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紅寫《鄉愁》

鄉 愁

藺 紅

習近平:“鄉愁就是你離開這個地方就會想念這個地方。”

——題記——

藺紅寫《鄉愁》


藺紅,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學詩46載,在全國各地發表詩歌600餘首,出版個人詩歌專著4部,十餘次獲全國詩賽大獎,2015年以來在《山西農民報》發表長詩《廿四節氣歌》《我家的抗戰故事》《數九歌》《農曆中國》《十二生肖》《鄉愁》6部,《山西農民報》“2016年度十大三農新聞人物”。

藺紅小傳

藺紅,男,大名藺虎增,乳名虎虎,中共黨員,記者職稱。1958年出生于山西省原平市大牛店鎮大牛堡村,畢業於山西教育學院中文系。“藺紅”為筆名,取“靈魂”之諧音,奢望與萬物之靈氣溝通。酒後,常詐自稱藺相如的後代。原籍內蒙古薩拉齊縣。民國十二年,祖父攜祖母、二姑、三姑、四姑、伯父、父親逃荒南下定居於山西省原平市大牛店鎮大牛堡村。父母於無意間炮製的“大躍進”產品,屬幾等,天公尚未結論。笨得出奇,五歲時方可吃力地攀上土炕。與人少言,然飯量大,嗜好食肉。讀初中時對文學萌動春心,並與之偷情。十四歲習詩,隨後結緣,以此言志:幼驥學步雖十幾,志在文壇竭盡力,忠於生活忠於己,生命不息筆不息。一九七六年三月在大牛堡村學校擔任民辦教師。一九七七年詩歌處女作《縣委書記來俺隊》發表在《忻縣地區報》上,一九七八年新聞處女作《親如爹孃的好老師》在原平縣廣播站播出。一九九零年一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四月,吻別了為之鐘愛十五年的講臺,到原平縣教育局落腳,一頭扎到材料的故紙堆中,蠕動於官方的“格子”天地,不知日月交替。一九九三年調原平市新聞通訊社,完成了“業餘鼓手”到“專業鼓手”的蛻變。迄今在除臺灣、澳門以外的全國各省、市發表詩歌600餘首,小說、散文、電視文學劇本、民間故事、文藝評論10萬字,報告文學73萬字,新聞作品300萬字。詩歌10餘次獲全國大獎,其中《祈雨》獲安徽省“勁草杯”全國詩歌大賽特等獎,《納稅人》獲“稅苑杯”全國詩歌徵文獎,《廿四節氣歌》獲忻州市二零一五年度新創重點文藝項目成果獎,《二月二》獲2016“陸家杯”龍舞文化全國詩歌徵文獎,詩歌《國慶·中秋》入選《原平市中小學地方教材》。新聞30餘次獲全國、省、市大獎,其中,特寫《請財神》獲山西省“五項新聞大賽”獎。個人獲二零一五年度原平市文學創作成果二等獎。出版詩集《雞魂》、《黃土高原》、《天高雲淡》、《農曆中國》4部,報告文學集《靈魂工程》、《在原平這塊熱土上》2部,《藺紅文集》1部。責編關工文集《關工之情》、《關工之路》2部。參與編篡了《忻州地區英模志》、《原平市新聞作品選》、詩集《詩人與春天對話》。主要詩歌代表作品有“鄉愁六部曲”《廿四節氣歌》、《我家的抗戰故事》、《數九歌》、《農曆中國》、《十二生肖》、《鄉愁》等。中國現代詩歌學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忻州市詩詞協會理事。二零零三年任原平市新聞辦副主任,二零一五年享受正科級待遇。認為寫作是一種發自心靈深處的自覺勞動,真正的作品與“敲門”無緣,本人視筆耕若孝敬父母,忠貞不渝。

詩觀:我用詩這部“抒情器”,將思索的岩漿,噴成生活的七彩之虹,儘管不乏浮躁,卻是熾熱的。

目 錄

老 家

童 趣

老 街

老 巷

老 院

老 屋

老 爹

老 娘

老 墳

老 井

老 弟

老 槐

馬 燈

笸 籃

笸 籮

簸 箕

扇 車

碌 碡

槤 枷

風 箱

水 磨

石 碾

耕 犁

圐 圙

用詩歌展現農耕文化的中國情節

——我寫《鄉愁》

家鄉柳枝上的一聲鳥叫,水壕裡的一串蛙鳴,小巷裡的一陣犬吠,土牆上的一泡童尿,在我兒時的“百草園”裡,搭起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七彩“蹺蹺板”,讓我和太陽大哥、月亮小妹晝夜對話。半個世紀後,坐在縣城高樓的陽臺上,順著鴿哨,遙望生我養我的地方,心裡總是唏噓不已。隨著城鎮化車輪的日日輾壓逼近,這些美好迷人的“連環畫”、“小人書”漸行漸遠,只能留在奶奶哄我入睡的搖籃裡,掛滿蛛網,被歲月塵封,讓我的兒、孫後輩驚慌、陌生。

我的家鄉大牛堡是晉北中部黃土高原上一個平常的村子,陽武河從村南流過,是原平市有名的“十八村水地”之一,春種、夏鋤、秋收、冬貯四季明顯的中國農耕文化在這裡得到了充分展示。一九五七年農曆臘月廿七,我降生在這裡的農家土炕,兩天後的春節,因我坐“月子”的娘沒有吃上餃子,現在每每想起,總是覺得對不起母親。“三翻六坐九爬撒”,是我們當地的民諺,其義是落地嬰兒三個月後就會翻身,半年後自己能夠坐立,九個月就會爬了。我卻笨得出奇,且膽子又小,這些“天生本領”總是比別的孩子遲很長時間才能“擁有”。再大些的時候,總是扯著奶奶的衣襟不離半步。四歲那年,祖母下世,我只能成了孃的附屬品,母親做飯,我拉風箱,還用鐵鏟子往灶火上炭;母親鋤地,我坐在“鋤刃”上耍“賴”;母親割谷,我也要摸摸鐮刀。童年的我,懵懵懂懂感知了農耕生活的好玩和好奇。

