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鼻子》看爱的“虚荣”与“毁灭”

1915年初,芥川龙之介在日本文坛上还是一个没有名字的青年,新年伊始,他就迎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与初恋女友的恋情在家人的阻挠下被迫分手,这令他沮丧厌世,一度跌入绝望的低谷。


芥川龙之介

在之后十多年的文学创作生涯里,这段破灭的恋情始终如同黑洞一般,一点一点将他吞噬,即使再多的鲜花和掌声也无法弥补这种绝望。

带着这种绝望的创作动机,他不断体察人性中的黑暗。1915年底,他创作《罗生门》抨击和讽刺人性中“利己主义”的黑暗。1916年初,芥川在与友人创办的文学《新思潮》上发表了小说《鼻子》,令他一炮走红,这块敲门砖不仅敲响了日本文坛,也敲响了文坛大豪夏目漱石的心扉,更是得到了夏目漱石的赞赏,随后开启了芥川人生创作最辉煌的“黄金十二年”。

《新思潮》刊物

“作品非常有趣、沉稳。没有戏谑、却自然地流露出幽默之处,具有优雅的趣味。而且材料新颖,文章结构十分均整,令人佩服。这样的东西,今后再做二三十篇,必会成为文坛无与伦比的作家。”——夏目漱石

《鼻子》封面

《鼻子》讲述了一个既荒诞又现实的故事。僧人内供长有一个异于常人的长鼻子,它足有五、六寸长,像香肠一样耷拉在嘴唇上方,连吃饭时都需要“吩咐一个徒弟坐在对面”用“木条替自己掀着鼻子”,这样的长鼻子对内供来说是人生中最为困惑的事,他表面装作毫不在意,实际上旁人的眼光和议论,使他的自尊心深受打击。

他尝试了许多让鼻子变短的方式,都无济于事,终于有一天在小僧人的帮助下,他如愿以偿的让鼻子变小了,可出乎意料的是,周围嘲讽的声音却更大了,他比之前更加的敏感郁闷,甚至“脾气一天比一天坏”,内供又急切地希望一切能恢复如初。

《鼻子》这篇小说取材于11世纪平安时代的故事集《今昔物语》中《池尾禅珍内供鼻语第二十》,在他的小说集《罗生门》之中有许多都取材于日本古典小说,这种荒诞离奇、夸张神秘的写作风格,另芥川有了文坛“鬼才”的称呼。


《今昔物语集》

除了芥川个人的写作爱好之外,这种写作风格很明显受到了某些社会背景的影响,当时的日本环境正受军国主义思想的严密统治,大步迈向帝国主义的路途上,在《鼻子》创作的前六年,日本极权主义者制造了“大逆事件”,在舆论受到严格控制的环境下,作家们只能避开敏感话题,借由历史故事对当家的社会现状进行隐射。

可以说,《鼻子》是一部既反映日本外部社会,又反应芥川内心挣扎的一种现状小说。

内供的自尊与虚荣

内供是一名高僧,“按理说他理应专心致志地欣求来世净土,为区区鼻子操心上火不大合宜”,可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僧人就减少了对鼻子的烦恼,相反,他十分在意别人的评价和议论,但是表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毫不在乎的样子。


内供的自尊是来源于他与旁人不同之处的缺陷,也是来自于外界的对某种“身份”的道德绑架,还是来自于内供对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和“僧侣”之间的身份认同的迷失。这让内供在寻找自尊的时,将自己作为普通人的情感隐藏起来,逐渐变的“虚荣”起来。

“内供试图从积极和消极两方面,来恢复受损伤的自尊心。”积极的方面就是通过对着镜子不断揣摩,寻找让鼻子变短的希望。消极的方面就是通过留意旁人的鼻子,寻找长鼻子的“同类”,在他们身上找到认同和信心。

内供的长鼻子不过是一种意向,代表的是每个人身体或者心理上无法释怀的缺陷。这种缺陷有的显露在外,有的隐藏在内,它另一个人为此郁闷消沉,于是才有了寻找“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精神慰籍。

在芥川笔下,通过内供的“鼻子”隐射了自身的“内在缺陷”,母亲在他出生七个月之后发狂,其后终生为狂人。“狂人”在日本语的意思即“疯子,精神不正常者”,这种精神疾病的隐患和“从没感受过母亲般的慈爱”,另他写下“人生悲剧的第一幕始自母子关系的形成”这样的话。

因为母亲的原因,芥川被寄养在舅舅家里。在外界来看,舅舅是东京府的土木课长,芥川家是有相当大宅邸的大家族,门风高尚、博学多识,具有浓重文人气息。这样的优越的环境在外人看来无不羡慕。可到了芥川笔下,却呈现出另外一种景象,他在《大岛寺信辅的前半生》写道:

