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支教十年的德国小伙——卢安克

2009年,柴静跑到广西南宁的小山村。

她要到板烈村采访一个外国人,一个在这里支教了十年的德国志愿者老师。

没想到这个小山村离北京这么远,要先飞到南宁,走四个半小时的山路到贫困县东兰,再走一个小时更颠簸的山路,才到板烈。

在村口见到这位德国帅哥时,往上看金发碧眼,往下看是双破破烂烂开了口的运动鞋。


附近买不到45码的鞋,他就每天穿着破烂鞋,穿梭在这个只有老人、孩子留守的山村里,谁也不笑话他,村民们尊敬他,孩子们喜欢他。他叫卢安克,村民和孩子们都称他“卢老师”。

2001年,自打他来到板烈起,就每个月倒贴十块钱租间教室,给学生们上课。五年后,“感动中国”栏目组找到他,让他做“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候选”。原本是桩好事,他吓得赶紧回信:“请别选我。我不想感动中国,只能是中国感动我。”

他也不接受采访,曾有记者伪装成支教志愿者,和他教学生活,回去后就大肆发表文章,卢安克一度抗拒媒体。柴静千里之外的专访,是他十年来首度露面。


01


1990年,卢安克从德国第一次来中国,呆了三个月,就爱上了这里。回德后,念念不忘。



1997年,他又回到南宁,在一所残障学校义务教德文。原本风平浪静,直到被公安局查到没有就业证,倒罚了3000元,卢安克也遣送回国。

1999年,他再度回广西,在一所初中教英语。不用课本,也不测验,他鼓励学生们发挥想象力遣词造句,孩子们写出的句子简直像诗,他都认真摘录出来。

但课堂教学是自由的,分数却是残酷的。期末考试班里及格的人只有四五个,平均分也才20分,稳居年级倒数第一,还被倒数第二名远远甩在后面。家长们看到成绩都到学校炮轰他,卢安克被迫离职。


应试教育阻隔了他,索性去教成年人。2001年,他在广西隘洞镇,租了一间教室,教那些从来没有上过学的青少年画地图。在此之前,这些壮族人连起码的普通话都不会说,还要靠他一个外国人来口授。由于学生年纪大,思维早已僵化,他的教学再次受到阻力。

2003年,这一次他来到了更偏僻的板烈村,在这里,一呆就是十一年。卢安克从南宁到板烈,是一路从城市节节退守到农村的。


当中国的青年人都在往城里拼命挤时,他走了一条相反的路。

开始时,他需要板烈,后来,板烈离不开他。每月花十块钱租教室,不拿一分钱工资,还义务给学生们上课,这样的人哪里找去,何况还是个外国人。

02


板烈村,被大山围裹,近年来,老祖宗传下来的靠山吃山已经行不通了,户户出去打工,村里几乎只剩下孤老和幼童。

孩子一生下来就被父母扔给爷爷奶奶,去大城市打工往往是家庭唯一的出路。一代代人背井离乡,在城市底层做着辛苦的体力劳动,领一份微薄薪水,连回家过年,都舍不得路费。一旦出去了,连续四五年不回家,不奉养父母,不照顾孩子,这在板烈也并不新鲜。

倘若带孩子的老人去世,孩子们通常就得独自生活了。他们每天自己做饭、上学、睡觉,没有大人。这些被圈养在贫困家乡的留守儿童们,远离父母,无人照顾,就真的成了大山的野孩子,直到卢安克的到来。



每个周末他都去不同孩子的家里,陪他们聊天、打闹、做饭、吃饭,甚至干农活。孩子去放牛,他跟着,累了就躺在草坡上休息一会儿,天黑了再一起回家。

坐在房间看电视的时候,孩子或靠着他,或在他怀里钻来钻去,这些家里常年见不到大人的孩子,在他怀里找到了亲人般的依恋。

对于留守儿童们来说,大人的陪伴是最稀有。哪怕班里最顽劣的男孩,也愿意被润物细无声的爱驯养。他对着镜头说:“我愿意为卢老师做出任何改变。”


03


穷山恶水出陋习,板烈人嗜酒,男人们一旦喝醉,就对孩子拳打脚踢。被打惯了的孩子跟卢安克混熟之后,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个子这么高,怎么不打人?”

在这里,被父亲打是理所当然,以暴制暴,谁有体力谁就能称王称霸,文明在他们心中几乎不存在的。你常能见到几个男孩嬉闹着,就拿石头往对方头上拍,他们像山间的小兽一样健康,也像小兽一样野蛮生长。

为此,卢安克想了个办法。既然孩子们爱看武侠剧,他索性撰写一个武侠剧本《和平剑》,带全班一起拍摄。



正式开拍时,卢安克就拿着录像机跟拍。刚拍时,有人忘词,有人看镜头,有人捣乱,问题层出不穷,随着剧情的推进,孩子们逐渐享受这个过程,以文明的方式合作和娱乐,这是前所未有的进步。每拍一集,就在班里放映,大家互相点评,其乐融融。

