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原创 | 作者:周程程

情绪在于把控(图片源自网络)

01
赵姐躺在胸外科病房的加床上,上半身无法移动,她只能靠双膝向上微曲,双脚分开,踩在床尾,来缓解一直平躺带来的不适。这间本来只能容纳三张病床的小病房,由于多了赵姐一个,连走道的宽度也变得十分局促。此刻赵姐胸部绑着绷带,头顶缠着纱布,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拨拨按按,显得尤为不安。
她已经接到了女儿的第二个电话,询问她到底在哪儿,跟谁在一起。她故作镇定地说,临时起意和邻居去了外地旅游,过几天就回来了。然而还是难以说服电话那头半信半疑的女儿,勉强挂了电话。赵姐长呼了一口气。
昨天傍晚的这个时候,当赵姐满身血迹的从出租车下来,跑到急救室挂号时,她还在盘算着快点儿让医生清理一下伤口,缝几针就可以回家了。等到的却是医生拿着一张胸片走到半躺在病床上的赵姐跟前,严肃的说:肋骨四处骨折,八处骨裂,护士,去通知胸外科住院部,病人需要马上住院。另外,赵女士,您是否需要报警?
赵姐一听,心里凉了半截。


02
只能平躺,身体不自觉的轻微移动带来的胸腔刺痛,腰背部如水泥板结一般的麻木僵硬,让赵姐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
把事情从头到尾想完一遍,赵姐觉得非常后悔。
这几个月,赵姐一直心神不宁,常常右眼猛跳。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眼睛一跳,赵姐就更加焦躁。与此同时,赵姐还不停的接到各种号码打来的催债电话。提起这些催债电话,赵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赵姐自认一生好强,偏有个不争气的妹妹把她写进了各大银行信用卡中心和网络小额贷款的紧急联系人。赵姐刚开始接到一两个催债电话的时候,有些许狐疑,打电话询问妹妹,她说生意不好做,透支了信用卡周转,并不需要太过担心。赵姐打消了疑虑,并没有把小妹这几万块的事儿放在心上。当每天十几个催债电话纷至沓来,语气由平淡到急促再到穷凶极恶。赵姐觉得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她暗自揣度小妹会不会是拿钱去赌,翻不回本。然而已不敢多问,去年小妹问自己借了几万还没提还的事儿,问多了又难免引火烧身。赵姐憋了一肚子气,整日接电话给债主做出气筒,自己有委屈也没处发,只能时不时的抱怨:她太不争气了!

积蓄了几个月的债主气,赵姐接到了弟媳的电话:妈胳膊摔断了,现在在医院住院;爸出外散步晕倒了,还是好心人帮忙联系了我,姐,你回来一趟吧。赵姐确实需要回二百公里外的老家一趟了,年近80的父母,也不能单指望弟弟一家照顾。
赵姐惴惴不安,和女儿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天就回去。
03
亲眼确认了老父亲并无大碍,赵姐一下子松了一口气,然而站在老母亲的病房门口,一块儿大石头又往赵姐心头压去。
赵姐和老母亲的关系,从小就相当寡淡。在赵姐心中,老母亲自私,护幼,爱财是导致家庭不和睦,弟妹不争气的直接原因。赵姐从小并不由老母亲抚养,直至7岁才重和老母亲团聚。老母亲未能照顾幼女,也毫无愧疚之情。而野惯了的赵姐,也很不服老母亲的管教。母女关系本是温情,却在双方无数次碰撞和摩擦中演变成了另外一种光景:女儿不断挑战母亲的权威,母亲开始是不停的摆大家长的威严来压制,到后来也心灰意冷,避之不及。加之弟妹的相继出生,赵姐在青少年时期一度偏执暴躁。有一次因为和老母亲发生口角,一怒之下喝了农药,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却不曾见老母亲去医院看自己一眼 。