他家的穷并不是象在简陋平房里住的下层阶级那种穷,他家是那种为了面子而必须受苦的中下层的穷。

信中大篇幅地隐射了养父母家为了维持体面的虚伪,而实际上过着十分拮据的生活,这种矛盾的生活状态,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负担。犹如张爱玲张爱玲所形容的,“人生是一袭华丽的旗袍,里面爬满了虱子”。

内供的敏感与脆弱

实际上,内供的心灵之殇并非在鼻子变短后得到修复,他只获得了片刻的快乐,生活却继而变得更加苦恼。

他认为旁人比之前笑他笑得更厉害了,甚至更加的肆无忌惮。在一次小沙弥拿着一根二尺长的木条一边追打狗一遍喊着:“看我不打你的鼻子!”时,内供气愤至极,他从小沙弥手中夺下木条,狠狠打了他的脸,而木条正是以前给内供托鼻子的那一根。

他之前虽然“丑陋”但依旧保持善良的本性,但“变美”后的内供却被激发出他内心的愤怒。

最后,连替内供治疗鼻子的弟子都在背地里说:“内供犯了嗔戒,要遭报应的。”这时内供才反应到:“硬是把鼻子弄短,或许出毛病了吧。”

内供的敏感与脆弱来自于他内心的不坚定,是他自身缺陷即使得到修复后,产生的一种怀疑。“鼻子”象征的是虚假的、不真实的东西,无法修复的心灵裂痕,只能靠自我疗愈。

社会发生的大变革让芥川在写《鼻子》时也产生了一定的怀疑,日本所处的大正明主时期(1912年-1926年)看起来太平盛世、欣欣向荣,俨如内供刚修复好的鼻子。但同样伴随日本军国主义的海外侵略战争,以及国内资本家肆无忌惮推行法西斯主义,导致了人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迷失,受资本主义国家思想的影响,人的自我觉醒被大力鼓吹,个人主义的推崇带动了利己主义。《新闻出版检查制度》等一系列法规,紧紧的卡住了文学艺术的喉咙,让作家们有话却不敢言。芥川通过内供的鼻子,隐射了过去破碎真实、畅所欲言的社会环境。


旁人的“同情”是一把双刃剑

“人们心中有相互矛盾的两种感情。对于他人的不幸,人们莫不表示同情。可是一旦那人勉励摆脱了不幸,别人又感到有点索然无味。稍微夸张一点说,人们甚至会希望那人再次陷入同样的不幸。”——《鼻子》

通过内供“鼻子”变化前后旁人的态度,可以看出,旁人对内供的敬意来源于对内供的同情。

“同情”是一种与他人共情、产生怜悯之心时的态度,有时也是一种“我有你没有”的居高临下感。旁人通过内供的“缺陷”,反观自己的“完整”,在内供变得和旁人一样后,旁人又通过“嘲笑”的方式将这种缺陷投射到内供身上,以此寻找彼此间的平衡。

世间最好的同情,莫过于帮助他人从困境中走出,在对方获得快乐和幸福的同时,自我也得到升华和满足。

“利己主义”是芥川龙之介早期作品的核心,《鼻子》里所表达的利己主义,是所有人在同情内供的鼻子时,更多的确是在关注自己个人的感受,这不枉为一种自私。写《鼻子》时,芥川年仅24岁,已经能体察很描绘出这种社会现状,是由于他自身对爱的缺失。

母亲的发狂,令他渴求母爱而不能,父亲的缺席,让他对父爱只能隔岸观火,养父母家的虚荣,让他无法感受到真正的家庭温暖。在他长大成人之际,父亲为了能夺回各方面都出色的儿子,不惜和养父母之间闹上法庭,这是人性自私自利的体现。连自己好不容易在初恋身上找寻到爱的温暖,也因为对方家世的原因,被养父母拆散。


芥川龙之介5岁时和生父(左)及叔父(右)

可以说,芥川正是“利己主义”的受害者,也是他一生也无法疗愈的伤痛,因此,他笔下的人物也深受旁人“利己主义”的迫害,成为了身体或是心理有缺陷的形象。

结语:

1927年,35岁的芥川龙之介不堪情感的苦闷、疾病的隐患、金钱的压力和思想的困顿,服下安眠药自杀,宛如日本文化中所描绘的“花选樱花,人当武士”在盛放之时选择凋落的情形。《鼻子》里的内供何尝不是芥川龙之介的一个影子,在社会的压抑和旁人的支配中努力寻找人生的出口。

他的一生,无法控制对爱的渴望,但又无力抵抗自身的虚无。在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中,选择了一种既悲壮,又无力的解决方式。也许,他只有完成了“自我毁灭”,才能让“爱的追寻”变得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