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出公民」大衣哥

近來發生的一起荒蠻故事,讓Sir不得不感嘆:


再一次,電影照進了現實。


再一次,現實超越了電影。

一部Sir曾極力推薦的五星諷刺喜劇——


《傑出公民》。


故事不復雜:


一位小鎮出身的作家丹尼爾,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海外旅居了幾十年的他,決定回到那個激發創作靈感的故土。


故人都老了麼?


故鄉變成什麼樣了?


他想去看看。


衣錦還鄉,榮歸故里,那叫一個春風得意。


鮮花掌聲不斷,人人都是笑臉相迎,政府還給作家頒發了一枚特別勳章——


咱們村的“傑出公民”



但故鄉待久了。


事情漸漸開始變得不簡單起來……


作家時常感到,一雙雙目光,像是禿鷲在盤旋俯視著獵物;一張張笑臉,都開始露出鋒利的獠牙。



最後。


事情終於失控。


他想要逃,但身後的槍口已暗中抬起,將他牢牢鎖定……



事情是怎麼發展到這般田地的?


荒唐,諷刺。


看似匪夷所思。


但這一切,我們不會陌生。


現實版——


“大衣哥”朱之文。


這個9年前意外走紅的農民歌手,最近再度登上熱搜。


但這次,上的不是娛樂版,而是社會版。



可以說,朱之文算是一位“傑出農民”。


靠唱歌闖出了名堂,是當地最大的門臉。


但這種榮譽,又讓他和鄉民之間的關係劍拔弩張。


最終。


成為一個被圍捕的獵物


時間回到2011年,朱之文參加某選秀綜藝,以紅色歌曲成名。


因為穿著一件軍大衣,被觀眾親切地稱為“大衣哥”。



次年便登上春晚舞臺,成為家喻戶曉的農民歌手。



當然,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大衣哥談不上有多高的演唱水平。


他的走紅,離不開他的農民身份。


大眾樂見一位從泥土裡出來的草根,一夜間名利雙收的神話。


在“瘋狂造星”“標榜夢想”的時代,大衣哥被迷迷糊糊推上山頂,成為主流價值的寵兒。


他的命運被徹底改變了。


商演不斷,收入不菲。


從村裡生活水平倒數的貧困戶,變成十里八鄉的首富。


從村民口中不務正業,只知道唱歌的“三大嘴”。


搖身一變成為村民豔羨、備受追捧的“草根明星”。


大衣哥剛火的時候。


媒體報道的新聞標題是這樣的:


《朱之文回村,村民紛紛熱烈歡迎,大衣哥人緣真好!》。


村裡放鞭炮、大喇叭廣播。



和許多走紅之後“飄了”的故事不同。


朱之文還保持著自己的淳樸——這種一開始讓他被人喜歡的特質。


態度不囂張,生活不鋪張,熱心做善事。


出錢給村裡修路,蓋幼兒園,購買變壓器、淨水器,解決村裡的用水用電問題。


前段時間還捐款20萬元,支援武漢疫情。



功成名就不忘回饋鄉里。


這也夠傑出,夠模範了吧。


然而我們不能想象的是。


大衣哥成名的9年,也是不得寧日的9年。



村民們歡迎他,拜訪他,包圍他。


直到。


踹開了他的家門。



鬧事的村民被拘留後。


大衣哥的“噩夢”會停止嗎?


家鄉對大衣哥來說,會回到以前的樣子嗎?


電影,早已把這一切刻畫得入木三分。

《傑出公民》裡,鎮民至少從作家身上剝下了三層皮:


第一層,叫名。


咱們村出了個大名人,能不來看看?