小學四、五年級,我已十二、三歲。那時學習作業少,在學校就寫完了。下學後,我便提上“籮頭”,拿上小鐵鏟子,叫上同巷的三黑貓跑到地裡,順著不種莊稼的“圪塄”去剜草。娘教我說,灰菜、甜苣、蒲公英、水稗、苜蓿等都是“好草”,豬吃上上膘快,臘月裡能多殺肉,我就能多吃。於是,每天一下學我就“剜草”,盼著過大年多吃幾塊肉。

上初中也是在村裡,作業還是不很多,下學後除過用小鏟子剜草,用鐮刀割草,長大的我更學會了“玩耍”。站在三、五米遠處,用“半頭磚”對準對方立在地上的“半頭磚”一扔,打倒了,算贏;打不倒,算輸,自己把磚立起,讓對方打。這種耍法我們當地叫“打崗”,挺費力氣。不太費勁的是“扇圓寶”,所謂“圓寶”,就是把兩張長條紙九十度壓在一起,二分為四,先把下面的一部分四十五度疊成三角形折起,二、三部分照此順延,第四部分插在第一部分裡,這樣就疊成一個“圓寶”。玩的時候,我把圓寶放在地上,對方握住他的圓寶,對準我的往地下扇,我的若“肚皮朝天”,對方就贏了,若我的原地沒動,對方把圓寶放地下,輪我扇。同院的玉玉鬼點子多,扇的時候總是解開衣襟,這樣產生的風大,一扇就贏,娘說玉玉“耍奸”,我就不跟他玩了,換成同班的扁增奎了。

冬天裡的“開仗”很驚險。一到星期天,我們村的男孩就和上默都的男娃排兵佈陣,進入實戰。兩村以渠為界,“兵”力相當,都是三、五十人;年齡相仿,都是十四、五歲;成分一樣,都是在校初中生。大家以手為槍、土坷垃為子彈,口哨一吹,開始攻擊,雙方“戰士”使上吃奶的勁,把攥在手裡的土坷垃瞄準對方拋出去,“子彈”嗖嗖,竟呼呼作響,看到對方有的“中彈”疼得直叫,我們便大笑,好在土坷垃打在身上造不成傷害。可有人違反遊戲規則,把土坷垃偷換成石塊,比我大的遠明哥被對方石塊砸在鼻子上,頓時鮮血直流。“戰友”“掛彩”,我們冒著“彈雨”撲向對方,狗日的們見勢不妙,夾起尾巴就逃跑了。

高中從範亭中學畢業回村後正式當了社員,正是學大寨熱火朝天的年代,我就投入修蓄水池戰鬥,挖土、搬石頭、和灰,起早貪黑,學下不少本領。蓄水池修完,隊長又讓我跟著雙恆伯學趕著驢耕地。我便先看,知道了驢脖子上戴的叫套引,把驢套在犁上的繩子叫套繩,插在地裡破土的叫犁鏵,手扶的部分叫犁拐,犁拐到犁鏵的弧形部分叫犁弓。後學,到地頭後,跟著雙恆伯,牽著牲口的韁繩把兩頭驢套在耕犁上,把配套的環節一一落實,待雙恆伯檢查說“好”後,我便右手握犁拐,左手一揚鞭,驢便開步,耕犁過處,沃浪翻騰,民諺“九九加一九,犁牛遍地走”描繪的就是這種圖騰。學會耕地後,我又向隊長主動請纓“託磚坯”,讓木匠同學金元定做了一個木製磚模,一次能“託”三塊。這種活在農村“苦”最大,先是和泥,接著雙手使勁把泥“垛”在磚模裡,壓結實,刮平,雙手端起,在乾淨的場地彎腰釦下,三個磚坯算是完工。這樣一下又一下,累得我不停地喘氣,但我咬緊牙,心裡發誓,非要把這個本領學到手。一天下來,我只能“託”三百個,在整個工地上是最少的。可工地上的叔叔、長兄都喝彩我,說剛從學校畢業能吃下這苦就很了不起了。

娘看著我滿手泡,泥裡浸泡過的雙腳“裂子”滲血,找到隊長堅決退了我攬下的這項高工分營生。恰在這時,村裡學校缺下教員,支書田壽伯讓我當民辦教師。後來,我參加高考,上了五寨師範,畢業後分配當了公辦教員,再後來上了山西教育學院,調縣教育局幹了三年局長秘書,再調到縣裡新聞辦,當上記者至今。是故鄉的農耕生活歷練了我,是故鄉的農耕文化養育了我,培植了我“堅韌不拔”的意志,讓我在艱難困苦中立常志,以至於我一九七二年學詩,一學45載,迄今在全國各地發表詩歌600餘首,出版詩集4部,成為當地一名小有名氣的詩人。

丁酉年正月初八,母親生日,回老家大牛堡村給雙親上墳,渾村上下,新房代替了老房,一堵土牆笑對一堵泥牆的小巷不見了,聞名四鄉的“文昌閣”不見了,心裡不禁一陣陣悽楚,記憶深處的農耕生活不由地一一展現眼前,便產生了以上笨拙的文字。說實在的,在中華五千年文明的長河中,這些故鄉場景雖是九牛一毛,但在我靈魂深處,卻是閃光的永恆。如何讓這些農耕文化成為中國文化自信的最珍貴的部分,福廕子孫後代,我便想到通過自己的詩歌創作展示《鄉愁》。

老 家

陽武河彈指一揮

向東六十里處

就是生我的地方

地圖上叫大牛堡

邸 彭 任 劉 吳

五姓成為村裡的大戶

當街的老槐樹

至今根深葉茂

邸家說

那是他們的風骨

打群架

彭家自稱拳頭最硬

任家是祖傳的地主

吃穿卻挺艱樸

劉氏書香門第

恢復高考

兒孫都進了大學

吳姓克己本分

守著責任田

種了一年又一年

爺爺從內蒙薩縣來

領著全家七口人

口外逃向口裡

要不是祖上出了個藺相如

獨姓人家

外來小戶

根本鎮不住那些地頭蛇

鬧土改

爹當了八路軍

分下五間瓦房

我家才有了立足之地

陽武河流到村南

人們叫她南河

後來不知咋就沒水了

現在成了彭家的耕地

一條大街縱貫東西

無數小巷橫穿南北

村西頭是“上堡兒”

