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摄影的思考:镜头下虚构

第三十六次按下拍摄键,短暂的快门声迟疑了几秒,像不慌不忙的老人,走向了胶卷的尽头。


于是这台傻瓜机开始自动收卷,显示栏上的36缓缓倒退,最终回归了1。霎时间想起了仓央嘉措的一首诗:“我用世间所有的路 /倒退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正如 /月亮回到湖心 /野鹤奔向闲云 /我步入你 /然后 /一场大雪便封住了所有人的嘴。”胶片是有生命的,36张照片拥有36个令我感动的瞬间,我记录了路边买向日葵的女人、栏杆上玩耍的双胞胎、观书阁里整理书目的员工、修鞋铺里的老人、博尔赫斯书店里的年轻gay,再将最后一张留给了园东湖的夕阳,时空全部压缩,36种鲜活此刻回转成一卷不重的胶卷被握在我的手中。那时候莫名地感动了,真好,胶片好像是一卷人生,记录下的一切永不能重来,只不过它的人生在经历众多后仍然能够回归最初的“一”。我想,记录,多好一个词,但这样的“记录”却不见得真实。

Nikki第一卷胶卷·全糊·摄于2016年

在不进行后期修图的前提下,胶片摄影看似是一类非虚构的创作,用胶卷记录生活细节,描述摄影师眼中的人间百态。然而作为一名摄影爱好者,我也时常问自己,我所拍摄的影像是真实吗?我的创作之中能够包含多少真实性,传达到观者眼中又能引起如何的理解?通过影像传达的信息,在我与观者的理解之中能存在多大的差别?不论是人像写真中刻意安排的动作,还是生活中实际发生的“真实”细节,都必然经历被剪辑、被挑选的过程,都是摄影师充分彰显“作者性”的创作。我所说的“创作”不仅是创造影像,也在于创造摄影风格,创造影像传达的故事和创作者的情绪、想法。当一名摄影师选择创作写实派作品时,并不意味着作品本身就是世界的真相。影像是十足的留白的艺术,影像只能记录下事件发生的某一瞬间,前因和后果被大量地省略,因此影像具有强大的包容性,而在真实层面也存在极大的局限性,记录下真实的一瞬间又如何呢?我们难以用一瞬间的真实来表现世界的真相。在这一层面上,似乎摄影不存在“真实”,更不存在“非虚构”的表达方式。


那么什么是真实?真实与幻想的边界在何处?我想,世界的真实恐怕是不存在的,当然我并不是想将世界定义为虚无飘渺的状态。我的意思是,真实属于个人自己。世界的真相不只有一个,眼见为实也并不可靠,当我们看到一件事物时并不能代表我们能“看见”它,我们尚需穿过重重的偏见、价值观念的区别和种种障碍才能抵达相对的真实,更何况需要“穿过”这些本身就是困难的事情。事物本身的存在是真实,然而摄影师在拍摄过程中不自觉地根据自己的想法创造了自我想法中的另一种“真实”,后者的真实实际上是对前一种真实的解构和重造,当摄影师创造的影像展现给观者时,在观者的思考中再次创造了属于观者的“真实”,所以说,客观的真实并不存在,真实属于个人。


于我而言,我关于摄影的理念,并不在于记录,而在于创造——创造物品和情感的相关性,我倾向于在我拍摄的图像中注入自己的理解和情感,将我对真实的解读化为影像。母亲时常向我抱怨,你的人像摄影为什么总那样虚假,真实的你从不这样。我感到疑惑:由我创造的“我”难道不真实吗?日常生活中你们所接触的“我”难道就是真实吗?当内心的真实和表象的真实发生冲突时,什么才是真实?我想,我的母亲错了,任何人都无法定义我的真实,除了我自己。真实不是某时某刻的我,而是每时每刻的我。“我”无法被定义,鲜活的生命拥有多种人格,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面具,这些表象的面具是我,内心的想法也是我,矛盾是我,挣扎也是我,我就是我自己的真实。


所以,在我看来,真实和幻想的边界,在于表达,一经表达,真实便已经跨越边界成为幻想。然而越精确的表达越能接近真实,越与创造者的感知层相近的观者越能接近创作者所表达的真实,我想这不仅仅适用于摄影艺术,也与所有艺术所匹配。我的镜头之下由我,用非虚构的方式,创造虚构的“真实”。


Nikki第一卷胶卷·全糊·摄于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