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郝头的故事(二)

又是一个匆忙的金色秋季,老郝头正忙着腾茬运粪,远远看去五十几岁的人了,高高的个头,身体结实的依然像半截黑塔。他从三十几岁开始脱发,红乎乎的肉皮从头顶一直延伸到鬓角,也许是基于这种原因,洋洋雅号“老郝头”取而代之了他的鼎鼎大名——郝往清,他那榆树皮相差无几的粗糙脸上,布满了长短不等的皱际,活像丘陵地带被暴风雨冲刷的沟沟溪溪,又高又长的鼻翼下端,有一道明显的曲皱,顺势从嘴腮一直通道耳根,形成了一块开阔的“平原”。厚厚的嘴唇四周,丛生着钢针般的黑乎乎胡茬,经岁月流逝、汗水滋润,像是割不完的丛生野草。他若要动怒,两眼像冷飕飕的锋刀利刃,使人不寒而栗。他从不修边幅,衣著也从不讲究,一件退了色的粗布汗衫左胸前,补了个褐色的新兜兜。五六十年代,是装荷包烟袋用的。如今,责任田到户了,比以前富裕了,一盒马樱花装在兜兜里,古腾腾的。下身则随天气而定,或长裤,或短裤,总之,他这种粗略之人,是女人针线极容易对付的男子汉。

人老了,心事也重了,他像一名成熟的象棋大师,当“棋子”没走一步,起码往下看三步,四步。你看他一抬手,“叭”的一声脆鞭,心里却惦记着占全家收入百分之七十的东斜棉花地,“是昨天采摘的,还是前天?”老郝头头懵懵怔怔的,一时竟记不清楚。现在正是棉花吐絮盛期,搁天就得采摘;南岗坡地黄豆也该收割了,叶子已经萎落,裸露出齐刷刷几乎睁开眼的深桔色豆荚;眼前,腾茬种麦又迫在眉睫。他略算了一下:腾茬、运粪、洇地、犁地,到最后小麦入土,起码也得周旋半月,“半月”实际上超过秋分八天。老郝头不由的黯然长叹:三秋种麦,农活一仗接一仗,稍有疏忽,种麦就会往后滑的更远!“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此时此刻,对农民来说,亦是何等的重要,节气不养人啊!

“驾!驾!”老郝头一声吆喝,随手举起了红樱鞭,但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他已超过了小红马三、四步,等小红马行到他跟前,举起鞭子,“叭”的一声脆响,鞭穗直落在小红马的脊背上,小红马机灵的向前跃了几步,他头也不回,又大步的向前走去,这种周而复始程式化动作,养成了他多年赶车的习惯,尤其是在农忙季节,不免招来过路人的一阵惊奇。

粪车越过中心小学操场,老郝头一摇红樱鞭,小红马随着道路转折,拐了个九十度大弯,跃上了直通西南方向那块地的道路。

西南这块地,是全村人的粮仓。每年,人们不惜血本,大批的化肥、优质的农家粗细肥料源源不断的倾注到这里。大地默默地无私奉献出经过寒冬的优质小麦、经过炎热酷暑的金黄色玉米。这里的每一寸沃土,只有流淌下汗水的农人,才会真正懂得它的价值所在!

现在,正值西南这块地的繁忙季节,家家倾巢出动,大小地块堆满了人,有的腰围围裙,手执短把刨锄,弓身点点在刨玉米秸;有的用排子车在拉玉米秸。地头上,聚集着一群小孩童,正在兴趣十足撕嚼着玉米秸秆,嗞嗞地汲取着甜汁;也有的一家几口钻进玉米青纱帐里,头顶玉米顶端凋落的樱花,“咔嚓、咔嚓”正在掰玉米棒子;还有的手举耙镢,顺着刨到了一排排整齐的玉米秸,磕砸茬子上的泥土,在胸前微微荡起一小撮尘烟;而那些腾好了茬的玉米地,又上了一地黑压压横竖成行的小粪堆。偶尔有一家晚茬玉米,密匝匝像一道绿色屏障,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在秋风摇曳中的茎叶,发出“悉悉”的声响。

老郝头粪车闪过浓阴下的机井台时,一眼看见“二孩子”光着膀子正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干活。“二孩子”老郝头每每听到这个名字,总觉得有点玄乎,他明明是他家货真价实的长子,但他的父母硬要给他起名“二孩子”,也许这是吉祥的寄希,也许是男人寄托女人再添一个同样的帮手。

粪车进地头,老郝头一杨红樱鞭,小红马来了精神,马头高仰,前腿像两根柱子向前蹬去,车轮在松软的土地上急速转动,不一会,小红马的鼻孔急促的喷出一尺长白气,在呼呼的气湍中终于停了下来,老郝头把红樱鞭挂在车辕上,一边卸着粪,一边大声的和二孩子说着话:“二孩子,这地在你爸手中没治理好,一分到你手,就来了个开肠破肚!”

