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的梦浮桥》:文艺长卷上蜉蝣般细舞的微尘

“梦浮桥由此岸至彼岸,关乎尘世无常的生死。这也是后面要说的故事,那些梦浮桥中漂泊的旅人、逝去的岁月。”——《尘世的梦浮桥》

提到日本文化,很多人有不同的解读。

热爱文学的会想到三岛由纪夫、紫式部、川端康成,东野圭吾等人;

热爱美学人文的会首推樱花、富士山、服饰,茶道、美食和日式建筑;

热爱动漫的会想到柯南、忍者等二次元系列。

当然也有人对日本文化持不屑的态度,认为都是些舶来品,靠引用和借鉴他国文化而来。

但我们不难看出,日本是一个勇于并善于吸收外来文化的民族。这些最初的“舶来品”通过与本土传统结合碾压,便形成了具有日本特色的“杂文化”。正是由于日本在文化吸收方面超强的整合性,因此,即便是借鉴,有的却也能扬长避短发挥到极致。

通过《尘世的梦浮桥》便可见一斑。

“梦浮桥”一词出于《源氏物语》,这是一部由日本作家紫式部创作的长篇小说。全书共54回,跨越70年,涉及人物400多位,而《梦浮桥》是其中的最后一回。

在末篇《梦浮桥》中,“浮”取自日本一位女子浮舟。浮舟一生的遭遇如其名,似一叶扁舟漂浮于世。本以为出家为尼便可得余生避俗,却一天突得昔日恋人书信,往事浮现,心绪烦乱,掩面而泣。如苏枕书而言“故事戛然而止,余音千载未绝”。

台湾知名作家林文月也曾对“梦浮桥”做过注释:梦字代表了一种脱离现实的境界,现实的人生,在回顾时亦难免有浮生若梦的虚幻感觉。浮字意味着漂浮、浮动的不定感。桥字乃是过渡人人于此地到彼地的建筑物,也是由此岸至彼岸死生过渡的媒介。

藉由以上渊源,长年旅居京都的苏枕木将她的书取名为《尘世的梦浮桥》,喟叹尘世中生命的起伏与跌宕。经她的文,观一幅幅日本人物画卷,嗟叹种种繁杂人生。

一、俳谐,用短刀刻出的最精炼的小说

读《尘世的梦浮桥》,不得不说“俳谐”。

如果说“桥”是一种介质的话,那么“俳谐”在本书中就是那座桥,一座用于串连日本文化,贯穿人物内心世界和精神意境的桥梁。

俳谐,原意“滑稽”,即滑稽趣味的连歌,俳谐体的诗句即为俳句。

看过《樱桃小丸子》的人或许会有印象,爷爷在表达情绪时会经常蹦出一些简短有趣的句子,这就是“俳句”。

据王毅的《中国古代俳谐词史论》中记载,我国早在《诗经.卫风中》就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诗句,在《山有扶苏》等篇章中都充满了生活的诙谐与戏谑,在魏晋南北朝时还出现有俳谐文的别集。

我国从明代开始,文学的“自娱说,游戏说”开始兴盛,到唐代便产生了大量的俳谐之作,

杜甫就曾作诗《戏作俳谐体遣闷》:

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
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
旧识能为态,新知已暗疏。
治生且耕凿,只有不关渠。
西历青羌板,南留白帝城。
於菟侵客恨,粔籹作人情。
瓦卜传神语,畬田费火声。
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

俳谐在日本形成于江户初期,相当于我国明朝的万历年间。如此看来,与中国一水之隔的日本,深受当时中国文学的影响,其对于俳谐的热爱也是源于中国文化的。

俳句在我国古代是以绝句的形式体现的,这种诗歌形式在日本经过发展演变为一种小诗体,不仅结合了本民族的特色,还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风格。

日本的俳句被称为世界上最短的诗,如短刀刻就的一般。法国作家罗兰·巴特曾评价其为“最精炼的小说”,他认为,俳句的最大的特征就是其意义的“空虚性”。

俳句创作有以下两条基本原则:

1. 由五、七、五三行十七个字母组成(以日文为标准,突出节奏感,适于吟,)

2. 句中必须要有一个季语(季语指表示季节的词语,如春夏秋冬,松梅竹菊等等)

我国小诗体再次兴于五四时期,受周作人翻译的日本俳句,以及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飞鸟集》的影响。当时,郭沫若、冰心、宗白华等人都仿写过这种小诗体,并引发了国人对于这种形式的关注和兴趣。

墙角的花,

你孤芳自赏时,

天地便小了。

——冰心

二、日本俳坛三泰斗

中国古代的诗歌类别甚多,就像一提及田园诗就会想起陶渊明一样,在日本,提及俳句,就必然会想到三位泰斗级人物:松尾芭蕉、小林一茶和与谢芜村。

松尾芭蕉

1. 松尾芭蕉:俳圣宗师,确立俳坛“蕉风”