多是些懶漢

好吃好的

又不願勞動

村東頭叫“小街兒”

人們精打細算

日子過得風調雨順

不過到學大寨的時候

大家都一樣了

我總在人前吹捧故鄉

說她是原平十八村水地

六○年困難時期

全國都餓得浮腫了

俺們村還能吃上窩頭

改天換地的年代

一天三頓高梁面

俺們每人能分到一百斤小麥

可最近幾年

住在縣城的我

回去的次數逐漸少了

父母的老房子

已人去屋空

弟弟仍住在老院子裡

無奈吃上低保

本村表兄一場腦血栓

再度陷入貧困

讓我也陷入痛苦

生我養我的故鄉

讓我牽腸掛肚的地方

趕上全國脫貧攻堅

趕快行動起來吧

起碼

我也能搭上一條胳膊

童 趣

巷口的青石板上

爺爺菸圈一吐

頭頂就祥雲繚繞

快嘴二嬸扯開嗓門

直罵貪酒的漢子

讓鄰居暗暗拍手稱快

總是在老晌午

李光棍端一碗麻麻花拌湯

挨家挨戶“顯擺”

叫娃崽們攆在身後

直流涎水

土牆下的小窟窿

一泡尿下去

柴蜂就鑽出腦袋

跑不快

三胖子就被蜇腫了雙眼

我們吼喊“高興死了”

吃罷飯的傍晚

涼風撓脖子的時候

瞎眼麻婆的葷故事

哄得鄉親們笑破肚皮

娘不堪忍受四姑的辱罵

一氣之下跳進河裡

被化緣的和尚

救起

臘月裡趕“亂婚”

四十歲的三叔

從貴州買來十八的丫頭

半夜時分

後生們登上窗臺“聽房”

一不小心

二黃毛滑進嬸子的洗腳盆裡

頂開心的

莫過於趕廟會

請來戲班子

三天四夜紅火個沒完

就是在這時候

對門的“二扁片子”

竟跟上她堂哥私奔了

第二年收秋時節

帶回個啞巴小子

最體面的

要數俺家土改分下的宅院

虎頭街門威風凜凜

一對石獅子

成了我和弟弟的“座騎”

可做夢也沒想到

一日下學後

不見了獅頭

奶奶啞著嗓子說

被紅衛兵擄走了

兩隻斑駁的底座

讓走進縣城的我

至今心疼不已

老 街

一條老街

縱貫東西

將老家一劈兩瓣

老街很老

起初她只是一段河床

之後水小了

就漸成河卵

再後來過往行人多了

腳印昇華成路

路畔開荒種地

路旁起房蓋屋

村名和炊煙同升

老街和燒酒同樂

彭家祠堂的一沓野史

註解了老街的身世

可我總是半信半疑

老街很窮

只一層薄薄的黃土

遇上連陰雨

三天後便裸露出石頭

“七七”蘆溝橋事變

老街嚇得渾身發抖

好在紅軍東渡黃河來了

老街這才挺直腰桿

奶奶把伯父交給王震

我家分到了房和躺櫃

爺爺再不用小心地呼吸

老街的日子

開始有了滋味

我出生那年趕上“大躍進”

公社的紅旗在老街上飄呵飄

之後便是所有人吃食堂

娘把大隊伙房的窩頭揣回家

幼小的我才能飽吞一頓

幾年後老街來了紅衛兵

村裡古老的文化全被打碎了

說那是四舊餘毒很深

我也成了學校的紅小兵

停課鬧革命挨戶散傳單

押著“地主”老師在老街上批鬥

爹當了文革主任

娘和他劃分成兩派

常常因為“捍衛誰”的問題

倆人在老街上吵得面紅耳赤

上世紀八十年代

老街一夜間開心起來

分到土地的父老們

把憋足的勁交給莊稼

七月流火的日子

大家把填滿小麥的麻包

裝上平車

拉回老街

車輪滾滾

小曲聲聲

一斤重的大饅頭

成為家家的一日三餐

我娶媳婦的那年

趕上村村通公路

老街四十天脫胎換骨

黃土裹著的河卵一乾二淨

高標準的水泥路全面覆蓋

表哥從太原開回“212”

我的婚車在老街上首開先河

至今說起讓同學們羨慕不已

這幾年

老街的顏色有些單一

中秋節前後

只有拉玉米的三輪車

悄悄穿過

村長說

產量倒是高

就是市場挺小氣

昨天弟弟發來短信

還附有一幅笑的表情圖案

說老街來了一個集團要種辣椒

村裡的土地已全部流轉

他還能打工掙一份工資

我馬上回復

雙休日回老家看看

這下,

老街肯定會揚眉吐氣

老 巷

一堵土牆

笑對一堵泥牆

四歲那年

娘指著說

這就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老巷如蛇

從老街攔腰竄出來

直至三百米深處才止步

盡頭是黃家

聞名全村的書香門第

只是常年大門緊閉

每次捉迷藏到跟前

我們都不敢敲一下

文化革命那年

造反派翻牆而入

將所有的書籍焚燒

教中學的“眼鏡”

