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记住的七夕情人节,被遗忘的织云绣锦的人

微光作者手记:


过两天就是七夕,一个庆祝两地分居一朝相会的节日。
也不知道谁把它定成了中国情人节。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七夕,我都会想起那个寂寞的织女。

确切地说,是想起她手上那副不知为谁而绣的云缎,

流光溢彩。

像极了我这些年遇到的守在中国刺绣道路上的人们,

他们沉默不语,他们飞针走线,

他们在寂寞中等待着这门闺房里的“乞巧”,

终有一天乘风破浪,成为世界的艺术,

流光溢彩。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衽,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

——《荆楚岁时记》

刺绣,是门细致活。做刺绣的人是要耐得住寂寞的,连织女也不例外。

七夕节还有一个名字叫“乞巧”节,可能很多人已经不记得了。它不乞求爱情,只乞求一双灵巧的手,能绣出世间万千气象的云锦。


《帝京景物略》里有这样一个仪式:

姑娘们在七月七日正午要丢“巧针”,在太阳下放上一盆水,把绣花针丢下去,针浮起来的时候,看水底针影,有成云物花头鸟兽影的,那就是“乞得巧”;如果影子粗如棒槌,细如丝,直如轴,那就证明丢针的姑娘手笨,织女也帮不了。

我很想把这个仪式推荐给我的朋友小鹿。她最近正忙着给一本童书绣其中的插画,她也许是为数不多的需要这份“乞巧”祝福的人们——相信巧手绣云能让世间美好的人们。

80后的小鹿是陈氏广绣的新生代传承人,也是一名从事艺术设计教育的老师。

今年是她学习广绣的第九个年头。九年前的小鹿学过皮艺、玩过盆景,做过公众号,能玩过的新鲜事物都去尝试了;九年后的小鹿,在绣床前老老实实地坐了三个多月,推掉一切社交,从清晨到日落,每天刺绣的工作时间十个小时以上。



“天啊,我居然已经学了九年了,我自己都没想到能坚持下来。能安静坐下来刺绣真是很幸福的事情。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发现从工作室看出去,白云山日出和日落的云霞那么美,和我的绣线一样。”,还是那个活泼起来手舞足蹈的姑娘,聊起她热爱的刺绣,神情都变得认真起来。


她很认真地给我介绍着她绣了三个多月,一方50x20厘米大小的广绣插画:“这个绣的是一幅讲老广生活的插画,六个人物生活场景是不同的,体现不同人物时用的线色和技法就要经过处理。”。


“我会想象每个人物的生活、性格、会生长在哪里等等,在脑中设计个角色定位再去选择配色,比如里面有个唱粤剧的人物,我自己会想象他是在舞台上金光闪耀,在他的处理上我用了金线,衣服要很有舞台感的样子,为了舞台感用了钉针针法和绵上织花的技法,这个方法其实就是先把色铺了,再在上面织花。这一副里大概用了二十多种针法,一百多个颜色。”。


能接到绣童书的合作令她很兴奋,主办方希望她能用广绣来呈现插画,而她卯足了心思,希望在这一幅小小的插画里,融入广绣历代传承的针法技巧和陈氏广绣传承的“丝线色彩构成法”。



这可能是她九年所学的小小集合,但更大的意义是,“因为是童书,我希望将来出版的时候,能告诉孩子们,我们的刺绣是这么华丽的,它可以美轮美奂得很现代,它有这么多工序构成,我想让他们从小就有这个印象,广绣要这样一点一点地走向未来。”。


