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人類最大的誤解,就是他們會在災難中團結。
不存在的。
無論何種災難,無論何種悲劇,都會被不同的人類解讀成不同的樣子。
想要撕逼的,加倍撕逼;想要堅信的,愈加堅信。
不是從災難中尋找答案,而是按照答案去詮釋災難。每一場悲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每一場死亡都自帶“中心思想”。
可以利用的死亡,被潤色推送;令人難堪的死亡,便被忽略貶損。
沒有人真正為一個人的死亡感到悲傷,被當成人類之間相互攻訐的道具,永遠是那些“著名的死者”們,共同的歸宿……
2020年4月28日凌晨,一名19歲的泰國女子在家中死去。
死去的女子,名叫佩萊芬。
她是一個曼谷安保公司的女保安,有一個八個月大的兒子,以及一個與她並不住在一起的同樣年輕的“丈夫”。
雖說是保安,但是她是一個頗有些繪畫才華的女子。
她的死因,被判定為自殺。
自殺的當晚,她打電話給自己的丈夫(或者男友),說她要上吊結束自己的生命。
丈夫匆忙趕來,卻來已經無力迴天,只在曼谷璧甲仙路47巷的房間裡,看到已經上吊身亡的佩萊芬。
警察和醫生趕到時,她已經死去了很久。
法醫判定她的死因是繩索造成的機械性窒息,屋中沒有別人,也沒有搏鬥和外傷,沒有任何疑問與懸念,她的死因是真正的自殺。
一個女子死了,自殺了,留下了還沒斷奶的孩子。
在2020年4月的泰國,這本是一樁“稀鬆平常”的新聞。因為新冠肺炎,泰國經濟遭受重創,許多人選擇了自殺。
自殺率雖然比不上“98亞洲金融危機”那會兒,但著實比平時要多出了不少,雖說令人悲傷,卻也讓這個時節的自殺者,讓人感到一種淡然與麻木。
但是,佩萊芬的死,卻沒有被這種麻木所埋沒。
這名19歲普通泰國女子的死,意外地引發了軒然大波,成為了整個泰國最火爆的新聞,引發了整個國家劇烈的爭論。
原因是——她在死前,畫了一幅泰國總理的肖像。
4月22日,在佩萊芬自殺的一週前,她在自己的Facebook上貼了一幅素描。
素描,是在一張皺巴巴的廢紙上畫的。內容是泰國總理巴育上將著名的一張照片“總理噤聲”,畫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在這幅畫旁邊的帖文裡,她這樣寫道——
這幅畫我畫不下去了。
隨便在一張紙上亂畫的,從我學畫畫以來沒有畫過這麼糟糕的畫。
畫這幅畫的時候我煩透了,我連給自己孩子買奶粉的錢都沒有了。
什麼都在漲價,我每天工作12個小時,還是一無所有。
這幅畫,我是邊哭邊畫的……
在她自殺後,這副素描被網友翻了出來,一時間傳遍泰國全網。
許多反感泰國巴育政府的泰國網友,將她的死歸咎於巴育,將她生前的這一幅素描視為對泰國軍政府“無聲的控訴”。
那些網友們認為,是泰國政府的無能,害死了她,害死了無數在絕望和困苦中掙扎的泰國人。
他們問:如果泰國政府能給她及時發放補助,她會死嗎?她的孩子還會連奶粉錢都沒有嗎?
他們說:她,和她的“總理素描”,難道不正是對泰國政府的嘲弄,是對巴育治國無方,罔顧民生的象徵與指控嗎?
在佩萊芬的葬禮上,這種“弦外之音”到達了高峰。
為泰黨議員孔克麗出現在葬禮上,並代表為泰黨領袖素妲叻,以及前總理他信,向佩萊芬的家屬獻上了花圈。
突然之間,她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成為了一個圖騰,一顆射向廟堂的炮彈。
或者說,“刀子”。
大多數泰國人,為她的死感到悲傷。
但是,那些過分的詮釋和發揮,那種“我陷思,定體問,氣抖冷”式的借題發揮,也激怒了另一部分支持泰國政府的網友。
於是,中國網友無比熟悉的一幕上演了。
“建制派網友”的反轉和反撲,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根據警方的調查資料,佩萊芬長期以來深受抑鬱症的折磨,身患慢性疾病,早在新冠疫情爆發之前就已經有多次“自殘自傷”的歷史。
他的丈夫說,佩萊芬一直飽受折磨,精神狀態極差,終日將自己鎖在屋中,甚至都無法去照看自己寄養在北柳府的兒子。
而佩萊芬的同事也說,佩萊芬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畫家,但是平時很少談論政治,也不會和旁人抱怨新冠疫情和政府補貼的事情。
警方確認,佩萊芬已經得到了泰國政府發放的5000銖現金補貼,並且在4月16日就已經匯進了她的賬戶。
至於那副“巴育素描”,警方始終沒有在她的房間裡找到。
支持巴育政府的網友,開始了反諷。
有人說,佩萊芬都已經收到了政府的現金補助,為什麼還要埋怨政府呢?