被戴上反革命的紙帽

捱過來的人家姓王

聽說兒子在外面做官

是一個縣委書記

兩個孫子跟著奶奶

吃穿總是與眾不同

和人們從來不多說話

我家在老巷中間

對門姓劉

兩家來往密切

有一天突然找上門來

說我們偷了他家的棺材板

娘和姐姐一氣之下

把對方狠揍一頓

直到去年村裡唱戲

兩代人的恩怨才算解開

三黑貓在我家北面

我倆同一天入學

又分在一個班

可他上早學老不早起

總是等我去叫

高考那年他上了衛校

我考了師範

離村時我倆在老巷留影

至今我還保存著那張老照片

巷口有一道無字碑

緊靠柱柱叔的山牆

不知過了多少年了

已磨得無稜無角

碑面光得能擀麵

誰知今年大年初一被盜

警察至今也沒有破案

讓城裡的我

常常從惡夢中驚醒

老 院

三間正房鶴立雞群

兩隻耳房貼身依偎

東西廂房畫地為牢

三間南房圍攏成形

老院,以“四合頭”的磚瓦圪洞

瀰漫十二分神秘

虎頭街門

門口的一對石獅

讓過往的人放輕腳步

好在八路軍來了

土改來了

彭家地主的威嚴

在農會的鞭炮聲中

一夜間化為烏有

伯父當了八路軍

我家就成為了老院的主人

一九五八年

我出生的時候

老院屋頂

喜鵲叫個不停

過了幾年

房上的煙囪全拆了

全村人吃上食堂

說是進入共產主義

再後來大鍊鋼鐵

老院支起鍊鐵爐

大風箱呼呼煽動

火花四濺

學大寨那陣

院裡的小喇叭

一日三餐

準時吶喊

讓念小學的我

早早抱定雄心壯志

長大當個好農民

改天換地

可我卻考了師範

臨走那天

院裡的三戶人家

共同為我慶賀

十幾口人喝酒划拳瞎吼喊

直鬧到明月當空

責任制那年

全村小麥豐收

老院垛起的麻包

碰住了屋簷下的電線

連老鼠也天天過年

俺們竟懶得去攆

今年正月唱戲

弟弟說有人看上了老院的街門

說願出大價錢收購

我有些心疼

可看著坍塌的院牆

我說你看著辦吧

清明節祭祖上墳

不見了虎頭街門

老院若一隻海碗

扣在老巷的胸脯

紅磚高牆擁著鐵皮大門

閃射著時代光彩

從那以後

自以為高人一等的我

走在老街上

覺得和大家再沒二樣

老 屋

老屋是三間西房

土牆 瓦頂

木門 木窗

二百多年的房齡

讓國內外專家

考究它的風雨如磐

鬧土改時

伯父、父親當了八路軍

爺爺成為老屋的主人

彭家地主的尊嚴

換成我家的榮耀

我記事起

老屋還是很窮

一盤土炕

一隻水缸

還有一支躺櫃

娘告訴我

櫃是共產黨給分的

她和奶奶共用

姐姐生在老屋

我生在老屋

弟弟和兩個妹妹

依然生在老屋

我們長大時一家七口人

炕上擠不下

我就睡櫃上

吃飯時老屋最舒心

爹坐當炕

姐 弟 妹五個

分列兩邊

娘站地下

手把鐵勺

看全家吃得狠吞虎咽

花母豬是全家的錢串兒

我們叫它花花

我上小學那年

趕上臘月下仔

我們把“財神”請進老屋

誰知胎盤下不來

花花被活活憋死

十個豬娃活活餓死

爹哭

娘哭

我們跟著哭

熬年時老屋最愉快

兄妹五個穿著新衣服

直等到天亮

盼那一年一頓的餃子

我乾脆放鬆褲帶

攥緊拳頭

即使撐破肚皮

也要吃出鋼鏰兒

姐姐在老屋生活十八年就出嫁

可爹並不看好姐夫

出娉那天故意躲開

姐一怒之下咬破嘴唇

發誓再不和孃家人來往

去年七月

母親三週年祭日

我們回到老屋

姐捧著父母遺像失聲痛哭

還是爹孃最親

還是老屋最親

老 爹

撇下我那年

你才六十六

還是虛歲

其實並不老

叫你老爹

是兒對你一肚子的思念

姐弟六個

你排最後

你是爺爺奶奶褲帶上

吊著的那顆“秋瓜”

