的戏班,领班的名叫黄金玉,和刘剑才先生是师兄弟。那里名演员多,戏路也宽,特别是有个名叫希官的是驰名一方的文武小生。父亲先找到师伯黄金玉说明来意,他看在刘剑才先生的份上,引荐父亲拜希官为师。

不到一年的功夫,父亲就把马家班提的六个大戏全学到手,并都一一演出了,虽不能说是轰动了全县,倒也名扬四乡。

豫声剧院

1934年,父亲所在的三义堂戏班应豫剧改革先驱樊粹庭之邀,到开封参加了他主办的豫声剧院。据父亲回忆,当时的豫声剧院由三个戏班组成,一是以陈素真为首的杞县班,主要演员有陈素花、张子林、刘朝福等;二是父亲所在的三义堂戏班,主要演员除了父亲,还有黄金玉、王桂花、刘岱云、曹雪花;三是以司凤英为首的郑州班,主要演员有徐文德、赵和尚等,全院共有150余人。真是人才荟萃,名伶纷呈,备极一时之盛。

女儿眼中的豫剧名家赵义庭:一生重戏德,不肯夺别人的戏

与崔兰田、陈素真、张宝英、李斯忠合影

剧院的领导者樊粹庭设计营建了一所非常适合演出的新剧场,规模样式虽和当时席棚剧场大致相似,但席棚改为木板,出将入相的遮堂换成了豆沙色的天幕,上绘有腊梅的图案,文武场面集中在舞台的右侧,前面装有精致的木格绿纱作为图屏,上饰五线谱音符。舞台比一般的宽大。剧场大门内悬有全场座位一览图,上挂座号,观众可取牌买票,对号入座。整个剧场布置得整齐朴素,美观大方,令人耳目一新。这,在当时的开封已属难得。

豫声剧院革除了旧戏班的陈规陋习,建立了新的规章制度。剧院组织教他们学文化,排演新戏等。父亲在此之前,只知道说戏,来豫声剧院后,才第一次听说排戏。通过排戏,父亲懂得了许多前所未闻的戏理。同时,与著名的生、旦、净、丑同台演出确是受益匪浅。再就是竞争激烈,对艺术上的进步很有好处,父亲用心学人之长,补己之短,注意发挥自己嗓音宏亮,功底扎实的优势。

父亲为了适应开封观众爱好听祥符调的趣味,便在保持个人特色的基础上,适当吸收了祥符调的精华。如生角的结尾甩腔,由于变化巧妙,奔放动听,常常赢得观众的喝彩。父亲就把它水乳交融地化入山东梆子之中,唱出非鲁非豫、亦鲁亦豫、韵味独具的新腔,得到了广大观众的认可和鼓励。由此,父亲受到了樊粹庭先生的赏识,并逐渐顶替了刘朝福、黄儒秀等原先给陈素真配戏的生角。父亲与陈素真大师联袂了一大批剧目,可谓是珠联璧合。

1935年,上海百代唱片公司来河南为陈素真老师灌制唱片时,樊粹庭先生还特意提出为父亲灌制了《南阳关》《八郎探母》两张唱片。由是,父亲也成为中国豫剧史上灌制生行唱片的第一人。

遗憾的是,由于年代久远,父亲灌制的这两张珍贵唱片如今已无从寻觅。

《南阳关》

《南阳关》一剧,是父亲在三义堂剧社时,著名生角刘岱云先生亲授的。不过,刘老先生演伍云召是须生扮,他根据父亲的行当,让父亲用小生演。那时演出很忙,刘先生就和父亲利用结伴赶场的途中,走着说着戏,休息时比划戏,没有多久便学会了。每逢父亲演出此剧,观众都很捧场。后来,父亲在豫声剧院经过一段学习,对该剧进行了新的审美剖析。他认为,伍云召在父遭冤斩,举家犯抄,君逼臣反的境况中,他的唱腔应以愤懑悲壮、激越苍凉为主。在表演和武打方面,既要显示他的大将风度,更应突出其义愤填膺,威武不屈的坚强性格,把他的杀父之仇凝聚在打快枪、探海、鹞子翻身等身段和武打之中,力求打出和唱出人物的特质来。经过反复加工,父亲终于把这个唱做念打,四功俱全,以唱为主的武生戏,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当时在观众中流传着“拆了房,卖了砖,也要看赵义庭的《南阳关》”的话。

父亲演出《南阳关》时受欢迎的程度由此可见。据父亲的入室弟子修正宇对我说,父亲生前曾给两个人排过这个戏,一位是马玉英老师(后调入狮吼剧团),另一位就是赫赫有名的唐喜成老师。另外,著名作曲家朱超伦老师也对我说:“我小时候听过你父亲的《南阳关》唱片,的确很好!唐喜成老师的《南阳关》就是在你父亲版本的基础上,在某些腔弯进行了一些调整,但主干没有动。应该说,豫剧《南阳关》的流行的根基在于你父亲。”

女儿眼中的豫剧名家赵义庭:一生重戏德,不肯夺别人的戏

在《花木兰》中饰贺元帅

突遭不幸

这一案件的内情,一直到1962年河南省举行首届名老艺人会演座谈会时,才水落石出。原来是一位曾和父亲同台演出的同行出于嫉妒之心,才蓄意加害。这对父亲来说,是一幕惨痛的悲剧,对害父亲的人来说,是不能饶恕的罪愆。