用创造力奔跑,不要温驯地走进良夜


小鹿的老师是陈氏广绣的第二代传承人——谭展鹏和黄敏健。

作为中国四大名绣之一的粤绣以构图饱满,富丽堂皇著称。而作为其中最重要的传承分支陈氏广绣,从国家级大师陈少芳开始,就特别看重在传承基础上注入的创造力。


陈氏广绣作品 吴颖露拍摄

陈氏广绣的“丝线色彩构成法“融入了当代绘画透视、光影处理的方法,将传统广绣向更时代的艺术表现迈进了一程。

陈氏广绣的代表作荔枝图,光一个荔枝就有七八个不同的面,向阳的金色,树荫里的绿,纯的红,金的红,光彩照人。


陈氏广绣作品 吴颖露拍摄


同样用广绣传统的“起鳞霎彩”法绣动物的鳞片和羽毛,因为运用了光影和透视的方法,白鹤身上的白都彷佛流动着五彩斑斓的光。


陈氏广绣作品 吴颖露拍摄

在谭展鹏的工作室里,这样流光溢彩的作品摆满了一屋子,这是整整两代人的心血。

然而这样的美好也并不能阻止手工刺绣这个行业在时代浪潮中,沉默地走进良夜。起初是绣娘越来越难找,而后是着急的人们再也等不起手绣的漫长。

有创造基因的谭老师开始自学研究起如何用机器来实现刺绣的华美,整整十年的时间,自学编程,一点一点手动配色线,试验在不同布料上机器实现“丝线色彩构成”的可能。


吴颖露拍摄


我们在早两年曾经合作过两款广绣羊毛围巾,就是用谭老师研究出来的机器和方法,成为了当时颇受欢迎的爆款。

今天在我看来,谭老师用陈氏广绣审美要求与机器结合的刺绣作品,已经能够实现了普通绣娘手绣的效果,甚至可以实现双面绣。这是足以让陈氏广绣的传承人们无比骄傲的成果。


吴颖露拍摄

在推动中国刺绣去拥抱时代的道路上,谭展鹏、黄敏健和他们的追随者小鹿,用尽全力地奔跑。

在我认识他们的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他们尝试过各种方式去拥抱互联网,让大众接受认知这么美好的刺绣,然效果甚微。


了解美的AB面,是对中国刺绣最真实的尊重


在各种文创非遗国风的鼓噪下,人们似乎基于某种情怀开始欣赏中国刺绣的美,却不愿也不想去了解织就这些美好的背后,那些沉默的人们所付出的努力。

是的,在美面前,泪水和汗水都不重要,但是如果因为不了解,而认为这样的美唾手可得,是不是就很让人伤心了。


苏绣

苏绣


没有人知道有些人光是学习刺绣中的穿针就要学好几个月,不是因为眼神不好,而是针太细,针孔几乎肉眼很难看清;没有人知道培养一个能够绣出广绣、苏绣这些名绣种的绣娘,三年才能出师,十年未必成才。


无锡精微绣 陈逸航拍摄


为了绣好精微的细节,要学习把一根丝线劈成30、60到肉眼不可见的80根,到了最后,穿针引线全凭肌肉记忆;广绣记录在册的针法近60种,色线近500个,要如何运用这些针法和色线,不仅需要绣的人有灵巧的双手,更需要有能够洞悉感知美的眼光,对颜色、光影和造型都要有直觉的敏感。这并非一日之功,亦可能是一生之力。

劈丝 陈逸航拍摄


“以针代笔,心手合一”。小鹿告诉我,刺绣就像绘画一样:“要累计足够的训练量和时间,一开始是训练自己画得像,然后训练自己画出神,针就是笔,线就是颜料。”。

了解了这些美的背后,中国刺绣才能获得真实的尊重。但仅仅如此,中国刺绣就不会再沉默了吗?


中国刺绣更大的舞台,不能只停留在不被遗忘


“手绣不能顺利接入艺术审美,机绣缺乏设计,使用场景缺失。这是我看到的目前中国刺绣尚不能与法绣等世界绣种同台,进入更大发展空间的问题。”,这是我采访一位服装设计师时,他觉得难以将中国刺绣运用于当代设计的困境所在。


除了是传承人,同样也是艺术院校老师的小鹿告诉我:“法绣的培训体系是非常完善的,他们会有专门的学校,里面的专业也分得非常详细,比如有绣画专业,高定专业,也有专门的美学理论研究和体系。“。


而我们的刺绣呢?“连独立的学科设置都没有,刺绣没有独立的美学理论,没有专门的教学架构,我们既不能培养一个刺绣的艺术家,甚至都培养不出来一个高级绣娘,高级绣娘也是需要美学基础的,总不能让设计师自己上去一笔一笔盯着绣吧。”。讨论到中国刺绣的现状和未来,小鹿就激动了起来。


高不成低不就,不仅仅是中国刺绣的困局,也是更多小门类手艺的困局。


我们一直在探讨着手艺的去向和未来,有时候会落到“民艺”的误区,总认为要拓宽使用场景,让人们用得起,大量使用。



但经历了与中国刺绣传承人们同行的5年,经历过他们的无奈。

我现在倒认为,有些手艺本身就应该成为艺术,也许有一部分成为了艺术表达的方式 ,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熊英高定时装《一眼千年》


就像蔡国强的烟花,如果没有艺术的介入,这项古老的四大发明恐怕已经被淹没在“禁放令”里了。


有的时候,欣赏也是一种实用美学。

如果艺术就是一种表达,如果“以针代笔”是中国刺绣的灵魂,那么它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艺术门类,而在此之前,为这门延续了上千年的手艺建立完整的美学理论体系,便成了需要几代人去建立和耕耘的功课。


陈英华苏绣作品


中国刺绣的未来,需要的不仅仅是不被遗忘,不仅仅是被记住,更需要的是用完整的艺术美学,一针一线一步一印织就云上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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