为俳谐正身,使其在日本成为一支独立文体的,便是被后世称为“俳圣”的松尾芭蕉。

芭蕉十三岁丧父,少年时在他人门下担任侍童,因其擅长词藻而深受主人宠遇。芭蕉二十三岁时主人病死,此后,他专心于修禅、读书和远行,十分尊崇庄子和唐代诗仙李白。

为了和“李白”相对,他还给自己起了“桃青”的名号,很有诙谐的趣味。

署名“芭蕉桃青”

二十九岁,芭蕉前往江户,其后的八年间,他出游甚广、创作出大量俳句,被公认为俳谐大师,不仅有了一些追随的弟子,门人还为他建立了芭蕉庵。然而,三十七岁的芭蕉,却在人生得意之时,突然移居人迹罕至的深川小屋

,彼时著有俳句:

深川冬夜之感,

撸摇波荡,断肠凄清独泫然。

富家食肉,吾啃菜根,困顿也。

雪之朝,独食干鲑。

——松尾芭蕉

松尾芭蕉

芭蕉四十岁时,其母过世。第二年,他开始了为期十年的浪迹远行。他从江户出发,沿东海道西行,游历京都、奈良、名古屋等地,在《野曝纪行》中写有“寝于马上,残梦月远茶烟起”等句。

岁月为百代之过客,逝去之年亦为旅人也。

于舟楫上过生涯,或执马辔而终其一生之人,

日日生活皆为行旅。

——松尾芭蕉

松尾芭蕉的蛙俳

芭蕉追求的是一种“心高悟而归俗”的文学精神,在他的俳句中,不仅吸收了汉诗文化,还打造了一种意境深远,且格调高贵的境界

古池塘,青蛙跃入水中响。

山路费寻攀,居然眼见紫罗兰。

棣堂花簌簌,可似急湍辘辘。

鱼店里,成家鲫,露出寒白齿。

——松尾芭蕉(四首俳句)

乍看极为朴素的诗句,皆为生活细微之处,品味后方觉美妙绝伦。芭蕉善于将日常的小情小趣,融入精炼的诗句中,提醒人们要去欣赏身边之美、感受点滴,发现惊喜。不论是他的俳句、绘画,还是书法,其作品给人以宁静致远之感,也体现了一种空寂、无我的禅宗与哲学观念。

松尾芭蕉因腹疾殁于五十一岁,一生未婚无子,临终前留下了最后一首俳句:旅途罹病,荒原驰骋梦魂萦。而他的诗句及其在俳坛的地位永留于世。

死后“蕉派”经分裂、复兴,后有小林一茶和与谢芜村继其衣钵。

小林一茶

2. 小林一茶:多舛一生,逸气超然

如果说,芭蕉的俳句恬静淡雅、字里行间渗透着禅思和空幽,那么,小林一茶的俳句就是通俗易懂,以谐趣幽默的文风描绘社会的现实和残酷。

小林一茶三岁丧母,幼年的他受尽继母的虐待,六岁曾写句抒发童年的孤寂“来与我玩罢,没有亲人的雀呀”(也有译者将“亲人”译作“母亲”)。至爱的祖母在一茶十四岁时去世,第二年,他便前往江户谋生,同时开始学习俳句,很快便有了自己的文风。五十二岁才娶妻的他,不幸所生三男一女先后早夭,爱妻也于婚后第九年去世。

小林一茶书法

六十三岁一茶续弦,妻子嫌其贫寒病衰,两月即告离婚,一茶中风发作。六十四岁第三次娶妻,次年家中又遭遇大火,财物皆付之一炬。年老体弱的一茶在陋室云:“焦土窸窸窣窣呀,跳蚤蠢动。”又云:“花影中醒来,未来可惧”。

大火半年后,小林一茶因患疾医治无效逝世。

小林一茶的一生,长年贫困潦倒,并经历多次丧亲之痛,

虽然命运多舛,他却不失对生活细致的体味以及对世间万物的怜爱,其诙谐诗句中饱含酸苦的生命感受

小林一茶的蛙俳

初婚时,他在《五十婿》中自嘲:“五十年来无一日容易,今春终于娶妻,余亦忘自身之老态,以凡夫之悲俗,如蝴蝶戏初花。渴求幸福而觉羞涩。”

看到咿呀幼子时,他满腔浓情爱意写下:“乳儿团团的小拳头,梅花呵。啼哭的小孩子,赤霞一样的脸呵。哭着要摘那月儿下来的小儿呵。”

饱受疾病之苦时,他在日记中记载:“八日晴,木下川花一览,过马桥,足之疥疮肿大,苦痛难耐。”

爱猫的一茶还有很多咏猫的句子:“愚笨的猫儿呵,虽被束缚,仍啼恋之曲。小猫儿蹭朴树枝呵,赶虱子。”

面对仅存活四百日,就即将夭折的爱女,他悲戚哀叹:“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至深的悲哀,反复咏叹,最终只是失语。他把众生都看成晨光中消散的露水,都是虚空惘然。一茶吟此句而大哭,日记有云:“聪女于此世间仅居四百日耳,殒命哉,今日巳刻殁”。——《尘世的梦浮桥》

