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綠

時令一節節過。雨水、驚蟄、春分,待到清明,窗外徹底亮了,天清地明,景物如詩,詩中有畫。

清明時節雨紛紛,好像天氣真應了詩句一般。清明前後,南方總是大片連陰雨,年年如此,濛濛細雨十天半月下將起來,牆角苔痕又高了一些。人在雨中,望著煙籠遠樹,景緻更妙。雨飄在庭院,飄在池塘,飄在田壟,飄在坡地,也飄在人的頭面。河水漲了一些,水中圓石無數,大者如菜盆,小者如鵝卵,更小的像彈丸,一顆顆整潔可喜。

清明雨蘊意,是唐詩意宋詞意。

唐朝的清明雨和現今一樣嗎?對著瀟瀟雨線,一時好奇。一千年前的春雨下在詩裡。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長安的早晨,一場春雨沾溼了輕塵,客舍旁柳樹的枝葉翠嫩一新。越中蘭溪,水清如鏡,兩岸秀色盡映水底。連下三天雨,半夜有鯉魚躍上溪頭淺灘。涼月如眉,掛在水灣的柳梢上。

柳梢風味最好,絲絲絛絛長長短短。桃花謝了,煥然一樹新綠。山中映山紅還有開得好的,小孩一捧捧折來當作玩物。厚衣可以脫去了,草木向榮,人面欣欣。微風徐徐,正是放風箏的好日子,終日有紙鳶在天上飛著,高高低低。女孩子穿上春衫,布袖飄搖,韶華勝極。

不獨人物鮮活如此,屋前彎彎繞繞幾條田埂,也若遊蛇一般。田裡關有淺淺一窪水,遠看如鏡,映得雲白,映得山綠,映得樹翠。田邊有山,不甚高大,卻青蔥莫名,從山崗綠到嶺腳。布穀鳥開始叫了,一隻一隻在田野咕咕相和,從清晨至傍晚。

小時候但逢節令,自有平日所無的章程。立夏稱重,端午包粽子、吃綠豆糕,中元燒香紙,重陽打餈粑,中秋食月餅,清明則是祭祖。

祭祖是大事。隨身帶上鋤頭,給墳塋添幾兜新土,清理一下週邊的溝渠。

清明前後的菜畦,一脈新生。豌豆灌莢了,像是長滿一地綠月,摘回來烹熟,風味大佳。韭菜尤好,有種香甜。一經立夏,韭菜濁氣重了,吃起來就無春時新嫩。古人說蔬食以春韭秋菘滋味最勝,這是知味之言,也是經驗之談。韭菜清炒,或者炒雞蛋,都有春鮮美味。用來炒河蝦亦好,鹹香且微甜,時令物鮮一時比翼。

每年清明前後,鄉野風味撓心,遂從都市繁華中逃離,去那桑蔭稠密、禽鳥幽雅的鄉下住幾日。白晝已變長,天黑得晚一些,晚飯時,露天擺開桌几,燒魚燉肉,一碟青菜,一碗泥螺。喝點新茶,無需飲酒,乘著山風,竟也微感醺然。然後在天清氣明的春日夜裡,看月亮升上山來,夢也做得清明。

窗口一亮,人就醒了。醒得更早的是採茶人。清明時節的茶最珍貴,可以補貼家用,鄉人捨不得自家喝。綠芽近半寸長時,不論天晴下雨,人總要去採茶。我小時候偶爾也去,人與茶樹一般高,一葉葉摘下,半天剛剛蓋住籮底。採茶雨天多有不便,連日晴空,也覺得辛苦。從此知道生活不易,一口熱飯滾湯要從勞作中來。至今對茶有愛意也有敬意,知一葉一芽經自然之力,又出自人手,當惜物惜福。

茶摘回來即攤晾在簷頭廊下堂前寬敞處,碧綠綠一地,讓人心生歡喜。

穀雨後,芭蕉葉大梔子肥,茶葉也粗大了,這時農人才去摘一些回來自己喝。那時候的茶,苦,且味道生澀,勞作時倒是格外解渴。

母親做茶,總在夜裡。晚飯後即收拾廚房,將鐵鍋洗得無一絲油膩。那時候油葷是稀罕物,洗鍋倒也簡單。母親在臺上翻炒,我在灶下看火,殺青時火不可小,烘焙時火不可大,最好用炭火。

屋外,風吹田野,蛙聲很熱鬧,蟲鳴更熱鬧。冬日糊上的窗紙,殘損大半,炒過的青茶在砧板上,揉搓成緊緊一團,碧綠的汁液滲出來,一股股香氣透過窗紙,在山村飄蕩。茶葉攤放一夜,才幹爽爽收進鐵桶,密封得緊緊的,以免走氣。

清明時,地氣升騰,茶見天長,農人三兩天就要去一次茶園。野草越長越高,蒲公英冠毛結成絨球隨風飄灑,薺菜也老得開了花。牛終於不用嚼棚裡的幹稻禾,每日早晨可以吃大把鮮草。午後,有牧人牽它上山,山林裡茅草遮身,牛兒吃得肚皮渾圓。山地陰涼,草淺處可臥可眠可立可坐,滿滿山野之氣。

光陰流轉,四季時序輪番。清明時節鄉野,遍地莊稼,一片翠綠,一片祥和。近年來,鄉農造屋早已不用土窯磚瓦,不廢柴火,幾年裡養得山林茂盛繁密。

天地日月清明,人世也安定清明。春陽流水與畈上新綠有遠意,水聲經流不息。春天凝在花紅葉綠裡,溪澗池塘漲滿水,積蓄自然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