內蒙到山西

薩縣到崞縣

老街到老巷

老巷到老院

老院到老屋

你拉著一平車故事

把藺家的身世

言傳給我們兄妹

做了我們的父親

你更多的是身教

你把一百五十斤身體

交給生產隊

交給村集體

三九嚴寒

三伏狂暑

讓蹣跚學步的我們

學無止境

文革那年

鄉親們選你當了主任

面對偉大領袖

你神情莊重

我們跟在後面

九十度鞠躬

異口同聲

沒有共產黨

就沒有我們藺家的一切

踩著你的腳印

我使上吃奶的勁兒追趕

十五年後

我終於站在黨旗下

像你一樣錚錚宣誓

最嚇人的那個伏天

你和母親慪氣

不跟誰過一句話

我們在院子裡吃午飯的時候

你把自己吊在老屋的梁頭

幸虧我們聽到急促的喘息

才避免了一場天崩地陷

一九九○年

那場害人的腦血栓

讓你永遠躺進劉家園

劉家園的責任田裡

彎成一張弓

隆起一座墳

用直直的眼神

瞅著我們

白天連著黑夜

黑夜連著白天

直到現在

現在

老屋空空

老院靜靜

老巷悄悄

老街默默

我一肚子的思念

向誰傾吐

老爹

老 娘

一身燈芯絨

一雙家做鞋

走上老街

走進老屋

成為爹的媳婦

那年

你剛剛十八

十八歲的身架

扛起二百斤的麻包

在合作化的鞭炮聲中

走進縣勞模的行列

成為村史耀眼的一頁

讓老巷二百斤重的後生

不好意思

一九五八年

三面紅旗插上老街的時候

你做了我的母親

用屬雞的勤勉

一嘴一粒米

從老院開始

為我啄出一條讀書的路

現在

你栽的香椿已高過老屋

那年春上

只因我的一句戲言

你趕了二百多里火車

從姥姥家揣回一棵苗子

三天一澆水

兩日一培土

那張參觀大寨時的照片

至今還掛在老屋的顯眼位置

虎頭山氣宇軒昂

你挽著陳永貴的臂膀

決心改變老家的山河

左邊是鐵姑娘

兩隻小辮紮實有力

那一日午飯後忽然雷聲大作

你正用苫布遮蓋集體的麥垛

大嬸們跟著拼命奔忙

叫妗子的外甥卻藏在麥洞搗亂

情急之下你給了兩個耳光

惹得四姑找上門來

手裡還提著兩把菜刀

你伸長脖頸說殺吧

龍口奪食為了大夥搭上命也值得

四姑最終軟了下來

可發誓再不和我家來往

你說離開誰地球照樣轉

你把咱家的光景過得喜鵲登枝

二○一三年

那場纏手的肺心病

還是讓你彎成一張弓

彎成一尊遺像

一尊永恆

立在老屋

老屋的躺櫃

讓城裡的我

發了瘋一樣思念

老 墳

老墳在老街正南

一個叫幹河的地方

離老家足足四里地

估計是斷了源頭

從沒見幹河有水

更不長莊稼

爺爺去世後

村長說就埋幹河吧

那裡已形成墳灘

我家破天荒有了墳地

其實老墳不是很老

只有七十五年曆史

我四歲那年

奶奶壽終和爺爺合葬

從此我跟著父親

年年上墳祭祀

清明時節雨紛紛

老墳一片蔥蘢

粉紅的是打碗花

鵝黃的叫蒲公英

翠綠的稱車前子

墳頭飛著彩蝶

地上鑽出松鼠

十歲那年爹出遠門

我和七歲的弟弟去上墳

爬上一道山樑時

突然遇到五六個少年

不問青紅皂白

把我倆痛打一頓

娘剖根問底

很快找到鄰村

三拳兩腳

把對方揍得鼻青臉腫

那回中秋節上墳

墳邊的玉米地裡

突然竄出一隻灰色的狼

兩眼兇兇

四腿輕輕

滿臉飢餓

爹把我和弟弟緊緊抱住

我感覺父親的身子在抖

從那以後

老人家患上痴呆症

那年

爹才四十八歲

學大寨熱火朝天的時候

村村都在改河造地

忽一日干河上機聲隆隆

我們趕到時已夷為平地

再也看不到老墳的影子

從此

每年清明

我只能舉一束鮮花

站在老街

面對老墳

深深地

鞠上三躬

老 井

石板井蓋

石頭井幫

麻制井繩

轆轤搖處

一泓甘洌的瓊漿

浮出地面

清香四溢

老家的老井

每每說起

讓城裡人久久企盼

總想問個究竟

可我至今沒給出答案

老街水層很深

祖祖輩輩

與陽武河相依為命

何時在村東

冒出一口老井

全村沒人發聲

老井幽深

三丈多的垂直距離

大人小孩毛骨悚然

井上輕輕一聲

井底回聲隆隆

“七·七”盧溝橋事變

日本人佔領了老街

小鬼子七竅生煙

渴得要命

掀開老井

水卻一乾二淨

強盜們朝下放了三槍

倉皇逃命

新中國成立那天

毛主席登上天安門的時候

老井突然有水了

還能聽到沸騰的聲音

全村上下叩首跪拜

銀昌爺豎起一塊牌子:神井

文革那年

村裡老會計不堪忍受折磨

一氣之下

跳進老井

等到撈起時

早已停止呼吸

公社武裝部長手槍一舉:封井

一塊石板蓋了上去

老井從此啞口無言

五年前村村通公路

大街小巷全部硬化

測量員一比劃

老井就在路基中央

別無它途

一個月後回老家

柏油馬路把我送到村口

卻不見了老井的蹤影

只有水泥做的牌子矗立路旁

上面寫著四個大字:老井舊址

我心裡倒吸一口涼氣

噤若寒蟬

老 弟

老弟走進《鄉愁》世界

成為這部長詩的插頁

全因十幾天前發生的一場疾病

六月十二日老弟冷汗直冒

他說天氣太熱估計中暑了

十三日電話裡驚悉這場“地震”

可約好第二天記者看鄉村廟會

十四日送別客人接上老弟住院

心電圖明確預警

急性前間壁心肌梗死

我抽了自己兩記耳光

我這做哥的還是人嗎

為什麼發病第三天才住院

直到液體緩緩輸入老弟血管

我才長長呼出一口氣

一九六零年冬月

飢餓的風啃噬家門的時候

老弟降生在老屋的土炕

老爹緊鎖的眉頭不再展開

就叫國增吧

但願小兒子長大為國增光

老弟天生一付好膽量

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人

老師批評從不認錯

讀完初中就架起平車

那年正柱謾罵母親

老弟一板凳劈頭砸下去

那傢伙躺在地上鮮血直流

我趕忙賠禮連說“對不起”

心裡暗暗稱快“打得好”

從此我家再沒人敢欺負

我讀書成功走進市委大院

老弟一直守在老家

五月裡鋤禾

半夜時澆地

大雨中搶收

撐起藺家豐衣足食的脊樑

三十五歲那年老弟成家

還生下一個稱心的侄兒

母親終於挺起胸脯

我們家不再缺少什麼

八年前小嬸腦幹出血

丟下老弟和侄兒相依為命

下地到田頭扛起鐵鍬

收工回家裡穿上圍裙

可他至今沒有再娶

他說侄兒大學畢業再說吧

好在部位不重要問題不大

程大夫說很快就恢復了

只是再不能幹重活需要保養

昨天下午曹醫生說可以出院了

辦完手續把老弟送回老家

盤腿坐在老屋的土炕

盯住比我老相的老弟

我便老淚縱橫了

老 槐

樹高二十八米

胸圍六百五十五釐米

冠幅二十四米

老槐以高原的獨一無二

雄居老街中央

經年累月

先有老槐還是先有老街

村裡九十歲的柱柱叔發來短信

說他最近和二圪蛋爭論

被那小子搗了兩拳

老人說他咽不下這口氣

先和我這個大學生通通氣後

非要找專家弄個一清二楚不可

先有老槐還是先有老街

就如同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我翻了一整夜縣誌

只見老家的粗略文字

沒有老槐的一丁點兒說法

倒是村裡的幾個傳說

讓老槐成為老家的靈魂

說八國聯軍攻進北京

慈禧西逃途經老街

面對老槐肅然起敬

長跪不起叩首不止

祈禱江山像老槐一樣長生不老

返京後老太后熱淚盈眶

說是老槐顯靈才保住大清

懿旨“天下第一槐”

