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也有高级黑?聊一聊清修《明史》

明代一直是如今历史爱好者最为津津乐道的时代,也是为现代人最容易误读、戏说、撕逼最多的朝代之一。为什么呢?

谈及对明朝的第一感觉,一部分读者会想起“暴虐朱元璋、篡位朱棣、木匠皇帝、短命皇帝、宦官专权”的混乱,另一部分人会想起“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慷慨。造成民众如此差别印象的原因,第一是明代距今较近、本身就具有话题性,现代影视剧以及网络小说对于部分细节进行了夸张(这部分我就不赘述了,看这篇文章的知识水平我是相信的),第二也可以说是清朝修《明史》的原因。

清修《明史》,字面意思就是:清朝编修明朝的历史。这实际上是一场耐人寻味的百年政治事件,是清朝作为少数民族政权为自己建构合法性的过程。倒不是说清朝的史官对于《明史》有多少不正确、不客观的评价,而是因为清修《明史》过程里的种种小动作,让一切关于明代的史实在普通人眼里,都显得晦暗不明。

一、清代为什么要编修明朝的历史?

清修《明史》这本不算什么稀罕事,我们现在看到的二十四史基本都是后朝给前朝修的,宋代写《新唐书》、元代写《宋史》、明代写《元史》、清代写《明史》……一般修史的目的是为了捋清前朝历史兴亡,给本朝治理留下宝贵经验。

但是修《明史》这件事对于清朝朝廷来说,与前人相比,是格外不一样的,也是必要和迫切的。

因为清朝入关伊始,便面临政权的合法性建构问题。

如何解决政权合法性的问题,历朝历代都有自己的办法。

清朝属于少数民族入关,所以不敢用、也不能用民族主义去凝聚社会,而神化的本民族的历史对于当时的清朝来说,又完全缺乏汉族社会的认同。

所以,当时清朝面临的合法性问题,必须靠修《明史》来解决。


第一,南明政权的相继存在,当时是清朝合法性的现实挑战。

李自成为首的大顺军在1644年攻入北京,崇祯皇帝(明思宗)自尽,不久,南明弘光朝廷成立于南都,与清政权呈南北对峙之势。

五月十五日登上帝位的弘光帝是正经明代皇室,为“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见下图的族谱),很受江南民众拥戴,驾临南都之日,“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其辖领区域仍为大半个中国(在当时人看来,南明至少算南宋吧。)弘光帝即位那是相当的名正言顺,远非满洲可以比拟。

且弘光政权周围聚集了一批相当数量的官僚、士人,他们对光复明朝的愿望强烈,坚决抵抗清政权的南侵,以维护民族文化为己任,是当时的一股强大政治力量。

弘光政权被颠覆后, 此后陆续出现的鲁监国、永历等政权,皆为明之余绪,承担着明朝士民复国的期望。 这些政权的存在都是对清政权合法性的严峻挑战。

明末清初的历史地图

第二,汉民族本身对清政权缺乏文化认同。

从明代的汉族服饰变成少数民族的服饰,当时清朝的汉族百姓反应是非常强烈的。

因为衣冠、发式是一个民族的重要特征,也是民族文化的主要内容之一。因此“改章易服”不仅是生活习惯的改变,也包含深层次的文化冲突,还涉及到汉民族的民族心理和伦理道德。满洲统治者以征服者的姿态,将其“落后”的少数民族文化强加于中原社会,直接挫伤了民族尊严。尤其“薙法令(剃发令)”的施行,不从者斩,汉族社会的反应更是空前强烈,以致形成全国性的抗清高潮。


第三,大批明人殉国,给中原士人带来强烈的心灵震撼。

心怀亡国之戚的明末士人,生逢易代之变,面对家亡国破的无奈,“死节”就成为他们中很多人不二的价值选择。

左都御史李邦华,投水自杀。
左都副御史施邦曜自杀,
兵部右侍郎王家彦自杀,


大理寺凌义渠上吊自杀。
庶吉士魏学濂自杀。
刑部右侍郎孟兆祥全家投井自杀
……

退一步,遁隐山林、志不仕清也是当时士人抗拒新政权的普遍方式。

八大山人是皇家世孙,明亡后削发为僧,成了亡命之徒,后改信道教,住南昌青云谱道院。
傅山入道教,自号朱衣道人。
熊开元,汀州陷落,弃家为僧。
方以智于顺治十年(1653)披缁为僧。
金堡在桂林为僧……

他们的行为无疑也是对清政权合法性的间接否定。

在君主体制下,忠君就是爱国,他们的“死节”也就超越了所谓的“对一姓之忠”的狭隘内涵,是历史记忆的创痛感,与家国破灭、亲人离散的现实、民族征服的屈辱交织于一起的巨大哀恸,“死节”的行为无疑也是他们对民族精神的最后坚守。清初, 像这样自杀、遁隐山林、誓不为新政权服务的明末人士不在少数。他们的行为无疑是对清政权合法性的间接否定。

在这种情况下,纂修《明史》是一个突破口,为明清易代的合理性作注脚,建构其政权的合法性。所以清朝才这么重视这件事。


二、清修明史有失实之处吗?