也有人說,她的自殺,是她年紀輕輕卻早婚早育造成的生活壓力,這樣長期抑鬱的少女媽媽本就是自殺的高危人群,又和新冠肺炎與巴育政府有什麼關係呢?
更有人冷嘲熱諷:“沒錢買奶粉?那怎麼有錢買智能手機啊!買摩托車和啤酒也花了不少錢吧,省一下,奶粉錢不就有了嗎?……”
一個女網友甚至說:“畫畫這麼厲害,就不能去畫畫賺錢,為孩子買奶粉嗎?”
網上的罵戰,迅速激化。
“泰國公知”越是咒罵暴民的冷血,支持政府的“泰國粉黃”,便越是變本加厲嘲笑死者。
支持政府的網友越是肯定巴育當局抗擊疫情的成效,反對方便越是抨擊泰國政府糟糕的民生政策,將泰國政府的抗疫表現批得一錢不值。
媒體甚至在發佈會上,記者甚至直接向泰國疾控中心的發言人詢問“畫女自殺”的問題。
發言人塔維薩說:“她的死並不意外。”
一派網友認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她死就死了沒什麼”,於是群起抨擊塔維薩的冷血。
塔維薩趕緊出面澄清——“說她的死不意外,不是說她的死無足輕重,而是社會經濟動盪時期必然會造成自殺率上升,在統計學上是可以預期的……”
這場圍繞著佩萊芬的罵戰,仍舊在泰國網絡沸騰。
對於一些人而言,她是一面旗幟,一種象徵,一柱圖騰,用以抨擊泰國政府的顢頇無能,是號召民眾覺醒,將罔顧民生的腐敗者驅逐下臺的號角;
對於另一些人而言,她是一把刺刀,一個被虛構的,被神話的,被別有用心之徒精心打造並用以射向泰國的一支用心險惡的暗箭。她的死亡已經被騎劫,以至於對她自殺本身的哀悼,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不用多說,我們都能理解。
我們也有自己版本的,不止一個的佩萊芬,也有一本很厚的,本國版本的“巴育畫像”。
想要理解泰國發生了什麼,對我們而言並不是什麼障礙。
悲劇,在發生的那一刻,就失去了它原本的面目。
人們會哀悼,會憤怒,會反思,並試圖從中尋找到一個深邃的意義,一個必須要被責怪乃至打倒的禍首。
那是對悲劇意義的挖掘,還是對本劇自身的虛構?
很多時候,我們真的無法分清。
過度的包裝與“昇華”,往往遮蔽了逝者本來的面目,為她們的逝去賦予了她們所無法承受的偉大與沉重。
但是,對這種“過度包裝”的厭惡,又會讓人走向另一個極端。
因為對包裝的否定,而進一步否定了整個悲劇原本的存在,將悲傷與哀悼,修正與反思都當成一種需要駁斥和批判的“陰謀”。
久而久之,人們失去了傷痛與共情的能力,彷彿自己所深愛的家族、偶像、團體、國家所發生的一切不幸,都是敵人所捏造的假象。
對虛構的痛恨,遮蔽了對真實的觸感。悲劇本身不再成為悲劇,而是一方手中的工具,和另一方眼中的謊言。
死去的人,被消解了;發生的災難,被架空了。
無論付出多少代價,這個世界都不會因逝者的獻祭而變得更美好。因為她要麼被遺忘,要麼在被世人察覺的那一刻,便被層層疊疊的敘事所吞沒。
一個人的死,一場劫難的發生,應當對這個世界有所觸動,有所警醒。
我們總會有不同的意見,不同的視角。
但是,不要過於急切地企圖詮釋它,不要過分地脫離一個人,或者一場災難的本相,去肆意地塑造和割裂它,企圖從謊言中提煉你所以為的真相。
更不要因為對一個悲劇的解讀,偏離了你的本意,便武斷地否認整個悲劇的存在。用正能量的歡呼去遮蔽所有真實存在的痛苦,日子久了,你會變得遲鈍,失去對真實感知的能力。
一次死亡,一場災難,一旦被政治化了,便失去了它原本對人類的意義。
失去了真相,便再也無法從中得到價值。
不要扭曲,不要遮蔽。
記住一個人的死,將她當成一個真實的逝者。
記住一場劫難的始末,真誠地面對你內心所不願意面對的真相。
唯有這樣,才是對逝者,最誠摯的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