還免去老家三年賦稅

說老槐長有一雙眼睛

白天黑夜注視著老街

誰積德行善讓誰人丁興旺

誰男盜女娼就減去誰壽命

於是老家民風和睦鄰里相親

家家風調雨順炊煙裊裊

我認為我家的抗戰故事

讓老槐更加體面

那年八路軍東征來到老街

王震拴馬老槐樹下

拍著伯父的肩膀說

老槐見證

你是一名八路軍了

說老槐閱歷豐富恰如其分

村裡鬧土改在樹下動員

成立合作社在樹下簽名

文革鬧兩派在樹下打鬥

實行責任制在樹下慶賀

小夥娶媳婦在樹下合影

這幾年老槐簡直成了神樹

不少人生男育女後

在樹下敲響威風鑼鼓

讓老槐保佑兒成龍女成鳳

倒是柱柱叔撥去雲霧

讓老槐從神話中走出

老人家通過讀博的孫子

從北京請來專家

專家戴著黑眼鏡白手套

不喝一口水不說一句話

圍著老槐轉了三個圈子

攀著老槐上了樹頂

臨走捋走一把槐樹葉子

一月後老槐掛上一面牌子

上書:樹齡2600年

市裡綠化委立即撥來專項經費

要求村裡著專人保護

誰知今天中午老弟打來電話

口氣焦急中又顯難受

說老家早晨發生雷暴大風

老槐被擊中後起火

幸虧市裡消防隊及時趕到

才避免了一場滅頂之災

只是樹中央燒成一個大洞

傍晚時我趕回老家

站在老街面對老槐雙手合掌

期盼老人家劫難後古木逢春

祝福老家早日全面小康

馬 燈

鐵皮燈架

玻璃燈罩

綿線燈芯

我家的馬燈

沒有什麼異樣

不同的

是它超凡的履歷

爺從薩縣來

同來的

還有這盞相依為命的馬燈

漫漫長夜逃荒路

這盞馬燈

成為全家的引擎

紅軍東征

老槐樹下

馬燈亮處

全村後生

投奔了王震

土改的時候

馬燈走街竄戶

讓全村貧僱農

走在一起

爹接過這盞馬燈

小日子過得苦中有樂

學大寨劈山改河

責任制春夏澆地

豐收後星夜割麥

這盞馬燈

一直亮到天明

那年高考複習

為省下家裡緊繃的費用

這盞馬燈

陪我夜夜熬眼

娘走那夜

突然停電

馬燈偎著我

熱淚盈眶

直至哭瞎眼睛

被老弟掛上老牆

丁酉六月

從喧囂的市聲中突出

趕回老家

走上老街

進入老巷

跨進老院

打開老屋

撥開層層蛛網

用詩歌點亮

掛在老牆上的馬燈

點亮鄉愁

笸 籃

端在手裡像篩子

平放地上若搖籃

高掛土牆如燕窩

其實

它是荊條編的淺筐

用來盛放洗淨的蔬菜

老家冠以大名

笸籃

三顆土豆

兩個蘿蔔

一苗白菜

祖母端著飢不擇食的日子

望眼欲穿

直到共產黨來了

小腳才走出餓肚的無奈

一九五八年

奶奶把剛過百歲的我

抱進笸籃

端在老街上

使勁地搖呀搖

接過奶奶的傳承

擔著全家七張大嘴

娘端起負重的笸籃

吃不起蔬菜

野菜來充飢

上午放灰菜

下午盛玉谷

晚上是苦苣

直把笸籃撐得呼呼喘氣

可我還是填不飽肚子

等到我結婚成家

娘把奶奶的寄託

早早傳了下來

面對飽滿的市場

做一頓飯

買幾樣菜

“還用這笸籃幹啥”

妻子一揚手

把傳家寶

扔到牆角

不再問津

直到有一天

上小學的兒子

拿著課本直面究竟

“老爸,您見過笸籃嗎?”