柴静问:“可是在外人看来,会觉得说这样的创作又不被外界的人看到,只有几个小孩子,拿着光碟在寂寞的大山里放,那它对你来说能有那么大的含意吗,有那么重要吗?”卢安克说,“里面有一种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这种看不见的东西,是每个人置身事外的人无法想象的,但它却微妙地作用在孩子身上。

初来板烈时,卢安克上课中,底下会有人突然打起来,闹得不可开交。拍摄后,课堂渐渐安静规矩起来。

甚至有一回,班里的调皮鬼忽然举手,认真地说:

“卢老师,我控制不住自己想乱动,可以罚我站到外面吗?”所以,留守儿童们不是真的野,他们只是缺乏一个有耐心的大人来引导。


04


卢安克来板烈支教,在他看来是普通的决定,却曾在村里引发了不小的骚动。半辈子没出过山的村民们,对这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外国人,有疑惑,有不解,还有敌意。

有人说他是外国特务,也有人说他是拐卖小孩的人贩子,总之一开始,没人愿意接近他。



他不是家财万贯的企业家,不是名望震天的慈善家,他只是个身份不明的教书匠。

每年德国的父母会给他5000块钱人民币,作为他全年的生活费,包括看病买药,衣食住行。

这个德国家庭有着超乎寻常的家庭理念,卢安克的孪生哥哥在国际绿色和平组织,妹妹在非洲难民署教书,退休的父母都表示支持。

板烈村是贫困县东兰的下属村,卢安克改变不了这里的贫穷,他每个月只花一百来块钱,还包括十块钱的教室房租。



县里说过要给他发工资,他拒绝了。他有收入来源的,只是从不花在自己身上。不去走访学生家里时,他就翻译教育书稿,但所有的稿费一到手,他就捐出去,给更需要的人吧。

当年那些质疑他、诋毁他的村民后来都说:“当年都错怪他了。他跟我们一起犁田、种菜,是真正白求恩,又没有要钱,也没有其他消费,不吃肉,只吃红薯叶。”

柴静也问:“不喝酒、不赌博、不恋爱、不吃肉,你有什么乐趣呢?”

卢安克腼腆一笑:“有更大的乐趣,和孩子们在一起。”

卢安克当初班上46个学生,最终只有八个坚持到了初中。中途有人辍学结婚,有人外出打工,他们流入社会,依旧不被主流接纳,加入各种帮派,寻求新的庇护。知识改变命运,这句无比政治正确的口号,在闭塞的山村像是荒谬的奢侈。


05


2006年,卢安克申请过加入中国国籍,却被官方拒绝了。

一、没有“中国配偶,二、没有在国家一级单位工作四年以上,他用十年陪伴了板烈村一代留守儿童的成长,却换不来一个中国的合法身份。

2011年1月,没谈过恋爱的卢安克和一位乡村支教老师结婚了。两人起初志同道合,扎根在山村教育,随着妻子年纪增大,想要生儿育女回杭州组建小家。可板烈的留守儿童是他的生命,他离不开,如果不去杭州,自己的孩子将来也会是留守儿童的延续。卢安克陷入两难。



后来他请柴静再度回到板烈,做了期告别节目。拍摄快结束时,卢安克请摄影师站在山坡上,拍下了那天的夕阳。那时,他在心里做出了决定,“男人需要自己的事业,女人需要自己的家。”

回到杭州的卢安克,在一家工厂打工,做了一个星期就离开了。签证问题迟迟不解决,他只好流亡越南。随后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又换了姓名,回到了广西,有人说在活动中见过这位高个子德国人,只是他不叫卢安克。

节目播出后,很多人谴责卢安克妻子。戏剧性的是,当卢安克消失在我们视野后,他的妻子又回到了板烈教学,在简陋得只有一张木床的宿舍,批改作业,保管孩子们生活费。

当年卢安克的宿舍就在不远处,依旧保留着他住过的痕迹,孩子们还在等他回来。


06


据统计,2017年中国有留守儿童1550.56万人。当时,卢安克的曝光,将留守儿童的问题也推到公众视野里。

第一期柴静专访播出后,很多志愿者慕名而来,他们有的呆两三天,有的停两三星期、几个月,后来他们都走了。


卢安克是板烈村留守儿童的天使,对于外界,可不这么看,甚至有人说他拍摄的支教日常是败坏我国形象,更有甚者抹黑卢安克娈童、恋童。不堪重负的卢安克,最终关闭了博客,留下这样一段声明。

我不是本国人,还是去管一些外来人不应该管的事情,使得本国人有些难受。为了不伤害你们的自尊感,我是不应该管留守儿童的事情。

当初很多人问他为什么来这里,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他都笑笑,没有什么伟大的目的。每个周末,每个春节,轮流陪伴那些家里没有大人的留守儿童,这就是意义。

正如柴静所说的:“卢安克给人的,不是那种会掉眼泪的感动,但他会让你呆坐在夜里想,我现在过的这是什么样的生活。”

默默无闻的人离开了,一面旗帜倒掉了。十多年的付出,没有受到额外嘉奖,反倒是千夫所指,结局黯然心碎,饱含遗憾。

不论他在哪里,都想说一声:“卢老师,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