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佈局,落子無閒招。
就算自傲的明珠,就算自負的容若,也不過是康熙掌間的黑白子,在他的指點裡,用自己的臣子命運,完成帝王的佈局。
棋手的帝王,子粒的臣民,演義著一局又一局的歷史搏殺。當一個皇帝在這種黑白圍拆中將自己困死,那些棋盤上的子粒,就成了亂臣賊子。嘩嘩啦啦,歸去塵泥。新的皇帝又登殿堂,臣民們又在新的格局裡,生死無常,浮沉不定。好在最後一個大清王朝,也已經灰飛煙滅,再不見這般黑白格局。
不管康熙運用怎樣的謀略,他是喜歡納蘭的。他自認為高山,卻視納蘭為流水。兩個少年,一個霸氣齊天,一個柔情遍地。
康熙以知音的心喜歡著納蘭。
康熙在納蘭的倒影裡,尋找著自己的田園牧歌。他,曾經也無邊風雅,卻轉眼是流年碎影。他的身心被龍袍纏繞得太久太久了,只有了玉璽方方正正的威嚴,他太需要納蘭這樣的清風吹拂,還一片綠草茵茵。
御前侍衛,在皇帝面前,以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儀拋頭露面,似乎是一種榮耀,是難得的氣派。但說破了,不過是曲膝叩首的奴僕,在皇帝直接的呼來喚去裡,成為靈魂的殭屍。才高問先賢的納蘭容若,又如何肯如此屈身屈心呢?
他是流水,卻只能屈身於一隅淺池,他是白雲,卻無奈錯過了藍天長空。帝王,是天下的帝王;江山,是帝王的江山。差役何處,也總是帝王的揮手之間。可納蘭不願意如此貼身地侍弄皇上,只想在館閣裡修書寫字就好,儘管那也是皇上的館閣。他總覺得,離文字近的地方,離快樂就近。雖然他也能長劍成歌,畢竟一顆詞心才是他的天高水長。
納蘭心事誰人知,康熙自以為同為少年,可懂納蘭,但他也是不懂。
紫玉撥寒灰,心安全非,疏簾猶是隔年垂。半卷夕陽紅雨入,燕子來時。
回首碧雲西,多少心期,短長亭外短長堤。百尺遊絲千里夢,無限悽迷。
——《浪淘沙》
康熙喜歡納蘭,完全超過了一個帝王對臣子的喜歡,每每出行,多是喚為親隨,更常以詩詞之歡召見。納蘭容若為此讓眾人豔羨,甚至惹得許多寵臣的妒嫉。習慣了行雲流水的他,卻不得伸展,躬身處倍感奴僕的卑微。那些詩詞之論,茶酒之談,琴棋之道,也曾經給納蘭帶來一絲難得的快樂。可這種快樂只是曇花一現,轉身就已經是獵獵霜寒,肅殺得讓他心疼。
納蘭沒感覺自己是一個被寵愛的臣子,總覺得是一棵,被拋棄在荒漠中的花朵,忍受煎熬,忍受焦渴。
長劍在手,斬不斷恨意;佳句在心,畫不出春風。多少思量在苦苦掙扎,蜷縮成案下一地的零零亂亂。華冠下是一顆空蕩蕩的頭顱,錦衣中是一顆乾癟的瘦心,在帝王的喜怒哀樂裡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納蘭容若,難以自己。
人前的錦衣如花,卻是人後的寂寞如冰。父母以他為驕傲,家人以他為榮耀,卻無人懂得納蘭苦楚。心的歸宿,夢的家園,都在帝王的指尖拈成了粉塵,一一隨風飄散。最傷人的,不是傷身,而是傷心,每天,納蘭總是步履踉蹌地回到家中。好在還有盧氏,那是納蘭容若可以安放心靈的地方。盧氏懂他,因為這是世間惟一可以對症為他療傷的本草。以茶心為他開門,以酒香為他開窗,醫他的身,養他的心。她,總能讓心灰意冷的納蘭容若,在第二天的朝陽裡,又一次意氣風發。
他在她這裡,縱情叱吒琴棋書畫詩酒花。歡樂無海角,風流無天涯。賭書,趣滿屋;潑茶,香滿院。
納蘭容若和盧氏,這父母之命,帝王御賜的婚姻,看似是誤打誤撞,卻成了人間難見的神仙伴侶。誰說世上沒奇緣,人海茫茫,卻偏偏相遇了最痴最愛的,這個他和她。直惹得納蘭容若聲聲嘆,恨不相逢是童心,恨不相遇是青梅竹馬。
——摘自我的《納蘭容若詞傳》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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