我才如夢初醒

撥開歲月

端起笸籃

重溫祖訓的來龍去脈

笸 籮

磚碼模板

紙漿鋪底

紙泥沿幫

竹片鎖邊

廢布褙皮

廢紙裱面

老家的笸籮

載著唐宋風骨

就這樣悄然傳世

成為華夏民族的獨有

進入伏天

母親拖一頭汗水

在烈日下排兵佈陣

讓圓的、方的笸籮誕生

春攤五穀夏曬面

秋幹核桃冬晾棗

家鄉的笸籮

以實事求是的規矩

讓水分遠離本質

笸籮是晴雨表

它忙碌時鄉親喜眉笑眼

家家五穀飄香

它悠閒時父母愁雲滿面

家家直敲空碗

文革那陣

班主任被打成右派

腳蹬高凳

頭頂笸籮

遭紅衛兵輪番批鬥

一氣之下

我把家裡的笸籮

捅成蜂窩

責任制後

鄉親們腰包漸鼓

一切依賴市場

食物講究新鮮

米麵不再貯存

神氣的笸籮

只得向隅而泣

可我進城的時候

母親還是把特製的笸籮

交到我的手裡

雙目熱淚盈眶

現在

每逢重大節日

我總要把兒孫叫在一起

反覆解讀

什麼叫笸籮

什麼叫鄉愁

簸 箕

笸籮簸箕

男的女的混起

老家的民謠

讓簸箕像笸籮一樣

擁有重要地位

三面立幫

一面敞口

簸箕

以勞動者的身份

融入父老鄉親

雙手平端

摁住肚皮

上下顛動

揚去糠秕

留住實際

簸箕的使命

在老家的夏日和秋天

發揮得淋漓盡致

我週歲那年

母親把我端在簸箕裡

走街竄巷

讓鄉親們欣賞

學大寨那陣兒

簸箕大顯身手

它和扇車結盟

晝夜揮汗

把威力發揮到極致

等到簸箕掛在牆上的時候

老家已進入新的世紀

一部聯合收割機

讓糧食直奔市場

現在我把簸箕牢牢擺在案頭

時時想到它從哪裡來

想到父母的心血

讓簸箕在我的詩文裡永駐

激發我不斷的靈感

催生我無瑕的作品

歌頌鄉親的樸實

歌頌簸箕的無華

扇 車

虎頭高揚

聚精凝神

禾場上一蹲

就昂首挺胸

披甲上陣

但見搖把閃閃

風葉飛旋

“虎”口傾吐處

穀糠分道揚鑣

豐收脫穎而出

老家的扇車

總是敞開博大的胸懷

將五穀接納

然後使上吃奶的吹勁

去偽存真

去粗取精

把踏實

交給父老

龍口奪食六月天

老家的扇車

總是忙得汗流浹背

吞下摩天的麥堆

聳起耀眼的金山

讓鄉親們的酣睡

夜夜鼾聲如雷

學大寨那陣兒

老家的扇車

簡直累得喘不過氣來

一連半個月

連眼皮也不眨一下

就這

打扇車的三旦

還是把鬥簸箕的二翠

勾引到縣城

最終被工作隊長生擒回來

狠狠批鬥了三天三夜

那年秋上

揚場機突然降臨

電闡一合

長空飛起一道彩虹

從唐宋元明清走來的扇車

從此走到角落

再沒有露臉的機會

可我總是忘不掉扇車

忘不掉那段改天換地的歲月

尤其是端起稀粥

讓一粒粒小米親近腸胃的時候

我更感到扇車和華夏民族的

唇齒相依

碌 碡

攜上蒼造化的感恩

從大山深處

靈魂出竅

被千錘百鑿後

昇華為碌碡

套繩一繃

和驢 馬 騾結為搭檔

承載起碾場的使命

炎炎烈日下

鞭花炸開處

紅犍疾走

家鄉的碌碡

和地球合力

緊貼莊禾

轉了一圈又一圈

繞了一遭又一遭

走不完的碾場道

哼不盡的豐收調

秋後唱戲平場地

家鄉的碌碡

撲下身子抓落實

石磙兒一軋

光滑結實直照人影

昨日高梁地

今天大戲場

開心鑼鼓敲起來

王愛愛閃亮登場

一聲北路梆子

醉了家鄉

正月裡鬧紅火

家鄉最有趣的事兒

莫過於倒豎碌碡

大家排隊一一比試

十四歲的小豆凝神吸氣

總算把這石傢伙立了起來

可還是被憋下一褲襠尿水

成為老家至今的笑料

那一年突然來了脫粒機

這個怪物胃口特大

滿場莊禾一夜間被吞噬

碌碡只好向隅而泣

等到聯合收割機開進地裡

小豆乾脆把讓他出醜的碌碡

做了小二樓的基石

讓城裡的我

每每回到老家

想著高牆下的碌碡

陣陣發呆

槤 枷

姐妹們臉對臉

大傢伙站兩排

一排槤枷落下地

一排槤枷揚起來

一串笑語飄天外

認識槤枷

是四歲那年秋天

奶奶領我到打穀場上

那陣勢格外壯觀

銀昌爺穿著中式白馬褂

扣門兒扣得特緊

老人家坐著馬紮兒

口哨一吹

娘和嬸子們碎步矯正著隊列

兩眼平視前方

雙手緊握木柄

待到老爺爺號子出口

但見臂膀先屈後伸

槤枷一起一落

場上穀粒落地

歌聲吼聲四濺

小學三年級課上

老師讓用“槤枷”造句

我說“槤枷打下麥子

把我吃成胖子”

引得同學們鬨堂大笑

直到五十年後

老同學見面還叫我“胖子”

雖然我很清瘦

公社化那些歲月

槤枷派上大用場

白天赤日炎炎

晚上馬燈高懸

號子聲聲脆

槤枷密如雨

場上糧如山

學大寨那陣兒

槤枷甩開膀子大幹

娘說脫皮掉肉也行

只要多掙工分

五個孩子快快長大

天有不測風雲

誰知突然來了脫粒機

那傢伙一夜間吞下滿場麥垛

隊長告訴娘說

你的槤枷隊解散吧

銀昌爺一氣之下血壓上升

娘含淚把槤枷掛在老屋

現在

一到國慶放假

我就趕回老家

撥開蛛網

取出槤枷

讓這親切的聲音

在打穀場上重新響起

伴我重溫過去的歲月

讓我感受槤枷的功勞

風 箱

楸木做料

紅油漆面

風嘴插入風道

身體貼緊鍋灶

手柄拉動時

風杆一屈一伸

灶膛火苗

舔著鍋底

凝神靜氣

激情燃燒

等到蒸籠熱氣騰騰

香味瀰漫

娘一揭鍋蓋

全家就狼吞虎嚥

老家的風箱

就是這樣神奇

讓華夏民族日臻成熟

從《詩經》中立意

起筆於秦漢

三國硝煙裡淬火

攜唐宋元明

在淮海戰役中

一夜間炊熟萬鍋蒸饃

任解放軍握槍的雙手

扭轉乾坤

聽祖母講風箱的故事

是四歲剛懂事那陣兒

看面前怪怪的風箱

就像捕鼠前整裝待發的貓

我拉著奶奶的衣襟

眼都不眨一下

跟母親走近風箱

是高考前一天中午

娘握削麵刀

我拉風箱柄

風吹灶火旺

鍋裡水花冒

削麵魚鑽蓮

笊籬撈碗裡

肉沫面上澆

這頓刀削麵

讓我一次成功

從農村走進縣城

成為無冕之王

後來

風機代替了風箱

煤氣取代了風機

天然氣又革新了煤氣

可我還是忘不了風箱

讓它和鍋灶一起

成為老屋的依託

在每一個週末

趕回老家

重溫風箱的溫馨

讓它不竭的風

鼓足民族的精神

水 磨

打開手機

解釋直截了當

“水衝的磨”