清修《明史》有失实之处吗?

答案肯定是:有。

清朝在康雍乾时期,对明史的编撰进行了多次严格的增删、政审,深究到细节的历史真相和具体情节有很多隐晦不言。另外此期间清朝不但严禁民间修明史,否则一律杀头,还同时焚毁了大量明代的原始史料,并对有关蒙古、清的各种明朝原始资料做了系统的销毁和篡改,对"皇明""甲申"等字头之类的书籍,更是全部进行销禁、焚毁。

但是失实之处有多少呢?恐怕没有一般网友想得那么多。

这本书编得挺好的。

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编到了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

,基本是一百年写一本书。《明史》是中国历史上纂修时间最长的一部官方修订的史书,是明朝编写元史时长的九十多倍(元史编撰不到一年)。编出来的成果呢?确实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扬。清朝史学家赵翼曾在《廿二史札记》中评价明史编纂得体、材料详实、叙事稳妥、行文简洁:

近代诸史自欧阳公《五代史》外,《辽史》简略,《宋史》繁芜,《元史》草率,惟《金史》行文雅洁,叙事简括,稍为可观,然未有如《明史》之完善者。

总体来说,清修《明史》有以下几个不实之处:


第一,自赋“天命”来证明其“得天下之正”。

“天人感应”说认为,当上天对一个政权不满时,就会通过自然灾害的形式发出警告,干旱、洪水、地震、瘟疫等纷沓而来,此时下一个王朝接替上一个就顺理成章了。《明史》对明晚期许多历史事件的书写,就人为地、主动地给明代末期染上了一些天命色彩。

崇祯元年七月壬午,浙江海溢,漂没数万人”。
崇祯十一年六月,安民厂灾,伤万余人;十三年,两畿、山东、河南、陕西、山西旱蝗,“人相食”。
盖天命有归,莫之为而为者矣。

事实上,明代晚期的诸多问题,无不因起于辽东(满清兴起)。 自万历后期以来,明朝以倾国之力加强辽东防务,频繁的军事活动给明朝社会增添沉重的社会负担。虽然明朝晚期社会诸多问题的产生,有其内在的缘由,但满洲祸乱辽东,催化并加剧明末的社会危机,《明史》不提。

第二,妖魔化宦官。

明代宦官作为一个整体被妖魔化,发生于明代遗民对失国的反思,他们认为明代封疆坏于宦官,以致“明祚不可支矣”。

《明史》对宦官的书写,并非想通过对史料的挖掘、 整理和辨别,再现历史的真相,而是出于政治目的,着重于彰显其恶。它暗示了明朝政治革新的必要性和改朝换代的紧迫性,为清之入关,继统明朝编造理由。


明代宦官魏忠贤的影视形象

第三,隐匿“辽事”,隐匿对清廷不利的史实。

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为借口,起兵反叛,兵侵辽沈。满洲在进入辽沈的过程中,伴随着血腥的屠杀和残酷的掳掠。这些“不德”表现不仅不利于本民族历史的建构,更是汉族社会的历史创痛。“辽事”也就成为清朝君临中原后的历史包袱。

另外,著名的明清史学家谢国桢指出:明史有五个缺失的地方:

1、对清廷不利的史实、2、对明朝初年事实记载不够详细真实,尤其是驱逐蒙古于漠北、女真于东北臣于明和明初统治集团内部矛盾、3、出清廷的需要,明史对建文帝的事情非常忌讳、4、对于李自成、张献忠等起义军大肆抹黑、5、对东林党人多加以美化。

可见对于《明史》的失实之处,学界已经有了较为统一的认识,主要就是以上我说的几点。另外一些被网友认为是故意“丑化明朝”、“黑明朝皇帝大臣”的部分,很有可能已经是当时的史官尽量还原历史事实的结果,并无故意抹黑。


三、大家怎么分辨真假呢?

在研究层面,一般做明史研究的学者,特别是人物、事件方面研究的,几乎没有完全依据《明史》的。

除了《明史》,明朝皇帝的实录,如《太祖实录》、《神宗实录》等都为当朝史官当时记录,作为皇家档案封存,当朝邸报、奏章、诏书的档案(基本官方文件都会入档封存,且大部分在清军入关时并未受到极大破坏),历代士大夫的文集(戚继光也著有《止止堂集》,明代大凡士绅基本都会撰文编书,文风素养较好),地方人士的随笔记录(《辍耕录》之类,乡野退隐士人的记载),士大夫之间的私人信件,以及地方文丛、地方志等,都会作为研究明史的资料,鲜有依据《明史》一面之词而进行推断,大多是旁鉴以进行佐证或驳斥。

学者们大多如上所言的一系列资料作为一个系统进行剖析,如同对于犯罪现场进行调查一样,虽然有官方记录,还有很多目击证人、当事人、间接见证人、道听途说者(如记载当时的社会舆论)及其子女、亲属的记录,以及这些记录的后代古人的再记录、传抄和见解,将此所有综合起来进行推断,来最大程度还原历史现场。

在日常历史爱好者的层面,只要秉持“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原则,尽量查看学术著作和第一手的古籍资料,不要受到网络上煽动性言论的影响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