或许是由于一茶动荡不安的人生经历,他的俳句有自己鲜明的风格。他的诗句善用口语、方言和拟声词,从容不迫,句风平实,自成一体,创立了“一茶调”。虽然一茶门人众多,但能习得“一茶调”者几无一人。有人评论其:自嘲自笑,不是乐天,不是厌世,逸气超然。

日本史学家津田左右吉评一茶:“对世间万物均有一种温情的调侃的爱意,他可算日本唯一的爱的诗人。”

与谢芜村作品

3. 与谢芜村:重振蕉风,自行一体

从芭蕉辞世,到将近半个世纪后的俳坛重兴“蕉风”,各地俳句爱好者纷纷发起了中兴俳句的运动,期间重要人物当属与谢芜村。

与谢芜村本姓谷口,因钟爱陶渊明诗句,便采用《归去来兮辞》中“田园将芜”中的“芜”字用作自己的名号。正如现在众多粉丝一般,因着偶像的缘故要去寻觅其故里或曾经所到之处,芜村也不例外,而他的偶像正是松尾芭蕉。

二十七岁开始潜心研习绘画和俳句的芜村,凭着对芭蕉的仰慕之情,踏上芭蕉曾经游历过的路线。旅途几近相同,但心情大不一样,从两者的诗句可见一二:

行走荒野,风中的心,栖息的身体呵。——松尾芭蕉

买葱归来,穿过枯林返家呵。花开之暮,我身所寄之京城,归去来兮。——与谢芜村

芭蕉身在旅途,追寻的是心灵的锤炼和升华;

而芜村,却是轻松地“买葱返家”,赏花开,思归程。

与谢芜村作品

花甲之年的芜村在俳句和绘画方面已享有盛名,但他的生活并不富裕,借钱索物对他来说是常事

,有其所遗书简为证:“去年要来的那只野鸭实在美味,至今都难以忘却,真想再要一只。”

那时的他与一介平民画师无异,住在平民区,只要有人付钱,他什么都画,在催付画费的书信中,他曾诉苦:“家中困窘,欲言无语。不禁感叹,世间疾苦。”虽然衣食不丰,但还要在独女出嫁时大宴宾客,饮酒作歌,过后回忆弹琴女子“京师无双的妙手”和姿容还颇为陶醉。

“芭蕉的人生与文字相通,是为一道。芜村却是将俳谐与生活分开两途。日常之颓废,作句之丰饶,一边是荆棘世界,一边是灯影幽明、春日迟迟。”——《尘世的梦浮桥》

六十八岁,与谢芜村久病后逝世,弥留之际作了最后一首俳句:“白梅啊,长夜将明,生涯尽矣。”

同样优秀的文可以出自迥然不同的人生态度,一个主张“归俗”,一个倡导“离俗”。

松尾芭蕉之“奥之细道”

芭蕉如苦行僧般的生活,虽贫穷,但忍耐孤独,从中磨砺自己的心志。他提倡“归俗”,在其著作《奥之细道》中可见其“融入民众”的本意,把“色润情潜”和“怜世”的美融于世俗中,在艺术上追求更高的飞跃。

芜村虽推崇芭蕉,却不是一味地模仿,而是在“蕉派”的基础上延伸出了个人的特色。但芜村喜好享受生活,也贫穷,但思美食享美曲,倡导“离俗”,他教导门人:“去俗无他法,多读书则书卷之气上升、市俗之气下降矣。”

与谢芜村绘《叡岳眺望图》

可以说,以上三位俳坛泰斗的人生,分别能撰述出一部长篇生平。受篇幅所限,此时只能寥寥数笔进行勾勒,但我们能从中领悟到他们内心的不屈,对信念的坚守,以及同命运的奋争。

除此之外,《尘世的梦浮桥》一书还收录了十余位日本知名人物的履历著作,如上田秋成的文学创作、杉田玄白的“社会之宝书”、正岗子规的诗与画、啄木的诗歌、岛崎藤村的小说、樋口一叶悲悽孤傲的爱情等等,通过这一部部命运之旅,可以从中管窥日本的文化艺术长卷

好似在日本住得久了,文字也会沾染些许樱花的香气。《尘世的梦浮桥》中的文字,亦清新典雅又不失幽默和韵味,令对日本了解仅限于教课书,且对其从未产生兴趣的我,开始翻阅俳句的相关书籍。

骈弃其它历史因素,我想,苏枕木想展示给我们的,更多的应是文字的魅力,以及世间冷暖下的人之傲骨吧

“如翻阅一个人的一生,仿佛能听见叹息,望见微尘在夕晖中蜉蝣般细舞。且过下去罢,这尘世间的梦之浮桥。”——止庵

参考文献:

《中国古代俳谐词史论》王毅

《中国俳谐体诗与日本俳句之比较》徐丽丽

《汉译与谢芜村俳句集》

《春之海终日悠哉游哉:与谢芜村俳句300》陈黎 张芬龄 译

《奥之细路》松尾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