“郝头叔,”从那边传来二孩子的声音,“不治理不行了,咱俩同样的地块,浇一水,我得比你多花七、八元!”

“好小子!有志气。哈哈……”

在农村,地不平坦,浇地就成了一大难题,高的地方浇不上去,费时又费力。今年二月,二孩子自立门户,抓下了这块地,年轻人气盛,发誓一定要治理好这个大“难题”!

老郝头把粪卸完,往车上装满了玉米秸,这叫来回不跑空趟,此时,他一跃身,坐在了小胶车前盘上,鞭子一晃,又急匆匆的上路了。

秋天的阳光是美好的,它像温柔的女性,显得是那样的温存善良,微风轻拂,像绸带一样光滑柔软。它没有春日的疯狂,夏日的狰狞,在秋日的恒温下,人们心情舒畅的忙碌着。

在鞭响乱炸的大道上,秋运的车辆来来往往,荡起了一股股尘烟,老郝头车前,两个后生谈笑风生的拉着一排子车刚割下的豆荚棵,车辙一旁,静静躺着丢在地上两个金黄色的玉米棒子。那两个后生眼角瞥都没瞥,旁若无事的走了过去。这时,对面驶来一台拖拉机,一错车,可怜道辙一旁那两个玉米棒,一下子被轧成稀巴烂——金黄色的玉米粒散落在地上。老郝头车到跟前,他下车弓身默默的把它捧在手中。不知怎的,他从心底里突然想起“饥饿”二字来,在他眼前,朦朦胧胧看见一热气腾腾蒸笼从泥墙斑剥的西屋抬了出来,放在院中央一颗大槐树底下的石桌上,立刻被一群面黄肌瘦的人们,拿着碗筷蜂涌似的围了上来。记得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一个冬天,人们都在饥饿线上挣扎,食堂里把干净的红薯茎碾碎、筛面,然后蒸在笼上。当先下手为快的人们狠狠的抄了一大碗,扭身大口一尝,立刻傻了眼——又苦、又涩,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恶心味道,实在是让人难以入肚。直到今天,一想起那次在食堂的场景,老郝头嘴里马上会泛起一股又苦又涩的难闻味道。也许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粮食是宝中之宝,也许他们对“饥饿”二字根本就没有概念,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唉!只有亲身经历饥饿之苦的人,才知其中之意啊……老郝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赶着马车,眨眼间,已到了家门口。

“老队长,歇歇吧,别累着了!”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从老郝头的身后传了过来。他转身一看:“哦!是小老弟啊,那阵风把你吹来了?”对于王小六的突然到来,老郝头从心底里感到高兴,他不仅在生产队时对小六重视,直到今天还视为很有抱负的年轻人,要不,他和王小六的岁数有悬殊只差,还亲切的称他为“小老弟”呢!这时,老郝头连忙下了马车,用惊奇的眼色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仪表不俗的王小六,大嘴一咧,洪钟般开怀大笑起来:“村中盛传你在外面挣了大钱,如今果然不假,好样的,有出息!”

这时,翠花在门口从印有鲜红“高档服装”的塑料衣袋里,取出一件粉红色弹力呢真丝衫,高兴的像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爸,你看,这是小六叔刚买的。”老郝头走了过去,眉眼都堆起了笑意:“料子一定不错吧!”