此刻赵姐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母亲,眼底的景象却是躺在病床上年幼的自己,竟全没有一点儿心疼,一点儿怜惜。赵姐僵硬的身体出现在病房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老母亲看到她来,倒是主动打了声招呼:黎黎,你来了。赵姐进了病房。满心想的都是:把义务尽到,多寒暄少发脾气,没事儿就走。却刚好凑上了老母亲的一场大戏。
医院安排老母亲第二天的手术,医生来病房简要介绍了一下手术时间和注意事项,然后给了一张预存住院费用单,按理说长女赵姐和独子弟弟同在,哪一个去交住院费都算合情合理。而事情发生在这个病房里却惹出了诸多猜忌。独子弟弟目前做保安,平常是没有什么闲钱的,好强的赵姐一直做生意,也应该不在乎住院费这几个子儿。而赵姐并没有接过医生递来的缴费单,好像是在医生递出单子的同时,赵姐往后退了一步,指着弟弟说:那你去交吧。
弟弟愣了一下,接过了缴费单。与此同时,老母亲的眼睛亮了。赶紧交代了儿子自己的存折和密码,让儿子回家取钱缴费。取钱过程中发现老母亲把大部分金额都存成了定期,临时转活期要本人操作,而本人在医院不可能到场,账户零头又不够支付住院费。折腾来折腾去,赵姐一直沉默的陪伴着老母亲。天色渐晚,赵姐觉得在病房里的陪伴变得越来越难捱。老母亲早已看出,与自己一向不和的长女不肯为自己的手术买单,内心开始期待眼不见心不烦。老母亲淡淡得说:我明天做的手术也不大,有你弟弟在就行了,你也挺忙的,看一眼就好,没事儿就回去吧。

赵姐逃也似的从二百公里外的老家回到了自己家,保住了自己的钱包免受掠夺,胸中的小气球已吹成了一个巨型热气球,裹挟着每天接听债务电话的浊气;老母亲耍心机要赵姐为手术买单的浊气;老父亲当街晕倒竟无人照料的愧疚;最后还有些许对自己在医院袖手旁观的无奈和后悔。只需要一根针,此时的赵姐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04
差不多在相同时间的这几个月里,另一个家庭的热气球也在慢慢膨胀。这家人住在赵姐的楼上。而他们家的楼上,就是楼顶的公共天台。
这个由乡村老教师和农村妇女组成的家庭,还有一个高大强壮正值壮年的儿子,以及一个智力低下的残疾女儿。顶楼的房子原是儿子一家居住的,由于儿子的孩子年幼需要照顾,乡村老教师和农村妇女带着智力低下的女儿搬进了儿子家,丢掉了农村的地和锄头,开始了长达7年的城市生活。
乡村老教师经常接到物业的电话,他们的傻子女儿在电梯里不出去,请他们赶紧把女儿领回家。40多岁的傻子女儿常常在电梯里不出来,说一些奇怪的话,有的时候会突然抱住电梯里站着的人,还有几次在电梯里小便失禁。还好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年轻有为,有房有车。

但是乡村老教师和农村妇女总是在这城市中找不到存在感,一家六口人挤进本来只能容纳三口之家的房子里,每天有太多琐碎和繁杂吹进这个家庭的热气球里,随着孙子的长大,两位老人和一个傻子在这个家庭里逐渐成为一个巨大而不可言的负担。
直到有一天,两位老人发现赵姐在楼顶的公共天台上放了几个花盆,过了几天,好像又多了几个。这本是不被物业允许的,但既然有人破了例,那么法不责众。泥土和植物燃起了他们对生活的希望,锄头和地依然是老本行。他们迫不及待的加入到开辟公共天台的活动中来。来公共天台的人不知不觉多了起来,大家偶尔来遛个狗,抽一支烟,晒床被子,还能看看花花草草,觉得也很惬意。
头顶就是公共天台,十分便利。老两口不仅找到了打发时间的地方,也找到了发泄情绪的出口。凡是嘲笑过傻子女儿,或者曾经建议过老两口不要让傻子女儿独自外出的邻居,或多或少的都被反锁在楼顶天台几次,气氛一度变得紧张。赵姐被锁在上面的次数多,可能是因为她的花盆太多了。
赵姐收到物业的通知,顶楼住户天花板漏水,可能是由于在公共天台养花浇水导致的,请尽快清理所有花盆。赵姐还没来得及清理完所有花盆,社区又来了通知,在天台养花不符合社区美化要求,且存在安全隐患,请尽快清理。有邻居说看见乡村老教师连日坐在物业和社区不走,赵姐终于知道了缘由。这几个消息像拉满的弓比划着赵姐的热气球,赵姐不想清理自己的花盆了,反而再多放几个,再多放几个。