其實

老家的水磨

並非那麼簡單

木鑿水槽

木製水輪

石做磨盤

下邊水輪飛

上邊石磨旋

面味十里香

老家的水磨

讓我神氣十足

水磨離村很遠

架在二乾渠上

穿過小樹林

登上二郎山

才能到達

那裡有狼出沒

野雞經常下蛋

奶奶講得神秘

我聽得尿溼褲襠

第一次走近水磨

是在十歲那年

娘在前面拉平車

我在後頭使勁推

趕到二乾渠

正值陽春三月

第一場春水

飛流直下

讓水磨大顯身手

金黃的玉米

順磨眼徐徐而入

轉瞬之間面味就瀰漫了

高粱面的筋道

莜麥面的老道

玉米麵的地道

讓我吃得津津有味

開智增慧

催化我考上大學

直到

成為一名鄉土詩人

讓父老引以為榮

以後

電磨代替了水磨

所有的機磨麵粉

都是一個味道

每每端起麵碗

總是感到索然

丁酉中秋

趕回老家

直奔二乾渠

全然沒有水的影子

滴灌代替了漫灌

水磨已無影無蹤

從今以後

水磨的故事

只能讓我講給兒子

再讓兒子講給孫子了

石 碾

圓圓的軲轆

圓圓的碾盤

圓圓的推杆

一出世

就以三合一的聚力

碾出有滋有味的日子

老家的石碾

推著五千年的中國自信

挺立於世界文化之巔

軲轆吻著碾盤

信念貼著信念

以石打石的精誠

讓五穀舒心成米麵

飽滿多彩的歲月

甜蜜每一張笑臉

驢拉石碾

是老家的一道風景

鞭花懸空炸開時

蹄印一遭又一遭

石碾一圈又一圈

面香一縷又一縷

人推石碾

別樣畫卷

爹推外圈流大汗

我在裡圈偷著玩

驚飛喜鵲一串串

推出豐年豔陽天

有一天

老爹老了

石碾老了

時代的車輪

將老家的石碾

推到歷史的角落

推進新華字典

任孩子們查看

石碾推出的

石米石面

耕 犁

犁拐猶弓手中挽

犁鏵如同箭離弦

射向金秋黃金靶

催開桃杏慶豐年

這是五十年前

陽春三月

老家地頭

徐徐展開的

一幅農耕文化圖騰

輕輕地鞭花響處

老黃牛蹄疾步穩

田野便沃浪翻滾

泥土的清香

隨之沁人心脾

農家三件寶

耕犁 耕牛 種子

一樣不可少

扛著耕犁

牽著耕牛

揣著種子

老爹老進新中國

走進人民公社

心貼著集體

犁貼著熱土

田壠舒展自信

全家豐衣足食

學大寨那陣兒

村裡來了拖拉機

後面並排四張大犁

那傢伙勁特大

白天連著黑夜

沒幾日

所有的耕地

都被它吃光

之後

有了旋耕犁

又有了耕播一體機

老家的耕犁

連同耕牛

只好悄悄隱退

可我還是忘不了耕犁

忘不了父老賴以生存的耕犁

現在

我把老爹的傳家寶

從庫房裡搜出

洗得一塵不染

擦得油光錚亮

請上講臺

讓這位農耕文化的先祖

向孩子們

講述五千年的華夏文明

圐 圙

我第一次在老家見到圐圙

是四歲剛有記憶那年

奶奶說那是彭家老財場院

千萬不敢偷看一眼

要不狗地主翻攻倒算

秋後找上門來

肯定會吃人的

我知道彭家老財肯定恨我們

因為我家分了他家豪宅

不掏一分錢住上西房

還搭配了東房和耳房

還有街門口一對石獅

我騎在背上好玩極了

可我心裡還是有些膽怯

當過八路軍的爹說不要怕

那些都是土改分的

土改是共產黨搞的

地主有什麼了不起

共產黨是不怕這些傢伙的

爹說完就領著我去看圐圙

其實圐圙和老院僅一牆之隔

足有五畝大一眼望不到邊

圍著它的土牆已成殘垣斷壁

站在圐圙中央爹解釋說

解放前彭家用來收打莊稼

平時場門緊鎖

只有秋上碌碡轉槤枷飛扇車響

土改後場院閒置成了圐圙

彭家後代遠走海外懶得去理

之後雜草叢生蚊蠅成堆

偶爾有青蛇竄出來

一到晚上誰也不敢靠近

可姐姐就是不怕就要進去

文革那年學校經常停課

一停課姐就跑到圐圙

表兄早等在那裡約會

倆人竟在一個雨天私定終身

娘說近親結婚那是犯法的

一氣之下將姐遠嫁他鄉

姐夫大姐一輪還是二婚

姐婚後和我家斷絕來往至今

去年彭家曾孫衣錦還鄉

在圐圙上大興土木

推土機吊車泥木匠忙乎了半年

青磚高牆內樓房橫空出世

從此老家沒有了圐圙

孩子們只能從字典裡查找

可我還是放不下老家的圐圙

下雨天站在城裡的小樓

依欄而望煙雨空濛裡

老街依依老巷依依老院依依

老屋依依圐圙依依鄉愁依依



用詩歌留住鄉愁

——《鄉愁》後記

2018年1月18日,星期四,農曆臘月初二,再有兩天就是冬天的最後一個節氣大寒了。下午6時30分,寫完長詩《鄉愁》之二十四——《圐圙》最後一句“老屋依依圐圙依依鄉愁依依”時,天色已黑,有風從西北方向吹來,辦公室後窗玻璃嗡嗡作響,氣候已走近深冬,但我內心依舊熱血奔流,我總算用學詩46年的筆,經過328天的創作,完成了這部由24個篇章組成的1350行的長詩,為留住鄉愁盡了遊子的綿薄之力。

鄉愁是老街盪鞦韆時的膽戰心驚,鄉愁是偷香瓜逃掉後藏在豬圈裡的害怕臉臊,鄉愁是中午小河邊初戀時的不好意思,鄉愁是打碎碗後老爹的臭罵髒話,鄉愁是提馬燈的神秘莫測、端笸籃的提心吊膽、打扇車的全身運動、拉風箱的前俯後跌、推石碾的腰痠手困……隨著城鎮化步伐的晝夜兼程,家鄉這些刻骨銘心的歲月已被歷史的塵埃掩沒,我困惑,我惋惜,我又無奈,情急中,我想到了詩,我抓起了筆。

習近平總書記曾多次談論鄉愁,“鄉愁就是你離開這個地方就會想念這個地方”,他還指出,要保護和弘揚傳統優秀文化,讓城鄉居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說實話,鄉愁是汪洋大潮,我只折射了滄海一粟;鄉愁是氣象萬千,我只展示了九牛一毛。我也知道,鄉愁是抓不住、回不去的從前,鄉愁更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思念,但我還是努力用詩歌留住鄉愁,留住五千年農耕文化的精髓,留住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因為我是農民的兒子,我有一份守土為本的責任。

2018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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