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一棍子輪過去,沒打著兒子,失去了平衡,自己倒一頭栽進玉米地。
地裡剛剛灌了水,他撲騰了幾下,徹底變成了泥人。
跑了很遠的兒子見老子陷在泥水裡,胡刨亂摸,眼睛像兩隻蹦噠在爛泥中的蝌蚪,一會兒看得見,一會兒又看不見。他返身回來把老子往外面拉。
老馬吼了一聲:“雜碎驢日的,老子饒不了你!”
兒子聽老子的吼聲兇狠,怕打,又撒手飛跑。結果,閃得老子再次栽進泥水中。
附近地裡的人過來把老馬拉了出來,趁老馬耳朵眼睛還是泥糊的當兒,都捂著嘴笑夠了。
有人勸老馬跳進水渠洗洗。
老馬焦躁地說:“我眼睛泥得啥球看不見!”
有人過來扶著他下到渠裡。
老馬譁裡譁拉洗了臉,睜開了眼睛。
爬出水渠,老馬渾身的水嘩啦啦流,他冷得牙打磕兒,怒火萬丈地問:“我那個雜碎跑哪兒了?”
眾人說早跑得沒影兒了。
有人問:你爺兒倆是咋了?跟情敵似的。
真是歪打正著,一言中的!老馬像捱了一鞭子的牛,瞪著眼睛,嚯地跳起來,站不穩,又差點跌進渠裡。
眾人連問:你驚驚吒吒,這是咋了?
老馬鼻腔裡噴著粗氣不說話,也不能說,只是一個勁兒地擰衣襟上的水……
今天吃午飯的時候,老馬給兒子說:“兒啊,你老大不小了,我託你姨媽把黑山周家的女子給你說下了,年底就娶!”
兒子一聽,把飯碗一推,“啥?你說啥?周家的女子?我死都不要!”
“咦,你這個楞慫,周家的女子咋咧?要我說,人家配你那是沒麻達!”
“有麻達沒麻達,反正我死不要。你要是覺得沒麻達你娶去!”
老馬一聽兒子出言無狀,氣得把飯桌拍得碗筷亂蹦!
“你碎驢日的咋這樣說話!”
“我說話咋了?反正你也沒老婆嘛,娶誰不是娶?”
兒子的話衝得、傷得老馬額頭上直冒汗,那胡茬密佈的臉也是紅一陣青一陣白一陣……
老馬從缸裡舀了一瓢涼水汩汩喝了,火氣降了下來。
他蹲在炕沿上悲聲說:“兒啊,你娘無常得早,這幾年老子種地打工拼著掙錢,一心想著給你娶個媳婦。家裡添個女人,你有個熱炕,我有口熱飯。可你娃咋這麼不聽話呢?”
“反正我死都不願意!”
老馬見自己的悲聲沒打動兒子,火氣又嗖嗖地竄:“那你驢日的看上哪家的明星閨秀了?”
兒子說:“李蘭的女兒,葉葉。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
“啊!你!”兒子的話驚得老馬差點從炕上栽下來。“不行!絕對不行!我拼上這老命都不行!”
兒子一腳踢開屁股下的凳子說:“你當然不行,誰不知道你看上了葉葉她媽!你看上你的,我看上我的,咱倆井水不犯河水。”
“屁話!”老馬吼了一聲,操起一根棍子就打兒子,兒子見打,奪門而逃。臨逃還說:“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咱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嘛!”
就這樣,老馬沒打著兒子,反而吃了個冷虧。更重要的是,一種酸澀的危機,就像滿身的泥水,涼透了心,擰都擰不離然。
眾人見老馬只顧一把一把擰著衣襟上的水,不作聲。還以為老馬被泥水嗆懵了。
有人伸手摸老馬的頭,老馬一把撥過手,沒好氣地說:“摸個球!”
眾人大笑。
老馬自知失言,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擰水,嘆氣。嘆氣,擰水…
大路上,走來了一個女人。穿紅底白花的外衣,淺藍色的褲子,平絨方口鞋。四十來歲,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面目白淨,眼睛活泛。走起路來,胸脯挺挺兒的。
老馬見來人,突地起身,泥蛤蟆似的跳進了水渠。
眾人思前想後,都以為老馬瘋癲了。
有人說:這是李蘭,是老馬相中的伴兒
哦……大家似有所悟。
是的,款款而來的女人正是李蘭,確實是老馬相中的伴兒。
老馬妻子去逝了,光棍了三年。最近正和這女人私談,而且談得有些眉目了。
這女人,男人車禍了,守寡了三年,一直未嫁,放出的話是等出嫁了女兒她才考慮自己的依託。
一天傍晚,她在牆背後低著頭,摳著牆壁上的沙土,靜靜地聽了老馬的心意。她沒有提出反對,她只告訴老馬,我知道你是個打硬人(好人),你要是能等到我女兒出嫁,咱倆的啥事咋都好辦。然後,一扭身,跳上了大路,款款而去……
老馬連說:成成成!然後,像快樂得影子一樣鑽進了樹林。
李蘭走到渠邊,看著弓在水裡的老馬不住地往自己身上刨水。覺得好笑:“她馬叔,你這是旱得了,還是咋得了,咋沒命地往身上刨水呢?”
老馬身上的水漫流,說:“洗衣服,洗衣服。”
“洗衣服?有這樣洗衣服的嗎?”
“有有有,這樣內外一起洗,省事兒,省事兒。”
“哈哈哈……哪咋曬呢?”
李蘭的一句話,熱得眾人哄哄大笑。
有人說:你給想辦法曬啊!
李蘭杏眼一瞪,笑罵:“吃草的!”又續著說“她馬叔,你回去換了衣服拿來我洗吧。水涼,小心滲出病來。”
有人說:老馬腔子裡的火把肝肺都要燒焦了!
李蘭杏眼一瞪,笑罵:“狗嘴!”
這時,葉葉在遠處喊:媽!媽!咱家的牛不見了!
李蘭一聽,急匆匆跑去了,臨走還說:“她馬叔,水涼!”
老馬突地從渠裡跳上來,緊跟著李蘭跑去,身上的水順褲襠淅淅漓漓灑了一路。
眾人笑說:老馬,把牛管好,別也給水泡了!
老馬這回反應快多了,向著眾人說:“我泡了你慫!”
遠處,傳來牛的哞叫聲,大家順聲望去,見老馬的兒子牽著一頭大黃牛,從樹林裡走了出來。
葉葉眼尖,大聲說:媽!媽!牛找著了!
樹林邊,葉葉摸著牛背問:“你老子為啥追打你?”
老馬的兒子嚼著草根說:“吃醋!”
大門口,李蘭接過老馬的泥衣服問:“你為啥追打你的兒子?”
老馬把手搓得骨節咯咯響:“嗨,酸球地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