大家慕名而來,爭相合影、簽名留念,甚至把作家放到消防車上,“遊街示眾”,好讓大家看個夠。



那些從不讀小說的人。


也一下對名著感了興趣,來聽作家的講座。


只不過人一天,一天,一天地少下去……



直到他們對作家名氣的興趣全都消耗乾淨。


朱之文也一樣。


成名前,村裡的人誰都瞧不起大衣哥,更沒有人願聽他唱歌。


對大衣哥的評價就是“不務正業”。

可是當朱之文登上了選秀節目,乃至春晚的舞臺,他們突然朱之文的歌唱大加讚賞。


村民舉著牌子跑來支持大衣哥,把家門前的小巷堵得水洩不通。



再後來,隔三岔五就有人來到大衣哥家求合影。


這些人真的是粉絲嗎?


他們前來,是為了一飽耳福嗎?


當然不。


重要的不是音樂,而是音樂帶來的虛名;自己沒有存在感,但可以蹭到名人身上,沾沾他的光。


虛榮心,還不足以讓人持之以恆地登門到訪。


要扒下的第二層皮,叫利。


電影中作家的文學成就,沒幾個鎮民能體會到。


——大多數人,連作家的小說都沒讀過。


但所有鎮民只瞭解和關心一件事:


作家有錢。


反正比我有錢。


街頭藝人特意跑到作家面前表演,擺了幾個pose後就要打賞。



作家走後還把錢拿出來端詳一番。


貌似對數額不太滿意。



一位跟作家沒什麼交集的老鄉特意前來拜訪。


開門見山。


賣慘、要錢。


理由很充分:在我們看來不可能的事,對你來說是輕而易舉嘛。



熙熙攘攘,當然是為利來往。


大衣哥的遭遇,有過之而無不及。


村裡的光棍找上門來,張嘴就要錢娶媳婦。


大衣哥也委屈:你找不到媳婦跟我有什麼關係?



無他。


僅僅因為“殺肥”。


據說大衣哥前前後後被村民們借走了近一百萬元。


90%多都沒有收回來。


村民們顯然也沒有還的打算。


- 你不找有錢人借 你找誰借

- 那錢借了您還了嗎

- 他的錢都花不了 誰還想著還給他



在電影中。


作家不論走到哪,都有人用手機瞄準他。



這一幕,在現實中來得更加荒誕。


拍,不僅是好奇。


還成了另一種收割大衣哥的方式。


覬覦大衣哥的錢包幾年之後,村民們又在他身上發現一條新的生財之道:


直播。



直播內容,就是大衣哥每天的起居日常。


拍幹農活,拍烙大餅。


甚至有人連上廁所都不放過。



通過“直播大衣哥”進行流量變現,有的村民甚至月入過萬。


村裡的壯勞力都已經不幹活了,每天專職拍朱之文。



甚至連字都不會打的隔壁74歲老人,也狠心花了一千多塊錢買了手機。


專門用來直播大衣哥。



可以說,大衣哥一個人帶動了整個村的直播產業。


但代價是,大衣哥幾乎沒有了私人的生活。


每天一大早村民們就守在大衣哥家門口。


大門一開,趕緊衝進去。


只為佔領一個好的直播位置。



更過分的是。


大衣哥不願別人來拍的時候,就有人翻牆硬拍,把手機塞進門縫裡偷拍。



拍了之後還罵罵咧咧:


架子也太大了吧

你唱個歌有什麼了不起的



這也是大衣哥種種遭遇中,最讓人氣憤的地方。


好事做了,錢也出了,被直播也默默受了。


怎麼到頭來連一句好話都沒落得?


還惹得一身騷擾,和麻煩。


第三層皮扒下來,甚至要抽出骨髓——


債。


如何能夠讓名人乖乖打開荷包呢?


村民們不謀而合地形成了一條道德:


吃水不忘挖井人。


當地政府為作家制作的PPT,表面是為了讚揚歡迎回家。


實則不斷強調是這個人傑地靈的小鎮,培育了世界級的大文學家。


他兒時在這個小鎮培養起謙遜和尊重



謙遜和尊重的潛臺詞是什麼?