王小六脸上泛着光彩,一身黑色“巴拿马进口呢”西装更加衬托出一米八个头的他仪表非凡。在老郝头的眼里,王小六再也不是当年刚出校门那个天真无邪,在人面前一说话就脸红的“大小孩”了,而是修养成具有男性的落落大方、举止优雅,风度翩翩。这和农村青年那种玩世不恭,出口不逊的粗野自然是无法比拟的。此时,从家门口跌跌撞撞跑出不太稳健的翠花小宝宝。王小六乐呵着上前一把轻轻抱了起来:“乖宝宝!”随手掏出一把巧克力软心糖,弓身装在他绣有“小天鹅”的小兜兜里。他回过身来,又说:“回家也没有买什么,走进了“兰天”商店,无意中看见这件进口衫,既时尚又靓丽,一看尺寸,觉得翠花正合身,现在花个百儿八十的不在话下了,家母常说:生产队时,多亏了老队长的帮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听!又是一句“老队长”老郝头心里甜甜的,一九七三年,王小六辍学回家,大队念他是已故老支书的独苗苗,不忍心他母子在不景气的第五生产队受清贫,破格调到居首一指的富裕第三队。那时,老郝头让这个刚退学门的嫩芽,秋麦天看护庄稼,不久又提拔成会计。老郝头的器重厚爱,博的他母子的真诚感激,从那时起,“老队长”成了王小六嘴上的顺口禅。

“以后不要再叫老队长了,现在责任田都分产到户了!”老郝头对王小六不忘旧情,也确实感到高兴。说话间,他和王小六来到门前吃饭石桌前,王小六凝视着老郝头粗黑的脸说:“老队长,你真像一位不老僧,还是那么健壮!”

老郝头粗糙的大手习惯得在头廓摸了一把:“可不是,庄稼地里碰碰撞撞,有点小毛病也就没啦!”说着,他下意识地往汗衫兜里一模,马上觉得“马樱花”待人不便,随口说:“翠花,去小卖部给你小六叔买盒烟!”

翠花应声要去,只见王小六欠身离坐,潇洒的把手一挥:“老队长,不要去买了,我这里有。”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盒带把儿“月宫”牌錫纸香烟,往饭桌上一扔:“您尝尝,这烟六元一盒,吸起来,也不怎么样!”

老郝头听了,心头猛然一震:“六元一盒”,足抵马樱花四、五条。这孩子真的在外面挣大钱了,真大方,不过,心里一品味,未免大方的有点过头。他默默的从汗衫兜里掏出一支马樱花,老成持重的说:“人应该以勤俭为本,庄稼人抽那个不习惯,还是来这个吧,既经济、又实惠。”

王小六听了,心中不以为然,他觉得老队长思想太陈旧,陈旧的像是停留在五六十年代。他把手向前一伸,“叭”的一声,气体打火机腾出火苗,又弓身给老队长把烟燃着。然后。自己也抽一支,轻轻一燃。一气吸下一指深,缕缕烟雾从压扁的嘴角缓缓溢出,接着,爆出一阵春风得意揶揄大笑:“老队长,您也太落伍了,还不晓得现在青年新潮流:吸烟都是掛嘴的,骑车后面都是冒烟的!”

老郝头心中觉得王小六太玄乎,这时,翠花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拎着水碗,从家里走了出来:“小六叔,咱家穷乡僻壤的,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大热天的,喝碗水吧!”

“这是防暑佳品,在外面四毛钱一碗呢!”王小六一脸正经,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有时,有的钱还非花不可呢!”

翠花甜甜的笑出声来,说:“哎!小六叔,现在财大气粗了,别那个婆婆妈妈气,还有啥非可不可的,要不,为啥说,一分胆量,一分福,十分胆量住高屋!”

王小六被讥的只怵头,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无聊的把头发拢到脑后。翠花也觉得不好意思,回身拿着粪叉装车去了。

此时,王小六无聊的喝了碗水,然后冲着老郝头诡谲一笑:“老队长,依您高见,可知我此行目的?”

“……?”老郝头被问的怔了一下。

“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才三足鼎立,小老弟仿古人之礼,特邀您老出山!”

“出山?”老郝头被话头打的调了向。

“对,去给我们运输队当顾问!”

“当顾问?”老郝头更糊涂了。

老队长德高望重,在三队称的起“三朝元老”,王小六望着老郝头迷惘神态,得意的狡黠笑了:“如今我们运输队正缺您这样的人才,我想,众人的盛情,老队长一定不会推辞吧!”

“小老弟,别开玩笑了!”老郝头开心的笑了,“我老郝头手粗嘴笨,只知道一年二十四节气,那个节气能种啥庄稼,我倒能说出个一、二来,至于当什么顾问!”老郝头一摆手:“那是擀面杖吹火——我一窍不通!”

