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中學的90後:“夾縫男孩”鄭海洋和他的同學們

北川中學的90後:“夾縫男孩”鄭海洋和他的同學們

“當我們這一代倖存的90後不可避免地被拿來與同齡人比較時,至少我也想證明自身的可能性和可塑性。”

北川中學的90後:“夾縫男孩”鄭海洋和他的同學們

►本文約5322字,閱讀全文約需10分鐘

4月27日下午,鄭海洋坐在輪椅上,重回新北川中學校園。他穿梭在從宿舍前往教學樓上課的學生中,任憑一張張稚嫩的臉投來好奇的目光。

路過操場,他瞥見七八個男生在草坪上踢足球,忽然開玩笑說:“真可惜,我都沒來得及在新操場上踢個球。”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時28分,汶川發生8.0級地震,位於北川老縣城內的北川中學“L”型教學樓出現垮塌,全校遇難師生共781人。鄭海洋所在的2007級高一(2)班共69名學生,倖存者僅16人。

17歲的鄭海洋身處廢墟夾縫中超過22小時,在被救出的那一刻,他在縫隙中擺出一個“勝利”的手勢,露出一個笑臉,因此被媒體稱為“夾縫男孩”。

北川中學的90後:“夾縫男孩”鄭海洋和他的同學們

地震中的“夾縫男孩”鄭海洋。圖片來自網絡

倖存的同學中,還有為同學舉吊瓶的“抗震救災小英雄”李陽,“假小子”羅夕(化名),“街舞男孩”李明坤等。

時間流淌,從北川中學畢業後,他們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四散各地,在不同城市中打拼,獨自與過往做抗爭、求和解,聯絡時斷時續。

他們的人生軌跡終究因地震而變得與眾不同。5·12越來越近,鄭海洋感受到與高中期末考臨近時相似的忐忑,好像到了要給社會交一份答卷的時刻,“對幫助和關心我們的好心人有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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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曾經以為,17歲,我會在北川中學的廢墟下失去生命,而後,現在,我坐在輪椅上,用以前從來不可想象的方式,感受這個世界……”

——鄭海洋《廢墟下的22個小時》

鄭海洋家客廳書櫃的相冊裡,還保留著地震時他在夾縫中比劃勝利手勢的照片。那時的他1米83,瘦高,平頭,笑起來有著痞痞的喜相兒。

4月26日下午,初次拜訪鄭海洋時,他帶著寬邊方眼鏡,劉海蓋過眉毛,圓臉,嘴角淺淺帶笑,顯得斯文而內斂。

他端坐在輪椅上,因高位截肢,牛仔短褲沓拉出來一節。他調侃自己胖了,與那個笑容青澀的少年相差甚遠,“但還是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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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川新縣城某個新建的小區內,他正與父親商量著要在這套130平米的新家裡添幾盆多肉植物。家裡65寸的小米電視、藍牙環繞音響也是他精心添置,“這樣看NBA籃球賽才痛快嘛。”這幾天,他正為騎士是否能晉級半決賽捏一把汗。

晚間出門吃飯,他坐在輪椅上,靠兩個手臂推著輪椅兩側的手輪圈前行,遇到小區內上下低矮的路牙,他靈活將輪椅轉180度,倒著下行。

走在北川新縣城裡,規整的住宅樓,車流稀少的馬路,偶爾出現的兩三人群,與人齊高的樹木,都在彰顯著嶄新的氣息。然而,小城居民多是從老北川搬來的地震災民,百米內總能遇上相識的長輩。

這些年唯一難改的習慣是失眠。以前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困擾,夜裡兩三點才能入眠。後來是慣性所致。情緒起伏時,他乾脆一個人出門散心,在馬路邊兜轉。

輪到工作日,他便自己叫一輛順風車坐到成都,和公司員工一起開會,談論業務。

去年3月,他和四個合夥人共出資50萬創立了“假先生”APP,一款致力於幫助殘疾人康復的app,通過連接社區,康復中心和醫生,為患者提供免費的線上診斷和康復方案。

為了儘快爭取到第一輪300萬的融資,他輾轉北京,上海,山西,成都等城市,參加創業比賽、與創投公司談投資,發表路演演講等,像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一樣忙碌充實。

鄭海洋說,可能十年對每一個經歷過汶川大地震的人都有特定意義。“當我們這一代倖存的90後不可避免地被拿來與同齡人比較時,至少我也想證明自身的可能性和可塑性。”

前幾日,鄭海洋收到北川中學同學李明坤的婚禮請帖。今年二月,李明坤在上海結婚並定居,他計劃在5月26日,回北川補辦一場婚宴,“趁這機會,大家好好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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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底,李明坤在北海道遊玩。

