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中的蘩漪:“新女性”抗争途中走过的歧路

百余年前,中国文学史上出现了一种“新形象”,这就是在平等自由思想熏陶下的新女性,她们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社会地位、受教育的权利等等美好事物,敢于同封建社会上一切不平等、不自由的势力彻底决裂,

这是在之前所有文学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的。在这些突然“涌现”的新女性形象中,曹禺话剧《雷雨》中的“蘩漪”便是代表。

“话剧”作为一种西方的艺术形式,传入中国的时间并不长,但依然在近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仅戏剧作家、作品众多,也呈现出流派纷呈的态势。然而,因为这种艺术形式在当时尚处于肇始阶段,真正成功的作品和理念其实并不多,一般认为,曹禺话剧《雷雨》的出现正是中国话剧在西洋话剧影响下,由模仿走向成熟的标志。

这种成熟就体现在“蘩漪”这一形象的鲜活上。它不仅仅是“新女性”要求平等权益的反映,内里还有着曹禺对当时社会各种思潮激荡下所形成之态势的反思。普遍观念里,“蘩漪”体现的是“新女性”在强大的封建压迫下最终失败的悲剧,但是如果仔细考量这个人物,其背后却有着曹禺对“新女性”这一群体命运的思考与批判。

蘩漪形象的诞生,跳出对西洋话剧的模仿和对现实社会的烛照

中国封建社会里,重男轻女的现象十分严重,但换一个角度来想,如果在新文化运动中能够唤起女性自身的崛起和抗争意识,这就相当于在根本上撼动了封建思想的根基。所以这一时期,各戏剧家创作“话剧”作品时,就自觉地吸收了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风格,模仿其《玩偶之家》等话剧模式进行创作,用西洋话剧来反思中国社会的弊端,烛见中国旧社会封建家庭的罪恶。

曹禺与其他剧作家不同,他是真正上台演过话剧的,他真正懂得话剧的情节营造、舞台布置等等细节,这种经历和莎士比亚十分接近。只有真正地去实践过,才能更好地去创作。所以,《雷雨》的写作是一种由内心情感推动下的水到渠成。

在《雷雨·序》中,曹禺如此表述其创作动机:

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也许写到未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窟,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

正是因为曹禺对于戏剧艺术的专注和对于社会症结的敏感,所以才在无意与有意之间的懵懂状态下,创作了这部轰动一时的《雷雨》,1936年在上海公演三个月,场场客满,对当时的社会思想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雷雨》的成功也表明,当时的社会真正需要的作品不是揭露封建家庭的罪恶,而是对这种罪恶产生的根源与弊病所进行的反思。

曹禺通过“蘩漪”这一个新时代女性形象在过去与现在、封建与自由两场大戏中所受的压迫,来表达对于旧封建家庭的愤懑。而仔细分析人物行为,可以发现,蘩漪抗争的失败并不是其所追求理想的破灭,而是她在获取自身权利的时候,采取了不正当的行为。也就是说,以蘩漪为代表的新女性在追梦的过程中走上了一条偏激的歧路。

《雷雨》真正的价值就在于此,它不仅在揭露和反思造成社会悲剧的根结,更是对值得我们同情的“新女性”进行合理地批判。

《雷雨》“三一律”下的时间欺骗性,“蘩漪”对抗的是两个时代的压迫

“三一律”是一种历史久远的话剧创作手法,对话剧创作有严苛要求,即只讲述一个故事,只有一个地点,所有情节要发生在一天之内,所以叫做“三一律”。因为是一种固定模式,易于模仿,所以在话剧刚刚传入中国的阶段,很多话剧创作都采用这一模式。但又因为这种要求限制太多,所以一般情况下,对剧本适当地调整都属于合理范围。

《雷雨》的故事发生在上午至次日午夜两点,内容就是周氏家族内部的矛盾,只不过故事的地点分作了周家和鲁家两个地方而已。这是典型的“三一律”变通的创作方式,也使得情节紧促的《雷雨》具备了时间上的欺骗性。

周氏家族内部的冲突,是酝酿了三十年之久的一次偶然爆发,将三十年的旧事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内引爆出来,信息量的暴增会让观众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也就更能暴露出话剧所要揭示的深刻内涵。

这种冲突在周朴园年轻时代与鲁侍萍的一次懵懂爱情中埋下伏笔,两个人的不同命运造成了两种悲剧,却在三十年后同时压迫在了局外人“蘩漪”的身上。

周朴园经此一事变得心灰若死,完全消磨了其年轻时代的激情,转而沦为封建家庭制度的忠实维护者,他所坚守的秩序其实就是造成其年轻时代爱情悲剧的根源。他曾经屈服于这种死水一般的家庭环境,所以他总是用一句话来麻痹自己:

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

正当他自己都开始相信的时候,鲁侍萍的出现让他久如死水的心境荡起了涟漪,这也说明了此等封建家庭秩序并不能扼杀人性美好的一面,只能将人性扭曲成罪恶的嘴脸以呈现。

而鲁侍萍的自杀未遂,三十年后仿佛命运的指引再次与周家发生了纠葛。不同于周朴园的妥协,她选择了逃避,并且对这种黑暗的制度有着极大的警惕性和畏惧感。所以她在遇到周朴园的时候虽然内心有震动,但却极力避免二者相认。而在得知女儿四凤喜欢上的是周家长子周萍,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悲剧即将重演,所以她匆忙的准备逃离的行径就显得很自然。

讽刺的是,这段三十年前的公案所造成的影响,最终的迫害却压在了一个局外人蘩漪的身上,两个曾深受封建家庭制度压迫的受害人,如今却成为了残害无辜者的凶手。

周朴园经历了年轻时候的挫折,用自己经历过的痛楚来维护着封建家庭秩序,其实就是对年轻的蘩漪进行完全的管制。周朴园通过让蘩漪的绝对服从来维护自己的权威,获得掌控家族的快感,这是三十年前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压迫,终于在蘩漪身上爆发开来。

而鲁侍萍带领其女儿四凤逃离的举措,更是直接让周萍与蘩漪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与激烈,也成为了蘩漪与周朴园直接对抗的导火索。三十年前的一件旧事,变成了当下时代悲剧重演的先声,“男尊女卑”的传统模式和封建家长制度对蘩漪进行了双重的压迫。

面临着这两个时代的压迫,蘩漪作为一个接受新思想的新女性,为了争取自己个性的解放和人格的独立,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抗争。

然而她为自己权利所作的抗争却踏上了一条极不理智的歧路,即她并没有从正面抗击所承受的压迫,而是将自己的痛苦转嫁给了和她一样无辜的人。

蘩漪对抗压迫的方法,代表着“新女性”的抗争走上了一条歧路

虽然面对着新旧两个时代的压迫,蘩漪有明显的抗争意识。但如果仔细考量她所采取的的抗争方式,其实就是抓住周朴园儿子周萍不放而已

在她这种“新女性”的观念里,认为造成其受压迫的根源是封建家庭等级森严的秩序,所以她和其名义上的儿子周萍相好,正是想通过造成违背人伦道德的既定事实来进行反抗。这种行为虽然是对封建家庭秩序的一种挑战,但从实际效果来看,蘩漪非但没有使自己走出困境,反而将周萍拉入了火坑。也就是说

,蘩漪为了实现自己的利益,不惜让别人生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

这种心理在故事的下半场更为鲜明。周萍终于想要脱离这场违背人伦的关系,想要追求自己的爱情——四凤,不想再参与蘩漪与周朴园的对抗,这直接导致了蘩漪的疯狂。

如果从反对封建家庭秩序的角度来看,一个周家的大少爷喜欢上一个仆人的女儿,这种剧情和三十年前周朴园与鲁侍萍的故事如出一辙,都是为封建家庭秩序所不容的关系,其本身就是对周朴园所固守的秩序最为激烈的对抗。蘩漪如果真的想打碎压迫她的封建家长制,恰恰应该支持周萍与四凤的爱情才对,而不是坚决地反对。

这就表明,蘩漪不止是反对压迫她的封建家庭秩序,更有着自己的私心。她真的很爱周萍吗?如果这种感情是“爱”,就不会有违背人伦道德之事的发生,毕竟这无关乎封建家庭秩序,而是被任何文明社会所不容的存在。蘩漪之所以抓住周萍不放,其实就是不想让周萍脱离自己的掌控而已,她在周家需要一个“盟友”来和她站在一处。

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正是当时“新女性”争取自身利益时的疯狂表现。之所以出现如此悲剧,是因为她们选错了敌人。蘩漪将抗争的枪口对准的是冰冷的秩序,而没有意识到这种秩序的背后是扭曲的人性。真正的抗争应该是对维护此等秩序的扭曲人心进行拨正,而不是摧毁死物一样的秩序。

封建家庭秩序是死的,它可以因被维护而长存,同样也可以因被废弃而消失,决定其存续与否的关键还是在于人心。

蘩漪这种“新女性”形象在文学史中不是个例,在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庐隐的《海滨故人》等同时代小说中也时有体现。提倡“男女平等”,提高女性社会地位,保障其合法权益一直是新文化运动之后长盛不衰的主题。但一种新思想的倡导,必然会伴随着不断地尝试与碰壁,经历了诸多失败之后方能找到正确的道路。

《雷雨》中蕴含着对“新女性”批判的成分,正是曹禺对当时社会“新女性”群体命运的洞见。

其背后是对盲目狂热的警惕,探求的正是家庭伦理道德与封建等级秩序之间的临界点,也是对当时社会男女平权呼声中过激行为所进行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