精益求精

父亲在豫声剧院时,尽管道路并不平坦,仍应该说是他从艺的黄金时代。可惜好景不长。“七七”事变后,虽然仍跟樊粹庭先生共有10年之久,但大部分是在动乱中度过的。自1944年离开狮吼剧团后,父亲先后在宝鸡河声豫剧团、兰州豫华剧团、酒泉共和班等或搭班或组班演出。

父亲生前常对我和哥哥说,在旧社会凭个人奋斗,可能得到一些名利,但在得到名利的同时,马上便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打击向你进攻,特别是干演员这一行,压迫、欺骗、侮辱等好像到处都是陷阱,尤其是女演员苦难更多。父亲在旧社会虽然一直没有脱离舞台,但生活极不安定,人际关系极端复杂的环境中,演戏只是为了糊口,当初的雄心壮志日渐消磨,表演艺术很少进展。直到1949年新中国诞生之后,在艺术上才又有了飞跃。

1950年,父亲加入了香玉剧社任主要演员,并担任了副社长。在旧社会,父亲演了20年戏,蜚声豫剧界,但从没有得到过什么奖励或荣誉。建国后不到三年,父亲就先后三次获奖。第一次是西北文化部办法的进步艺人奖章一枚;第二次是由于父亲参加了募捐“香玉剧社号”战斗机的爱国义演,在胜利归来后,西北地区抗美援朝分会给父亲发奖状一张;颁第三次是1952年中央颁发的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会演演员三等奖奖章一枚。这些荣誉的获得,对父亲是鼓舞也是鞭策。

建国后,父亲除了努力研读新的表演、导演理论知识之外,继续苦练表演技巧,攀登新的艺术高峰。建国后直至父亲退休,他曾导演和演出了29部大戏。同常香玉老师合作演出最多的剧目有《花木兰》(1956年曾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为豫剧第一部电影,父亲饰贺元帅)、《拷红》、《断桥》、《破洪州》等。所有这些戏,都和常香玉老师一起不断研究改进,精益求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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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常香玉、马兰香演《断桥》

每当父亲给别人配戏时,总是突出主要角色,把最好的表演区让给他们,从不肯夺别人的戏。“文革”十年,父亲被剥夺了演出权利,受尽苦头,身心备受摧残,也使我从小失去了看父亲演出的机会。1980年,父亲与常香玉老师在河南省豫剧流派会演期间演出《断桥》。当时,我正在安阳戏校上学,闻讯后便来到郑州观摩。我着实为父亲精湛细腻的处理所折服。如当许仙听到白素贞谴责的那一段唱时,父亲在舞台上选择时机,在听到动情之处,或颔首叹息表示内心的惭愧,或以袖掩面表示同情泪下,或抖袖顿足表示深知悔恨,把两人的内心活动向观众和盘托出,既突出了白素贞的感召力量,又可增强剧场效果。但是父亲掌握的分寸恰到好处,没有喧宾夺主。

需要提出的是,由于《断桥》里有许多高难度的表演动作而父亲当时已年逾花甲。我和亲友们纷纷劝导父亲演出时去掉那些动作。可是父亲为了保证演出质量,对每个动作都力求精准,以致造成骨折,后虽治愈,但为遵医嘱,未能再演此剧。

循循善诱

由于我和哥哥都从事戏曲表演,父亲在家就常常教导我们,演戏要有戏更要有戏德,要互相补台,补台可以使对方感激在心久久难忘,拆台则会使对方怀恨在心。所以要互相补台而不要互相拆台。这样说,不仅有益于艺术创造而且有利于思想团结。可以说,我从父亲身上得到的滋养,终身受用。

我想,父亲和陈素真、常香玉两位艺术大师,之所以能长期合作,亲密无间,原因很多,但彼此在艺术上配合默契,互相补台,应是主要因素之一。

1956年,父亲担任河南豫剧院一团团长之后,除坚持演出之外,还负责导演工作,而且常常是一身二任。如在《还我台湾》和《擂鼓战金山》中,父亲既是这两个戏的导演,又分别担任了戏中的重要角色郑成功和韩世忠。因为父亲是演员出身,对导演有优势也有局限,优势是舞台经验比较丰富,程式动作比较娴熟;局限是文化水平不高,不善于启发诱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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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义庭祝贺女儿赵娟演出成功

我从小是在剧团的大院长大的,时常跟着团里的演员们一块练功学唱。父亲出于爱护我的缘故,再三反对我学戏,以致几度错失了报考河南省戏曲学校的良机。1979年,我瞒着父亲暗自报考了安阳戏校。这是“文革”后,崔兰田老师招收的第一批学员。当时应考者逾千人,经过层层选拔,仅有80余人入围,我是其中一员。

当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才忐忑不安地告知了父亲。父亲见我如此坚定,念及与崔老的交情,也只好依我行事。从此,我离开了父亲,只身前往安阳,并被崔兰田老师确定为重点培养对象。我自是一腔勤勉,生怕辜负了父亲的瞩望与崔老师的心血。每逢周末,我们父女才得以团聚。1984年结业后,我留在了安阳市豫剧团工作至今。由于平时演出任务繁重,我和父亲也是聚少离多,深以为憾。

由于种种原因,父亲的晚年过得不是十分舒心。可每当我去郑州看望,他会立即来了精神,并让我唱几句崔派。后来,我在安阳定居,为人妻为人母后,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苦衷。(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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