05
一日里,赵姐正在太阳底下浇着水,傻子女儿拿着一把炒勺从背后使劲儿的敲了几下赵姐。傻子女儿个子矮,赵姐抢过炒勺,吓唬了她一下,她猛的往后退,赵姐追了几步才看见躲在墙根偷看的农村妇女。
又一日里,高大强壮的邻居儿子冲上天台,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看见在另一个拐角处忙碌的赵姐。他只好粗声大气的骂了几句,踢倒了好几个花盆,转身走了。赵姐在生意场上精明强干,遇到这种人也并不惊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但如果当时赵姐怕了,不再去天台,也许是一件好事儿。
那一天下午,找姐本来在天台安静的浇着花,突然听到自己养的狗一声惨叫,赵姐觉得不对,闻声追到了天台入口的,她没有想到的是:等待她的还有乡村老教师,农村妇女和他们高大强壮的儿子,每个人手上或长或短都拿着一个家伙。赵姐跑过去救下自家的狗,在拉扯和抢夺中被一记闷棍击倒在地,随后还有一些拳头落在身上。等三人志得意满转身回家”砰“得一声关上了门,赵姐才发现自己满脸满身的血,把惊慌失措的狗送回家,赵姐赶紧往医院跑。
06

此时躺在加床上的赵姐,手里依然拿着手机拨拨按按,偶尔双脚使劲儿支起身体挪一挪,缓解一下腰背部的僵硬麻木。由于不停抬头看手机,头上包裹的纱布越来越歪。她看见门口有一个人站着不动,突然挪开了手机,看到女儿就在病房的门口,一时没忍住,眼泪默默的掉落下来。
那个在门口怔住不动的女儿,是我。我妈不爱出游,她蹊跷的通知我临时外出,我预感不好。我询问了几个妈妈的好友,并没有任何异样。我来到附近的一家医院,近乎疯狂的在住院部一间一间病房寻找。每走过一间,我都在期待,期待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我妈,我希望她真的出游了,和朋友开心地拍着照片。可是我找到了她,她头上包着纱网,身体缠着一层一层的棉布条,双腿弯曲踩在床尾,蜷缩在病床上。我站在那里想,如果能早点儿关注她的情绪问题,可能不会遇到这么严重的后果。
07
高大强壮的儿子在我妈住院的当晚被刑警拘留。因犯罪情节严重,第二天就从警察局转到了看守所。乡村老教师和农村妇女正沉浸在报复的快感中志得意满;儿子被捕,如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透。作为肇事者,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事儿有多么严重。警察因从犯年纪太大也并未过多追究,只带走了高大强壮的儿子。

他们的儿媳是一个全职主妇,看到丈夫被捕的画面吓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弄清楚了原委,着急麻慌得跑到医院找到了妈妈的病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的孩子刚上一年级,如果他爸爸被行政拘留,那他以后想出国留学就都不行了,家人有案底会影响孩子的前途,我老公的公职也就没有了。
08
高大强壮的儿子最终被判处了10个月有期徒刑。
我妈带着支具勉强在家里活动,有一次听到了门口来回踱步的声音,她打开门,看到乡村老教师拿着一根行似扁担的棍子站在家门口。我妈说:“我家门口有摄像头,你想干什么?”
乡村老教师在那里愣了很久,然后转身按了电梯,走了。他可能还不明白,是自己的情绪火山爆发,才引起了这巨大的灾难;亦或是他已经明白了,想做些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