感恩,回報。


有人說,你小說裡的那誰,是我的父親。



小說的研討會,甚至成了揭發和批判大會——


你的小說,不就是靠販賣祖國和家鄉陰暗面,去討好西方的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嗎?


你今天擁有的一切,都是靠吃我們人血饅頭換來的!


你試圖把最骯髒地人類行為

歸咎於我們

這位百萬富翁的所有工作

就是誹謗自己地故鄉



由此一來。


作家已然被判,揹著永遠也償還不清的原罪


這就決定了——他們的索要,是不可能填滿的無底洞。


大衣哥身邊的村民也是同樣的邏輯。


有一次村政府想蓋一所小學,要求大衣哥出錢。


被大衣哥拒絕。


結果村支書帶頭罵朱之文。


理由很簡單:大衣哥你能紅,全靠村裡捧。


包括鎮裡、縣裡

那都是極力地捧他

要不然他走不到這一步



你在這生,在這長,又靠著農民的形象在外面到處賺錢。


你的今天。


不都是我們給的嗎。


大衣哥能夠和村民剝離清楚嗎?


他身邊的人早已放話了:


不能。


有一種說法是,有村民威脅,只要大衣哥走,就去扒他家的祖墳。



這句話也許只是狂語。


但從中可以預見的是:


大衣哥“欠”村民的,他永遠不可能還完。


最後的最後。


當電影中的作家,現實中的大衣哥,都被扒下三層皮之後。


我們看到了什麼?


有一處驚人的吻合。

電影中。


為了給小鎮增光,當地的官員在廣場為作家立了一座雕像。


作家發表感言,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


獲得諾貝爾獎會把你變成雕塑

很明顯 這不僅僅是一個比喻



什麼意思?


他不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而是可以任人打量、攫利,甚至抹黑的符號。


果然。


幾天後作家在來到廣場,他的雕像被鎮民用紅油漆畫下紅叉。



現實中。


大衣哥自掏腰包給村裡修路,起名“之文路”。


修好後還特地在路旁立了一塊碑。



結果呢?


村民們不但不領情,沒過幾天,這塊碑就被人給砸了,掀翻在地。


朱之文知道後也不能動怒,只說了一句:


“砸就砸了吧。”



電影和現實相互映射,讓我們看到了淳樸鄉村,翻臉耍狠的一面。


或許故鄉太小了。


容納不下平庸與成功之間懸殊的落差。


於是,一次一次掉進怪圈——只要有冒尖的人,便被眾人折斷,直到所有人都同樣失去光彩,大家相視而笑,心滿意足。


這或許是世界上最頑固的“命運共同體”。


有人說,為什麼不逃呢?


逃,終究難是一條法門。


大衣哥他抗議過。


善良也有底線,忍耐也有限度。



最終,他選擇留下。


畢竟這是他半輩子紮下根的地方,有他熟悉的風物,和抽離不出的人際圈。



離開,不是去往另一個地方,買個房子那麼簡單。


是斬斷前生,開啟另一種生活。


在電影裡。


作家丹尼爾做出另一種示範——


感覺我這輩子最值得稱道的事

就是逃離了那個地方


但他在老鄉的眼中,他已然成為了一個叛徒。


一個故鄉的逃犯。



逃出去,或逃不出去,都不是最可悲的。


可悲的是我們面對鄉愿。


首先想到的,是逃,而放棄了言及改變。


大衣哥以善良,飼養著。


作家以知識分子的筆觸,批判著。


繼續保持社會的偽善

傻傻地以無知和野蠻自傲



但結局類似:


一個鶴立雞群的人物,無法動搖身邊的群體。


站立的身軀多高大,就會招來多少蠶食。


真正心有餘悸的是,同樣的事,還不只發生在一個村,一個小鎮。


我們還在繼續見證著。


樹木倒下。


把土地讓給瘋長的野草,它們何其聲勢浩大,一望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