“老队长,不!不是那个意思。”王小六笑容立刻僵在脸上,他蹴到老郝头跟前,压低了嗓音,亮出了底牌:“让您当顾问,有其名,没其事,说白了,就是想让您白吃白喝,这才叫既养老,又有钱赚!”

“这个——”

“这个您放心,”王小六斟酌着合适的词句,隐隐含着审视的目光:“运输队,还是我这个当队长的说了算!”

“不、不、不!”老郝头一语矫正,郑重的说:“小老弟,咱们相处多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秉性吗,我一生为人,只能人负我,我决不负人,至于白吃白喝,我觉得心亏、脸红!”

老郝头句句落地有声,字字有千钧之力。王小六背上像是挨了铅坨一样,他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他儿子东生刚晋升为矿上科长一事只字不敢吐唇,怕露了陷。但他那利令智昏的膨胀头脑与现实利欲诱惑驱使着他。他像一只掉进陷井的大灰狼,绝望的歇斯底里的干嚎叫:“老队长,我们运输队不能没有你这样的人才啊!”

“小老弟!”老郝头淡淡的一笑,初次见面他不愿扫兴,委婉的推却道:“这事以后再说吧!”一提茶壶,“哗哗哗”倒了一碗水,他注视着王小六苍白的脸色:“小老弟,你我相见不易,再来一碗!”这时,老郝头猛然想起村委会找他们运输队开发东河湾一事,不由问道:“开发东河湾不知和村委会是否达成协议?”

“老队长,那岂不是笑话!”王小六一脸苦相。他没想到“烧香”倒引出“鬼”来,满肚子的不情愿。“您老也不想想,给土坷垃打交道能挣几个钱!”

“小老弟,话可不能这样说。”老郝头一脸的愕然:“”开发东河湾,对国对民都有利,是造福我们子孙后代的大事,也是我们村的头等大事,我们村民应该人人有份!”

王小六听了,一阵忿然的冷笑:“您老的思想太落伍了,现在的人都很现实——谁给肉吃谁就是爹……”

“胡扯!”老郝头显然被激怒了,勃然变了脸色。就在这一刹那,小老弟以往的天真无邪、以往的诚实率真……全都被他那难堪入耳的话语淹没了。他把手中的烟蒂狠狠一扔:“党和国家培养你多年,口出此言岂不叫你父亲在九泉之下寒心吗!”

世界上美好事物往往和荒谬丑恶的东西混掺在一起,而那些丑恶的东西总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暴露出最隐蔽的本质——丑恶。

王小六一看谈僵了,玩世不恭的淡然一笑:“老队长,别上火,咱们不是闲扯吗?又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其实呀,现在的人都是只顾眼前,谁管他子孙后代啊,更不要说不挣钱的买卖了!”

老郝头霍地站了起来,一脸怒相,对着王小六厉声道:“我真是看错人了,想不到你现在满脑子是钱,想当初,你家困难,全村人都伸出援助之手,让你家调落到富裕的第三队,现在你富裕了,对于生你、养你的村,不但不帮,反倒说起了风凉话,你和你老子的骨风天上差到地下了!没有你,东河湾我们照样开发!”说完,老郝头把水碗往里一推,毅然离开了。

这天,老郝头回家很晚,虽说和王小六呕了一肚子气,但是他是个勤快人,趁着天色还早,他又多赶了一趟粪,总算田间空白的地方都拉上了粪。车刚出地边,老郝头这才发现淡紫色暮霭向他围拢过来,今天是农历七月二十一,天上还没有月亮,星星却泛起了狡黠的眼睛。这时,从西北角茫茫暮色中,传来一阵阵人声嘈杂的说话声,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玉米秸的“悉悉”声,他知道,那是五队一家正在抢收晚茬玉米。今年夏天,五队西北角地里的机井突然干枯,人们心急火燎,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排队用邻队地里的机井,所以。按节气这一方地玉米晚种了七、八天,到这时,自然免不得贪黑晚点了。

不大一会,老郝头的小红马车已到了家门口,这时,从矿上下班回家的东生,骑着“大幸福”也尾随感到了家门口,“大幸福”耀眼的灯光,晃的小红马在车辕里只想往外窜。

“爸,怎么这么晚才收工?”东生下了摩托,把灯息灭。

“唉!和王小六抬了小半天杠,要不,也不至于收工这么晚!”