同一時間收到請帖的同學李陽準備辭去綿陽的工作,去一家藥企的遵義分部做銷售。前兩日,他接到入職通知,臨走前約鄭海洋出來喝一杯。

這一年,在北京讀研的羅夕即將畢業。趁著五一假期,她回北川看望鄭海洋,“我六月就回成都工作了”,她拍拍鄭海洋肩膀,讓他多請吃飯。

十年就這麼不經意撞進他們胸口,來不及反應。每個人都感慨,時間太快,地震發生時的每一幀畫面還牢牢刻在腦海中,一轉眼卻要跨入而立之年。

生死

“吊車終於開始抬我身上的板,一塊石頭被抬走,太陽光突然刺進來迫使我立刻閉緊了眼,我當場就想縱聲大哭,光芒如此耀眼,這一刻仿如重生,我是多麼想活著,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鄭海洋《廢墟下的22個小時》

一提到“地震”兩個字,鄭海洋記憶的閘門總能被瞬間沖垮。

2008年5月12日下午兩點, 67位高一(2)班的同學坐在五樓教室裡,這一節是楊漢德老師的政治課。

二十多分鐘過去了,坐在後門邊的鄭海洋把書立在課桌上,埋著頭昏昏欲睡。

14點28分,教室一陣搖晃,持續幾秒,頭頂一些細碎的粉末和顆粒掉了下來。

一位同學大叫“地震了,快跑。”鄭海洋和一些男生相互推擠著到了後門,才發現門被堵住了,向內才能打開。

每個人都極力求生。

這一瞬間,天花板張裂、垮塌,碎石、磚板和房梁向下砸來,地面和牆壁的縫隙剎那裂開,窗戶的玻璃碎片飛濺,伴隨著慘叫和救命聲,所有人急速下墜。黑暗代替了那一刻所有的記憶。

北川中學的90後:“夾縫男孩”鄭海洋和他的同學們

醒來時,鄭海洋發現自己的雙腳已經被掉下的天花板死死壓住。旁邊還有他的同桌廖波。

那個噩夢連連的夜晚,鄭海洋說,疼痛讓他產生太多次放棄的念頭,但聽說民兵和吊車已趕到附近,求生欲讓他條件反射般地留給外界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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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埋在廢墟下的其他同學,有的死去,有的重生。在鄭海洋獲救之前,廖波身上兩塊石板被移除、座椅被鋸掉而救起。坐在教室靠窗一側第三排的女同學羅夕,在第二天早晨六點多,被救援人員用電鑽破碎她身上的水泥鋼筋而獲救。

地震發生時,因去縣委禮堂參加五四青年表彰大會的李陽和李明坤,僥倖逃過一劫。他倆壓在頭頂的天花板很快被救援人員移開,兩人走回學校,看到了廢墟。

去年5·12,鄭海洋在微博上發表了一篇《廢墟下的22小時》的文章,描述了地震發生至自己被救出的22小時裡,廢墟下的他和身邊九個同學的生死故事。

這篇收穫263萬點擊量的文章寫於2009年。發表前,這段記憶塵封八年,他從未開口對人訴說。

傷痛

“右腳要利用自己的力量腳尖先著地,然後輕輕地抬腿,邁出的步伐也不要太大,十釐米就好,著地的時候要用腳後跟先著地,將右腳的膝關節牢牢鎖住,接著就開始邁左腿……”

——摘自鄭海洋日記

再醒來時,鄭海洋已失去雙腿。平躺的第一週,他不知道自己是高位截肢,幻肢痛讓他忍不住想去撓腳趾。

神經疼痛在清創手術後逐漸加深,每天吃完兩片止痛藥,鄭海洋還是疼到整夜睡不著覺。輪到醫生給傷口換藥,他幾次把放在嘴裡的小木條咬斷。

在其他人學著重新站起來走路時,鄭海洋開始嘗試使用假肢。

一副假肢30-40斤,他需要藉助平衡木才能站立行走。每步最多前行10釐米左右,走了不足500米,大腿根部肌肉便隱隱疼痛,每隔一天,縫合處的皮膚便磨爛蛻皮。

2008年底至2009年5月,高一(2)班的同學們陸續回校。

“學不進去,每天胡思亂想,可是又想和同學們待在一起。”發呆之餘,鄭海洋迷上了韓寒書裡“離經叛道的那股勁兒”,每天晚上,他在電腦前記述地震前後的個人經歷,兩年多寫了近十萬字。

“原來我可以用這樣的方式直面災難和摧殘”,他不再總想著命運不公,傷痛被書寫出來就沒那麼疼了,留下的疤痕說不定讓這塊皮肉更結實,沒什麼不好。

同學羅夕,右手不能活動,便用左手練字。她堅持在電腦上玩《勁舞團》遊戲,刺激手指的活動,一學期後,她單手贏了鄭海洋好幾局。

走在路上,羅夕總會想起自己每晚牽著父親的手一起散步,躺在沙發上討論球賽,看槍戰片……連撒嬌的權利還沒學會使用,她失去了想一直陪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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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羅夕在明城牆遊玩。受訪者供圖