“怎么,王小六来过?”东生陡然一惊,问。

“是啊!现在的王小六不比以前了。”老郝头一声长叹:“唉!他现在一心掉到钱眼里了,却舍得出大钱邀我当顾问,真不知他念的是什么经!”

“您答应他了?”

“我哪能,违心的钱我不会要的!”

东生这才松了一口气说:“爸,您不知道,这一、二年王小六在外面搞运输,名声可坏了!给化工厂拉砖,砖中间弄成乌鸦窝,余下的又偷偷运输到黑市上卖高价,事发后被化工厂辞退了。这不,前两天他又装模作样的跑到我们基建科,死缠活磨又要运水泥,又要拉石子;还偷偷往我兜里掖票子。我当场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你们搞运输,我们付运费,咱们要光明正大,别来那一套鬼鬼祟祟的!”

“奥,原来是这样啊!”老郝头喃喃的说了一句。他从车辕里卸下小红马,回味着下午王小六的言行举动,脑门突然大彻大悟了。

院子里,老郝头的宝贝疙瘩——三岁小孙孙,迈着不太稳健的碎步步,兴趣十足的把小板凳摆在饭桌四周,看她天真可笑的幼稚样子,这个小天使,一定又在等待着全家最高统帅——老郝头的嘉奖吧!

老郝头来到院子里,只听厨房一片繁忙:“呯呯呯”的切菜声、掀锅盖锅的锅盖声、淘水的水瓢声、翠花东生的说话声……构成一曲浓烈的农院晚餐交合唱。院子里,乳白色气霭顺着屋檐腾腾直上,遮掩着斑斑灯光忽明忽暗,柴火灶里窜出欢跳的火苗,映亮了大半个西墙,活像放映农村里放映电影的大屏幕;突然,厨房里爆起一声炒菜的油响,旋即,瓢出一股浓烈的肴馔香气。少顷,东生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辣酱炒茄子走了出来,往桌上一放:“爸,您尝尝,保您满意!”

老郝头平时嗜好辣食,他举筷夹了一嘴,脸上的皱纹随着厚垫垫嘴唇丝丝声,在灯光下一齐微微蠕动。“行,够鲜的,真有点辣!”他说。

这时,翠花围着红色围裙,从厨房端了两碗面条出来了,随后,东生妈也端着两碗走了出来。一家人在院子里小桌前坐好,东生妈依旧把小孙子拦在怀里,她比老郝头大5岁,看起来像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她笑着说:“咱家难得今晚这样团圆,一到吃饭,东生总是回不了家!”

东生也笑了,说:“妈,干我们这一行的,很少正点吃饭,不是在施工现场,就是在原料加工厂,往往一折腾就是一个晚上,如果遇到王小六这样的运输队,那就更遭了!”

提起王小六,又引起了老郝头的无限伤感,他怅然长叹:“人真不可思议,王小六刚辍学那阵。憨厚的像一只南极小企鹅,如今却变成了唯利是图、见钱眼开的势力小人,村里开发东河湾,不仅不出力,还嫌捞不着油水。可悲啊!”

“爸,您忘了近赤者红,近墨者黑!”东生端着碗,撇了他一眼:“王小六整天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鬼混,难免染上一些坏习气!”

“是啊!”老郝头有点愤然道:“王小六真是村里的败类,知恩不报枉为人也!东河湾是块宝地,真不忍这块荒凉原野还沉睡在我们面前,就是王小六不添一砖一瓦,东河湾我们也一定要开发,虽说我年近花甲,就是效仿愚公也要把它一点一点的开发出来,造福于子孙后代!”

“这那成,”东生妈一听噘起了嘴,满脸不悦的说:“东河湾是一片茫茫沙滩,开发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前我们不是没有开发过,有一年,咱队里在东河湾种上了荞麦,到头来颗粒无收,队上还白搭进去几袋荞麦种子,老头子,你都忘了吗?”

“你只知道天阴天晴,不明是非曲直!”老郝头在老伴面前马上显示出男子大丈夫气概。不过,今晚他没有发脾气,而是尽力用和气的语气,即像是对老伴的解释,又像是对孩子们的说明。“生产队时,咱队确实开发过一次,那是在一九六七年的一个伏天。我带着咱队三十多个年轻人,七匹骡马,五张步犁,因道远,队上特意每人发了二张大油饼,各人自带水喝。东河湾表面是一层白沙,但是,一犁下去,全是一色的枣红土,真叫棒!是名副其实的‘蒙金地’!五张犁一口气犁出了十五亩,洒上了荞麦。但是那时在生产队上,条件差,没钱打机井,庄稼靠天吃饭,那年荞麦颗粒没收,也是很正常的事,现在,今非昔比,责任田包产到户了,我们手头宽裕了,东河湾这次开发,不仅要打口深机井,还要把上面的一层沙子全部铲干净……老郝头说起了心中的宏伟蓝图,滔滔不绝。

“爸!”东生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他仰脸问道:“东河湾离家八、九里地,小红马可顶不了开发的大梁!”

“这个我知道。”老郝头胸有成竹的说,“得买拖拉机!”

“拖拉机?”东生听了,不由一愣,“您上了岁数,拖拉机可不是小红马,它能听您话吗?”

“还不是按按油门,找找档位。”老郝头笑了,“我早听人说过,这家伙比小红马还灵呢!”

“爸,您老不比当年,身子骨能吃消吗?”翠花也有点担心,“我看,让东生请几天假,咱一家人都去开发!”

一家人都被翠花说笑了。老郝头说:“外人不知道我一顿还能吃三个馒头,两碗汤。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早饭前我还能起一个大粪坑”说着,老郝头伸了伸胳膊,“一个棒小伙能拿我怎么样!”他乜了东生一眼,风趣的说:“当年花木兰替父从军,曾和老高堂比武较量。现在为开发东河湾,来!咱父俩翻翻手腕!”

东生也来了兴致,用手一理额前的头发,他不信一个年近花甲老人能翻过自己。刚要伸手,他妈却在旁边唠叨起来:“你这老东西,做了一天活,不嫌累,饭都快凉了!”

东生妈究竟疼老伴,还是疼儿子,翠花在旁边也不清楚,她看着欲想比试的父子二人,背过脸笑了。

“爸爸!”从上房屋传来女儿东琴娇啧的嗓音。话音刚落,老郝头的掌上明珠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千金,步履轻盈的像只蝴蝶从屋里走了出来。刚才,她正在屋里哄着小千金吃饭饭,一听爸爸说要买拖拉机,心里倏地想起老父亲棒打婆家拖拉机来,为这事,快嘴婆婆没少数落她。她噘起小嘴,忸怩委曲的说:“爸!咱家要买新拖拉机,那您棒俺婆家的拖拉机直到现在还有两个坑呢!这两棒可不能白棒哦。”说着,她乜了东生一眼,“呵呵!这得叫东生赔!”

“赔!赔!”老郝头幽默诙谐的笑了,那神态活像一尊弥勒佛。其实,老郝头这种脾气性格,一旦生了气,九匹骡马休想把他拉回,等到事过气消,心善的又像只“咪咪”叫的大花猫。他丢下碗筷,上前一把接住小千金,轻嗔着说:“乖宝宝,你说让老爷赔你家多少呢?”

“他姑姑,这样吧!”心眼乖巧的翠花风趣的戏谑了一句,“打是亲,骂是恩,咱爸这一棒不能白棒,一棒一百,两棒二百,怎么样,他姑姑?呵呵呵!这样的话,恐怕你还嫌咱爸棒的少呢!”

一句话,全家人都被逗乐了。老郝头有意娇纵女儿,一本正经的伸出两个手指头,“就按翠花说的,一棒一百,两棒赔两百!乖宝宝,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说笑中,一家人开心的吃着晚餐。要说,还得数女儿为爸爸想的周到,她望了一眼爸爸那风蚀霜刻的老脸,心疼的说:“爸爸,您上了岁数,买拖拉机前应该先去农机站学习学习!”她说到这里,有意望了翠花一眼。又诙谐的说到:“到了哪里,东生可得掏学费哦!”

没等东琴把话说完,老郝头一拍大腿,猛然醒悟姑爷在农机站当拖拉机教练,连忙说:“对了,你回去告诉春云,让他给老爸报个名,我种完麦子就去学!”

一家人在说说笑笑中,结束了这顿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