地震時,李明坤的父親被壓在縣財政局樓下,遺體未找到。高三那年5·12,李明坤撥打了父親的電話號碼,竟然接通了,接電話的是一個鹽亭縣的陌生男人。李明坤打車過去,買回了這張重新啟用的移動卡,“那是我爸的東西,想拿回來。

重回學校的第一年,他們每週末都在校外聚餐,大家聊著學校裡男男女女的八卦,笑成一片。

他們曾作為高一(2)班的倖存者們拍過一張合影。13名同學站在操場上,彼此緊挨在一起,第一次在鏡頭前露出笑顏。

重生

“我青春的任性已經無法讓我在校園裡學著老虎的樣子縱橫跋扈了,我變成一隻乖巧小貓。”

——摘自鄭海洋日記

在朋友眼中,輪椅上的他曾是個憂鬱少年。

曾經,北川中學高一(2)班是重點班,鄭海洋早早確立了志願,報考成都電子科技大學的計算機系專業;後來,他因成績下滑,去了天津一所職業技術學校讀大專,學電子商務。

地震後結識的長輩伸手拉了他,幾位長期志願幫扶的叔叔阿姨幫他解決上學費用,籌集創業資金,陪他安裝假肢和做康復訓練,從外地飛到成都為他過生日……“我足夠幸運了”,他說。

身邊人的陪伴和鼓勵,讓他慢慢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猶豫再三,他從運營兩年的網站辭職,著手創立了為殘疾人提供康復和挑選護具的網絡平臺。

“我沒關係啊”,他重複這句話,“現在聊起來沒那麼沉重了。”隨即又低頭靦腆一笑,承認接受採訪也是出於宣傳創業項目的考慮。

變化在緩慢顯現著。近幾年,鄭海洋的笑容更多出現在照片外的世界。話少,喜歡獨處的他關閉了QQ,和朋友去北京看周杰倫演唱會,參加隔壁班5·12紀念的同學聚會,唱K,逛街,看電影……

回望

“以前的自己畏懼死亡,現在我開始慢慢解構死亡,讀懂死亡的另一層含義,死亡並不意味著一切都消亡了。”

——摘自鄭海洋日記

今年清明節,鄭海洋又回到老北川縣城遺址,追悼遇難的同學們。

老縣城遺址裡,隨處可見歪斜的五六層建築,殘缺的樓房,政府辦公單位樓前豎起了遇難者牌子,道路兩旁木欄杆上插著一朵朵純白乾花。一公里外,北川中學那片廢墟已被草坪覆蓋,草木繁茂,與遠處低矮的山脈連成綠茵茵的一片,盎然春意蓬勃而出。

地震後十年,鄭海洋和他的同學們在不同的城市重啟人生。

曾在廢墟中為他鼓勁的同學廖波,被救出後左腿高位截肢,現已經結婚生子。

同學李陽,作為享受國家政策的抗震救災優秀少年,高考前十天被保送至上海交通大學,“人生的路就是這樣了”,李陽比劃了一個上升的手勢。在他看來,“誰也不能一直活在過去,要向前看。”

北川中學的90後:“夾縫男孩”鄭海洋和他的同學們

去年,李陽帶侄女參加親子活動。受訪者供圖

羅夕則躲得遠遠的。在外讀書六年,她從不與同學交流自己的經歷,“不願提起過去,怕人施捨同情”。

五一假期,她回到北川,29度的氣溫下,她身穿黑色的長褲長袖,怕手臂和腳踝處延伸的深褐色傷疤令人感到不適。“夏天也這麼穿,習慣了。”

今年5·12是她研究生畢業答辯的日子,她想答辯順利結束後,再找時間去老北川祭拜父親。

去年8月8日晚9點19分,九寨溝發生7.0級地震。鄭海洋在家裡,感受到與九年前5·12第一次搖晃相似的震感。那十幾秒裡,他只想了兩件事:1.這次地震不算大,不用跑;2.新買的電視機會不會掉下來?

他沒有一絲心慌,“無感”,他輕飄飄地說。

夜裡,他卻夢到了地震的場景,他整夜沉浸在好幾個斷續的夢裡。原來的同學們聚在一起聊天、喝茶、打麻將,他已記不清有些人的姓名,親切感卻沒變。

夢裡有人叫他“戳男”,這是屬於鄭海洋的外號。以前,他總在班上開玩笑說自己是超級大帥哥,說著還要加一個曾在地震中擺出的耍帥手勢。

只有在他的夢裡,北川中學2007級高一(2)班還“活著”。在另一個平行時空,遇難的同學們都長大了,還是當年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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