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灵魂啊,勿求永生,耗尽一切可能的领域吧

我发现事件的神秘性,比她的作品本身更有意思,我想知悉更多关于这个人的事情

当摄影界赞叹:“一个无名之辈带着她的上乘作品横空出世”,“如果她为人所知,她会成为著名摄影师”…她已一骑绝尘,身后留下海量摄影作品,惊艳四座。

她就是谜一样的薇薇安迈尔(美国 1926年2月1日_2009年4月21日),一个生前是寂寂无名 的保姆,死后成为不朽的摄影大师;一个曾被上帝冷落又再次眷顾的人;一个集天才与疯狂于一身的人。作为一个保姆,她用四十年,强迫性甚至偏执地拍下十五万张照片,却不肯示人,到底为什么?如果说她“透着对人类的理解,有温暖还有戏虐”,勿宁说:温暖是她留给人类 的作品,戏虐则是她让世人迷惑不解的行为逻辑。纪录片“寻找薇薇安迈尔”或许可以帮我们找到那把解开谜底的钥匙。

“如果人同世界没有坚强的情感纽带,他会感到彻骨的孤独与失落。但是,他可以有种种不同 的方式与他人关连,这些方式是我们可以探知的”(摘自德裔美国心理分析家弗洛姆的《人类的破坏性剖析》)

神秘

“她整个家族都很神秘,父母双亡,有个哥哥可能也过世了”

“所有人似乎都不想跟其他家人有任何牵连,所有人似乎都跟家族其他人没有联络”

“她有个姑姑在遗嘱里把一切都留给了她的朋友,而不是家人…而她1965年去世时,她的 唯一侄女薇薇安还活着”

“她不告诉你她的真名”

“她用假的法国⼝口音”

当有人问她是做什么的,她说“我是间谍”

问她的名字,她说“叫我史密斯”

“她的名字有各种拼写"

贫穷

她说自己是“穷人穷到死不起”

她“不看医生,没有任何医疗保险”

她“非常着迷免费试吃的东西,以至于后来被那家百货公司永久性地赶出去了”

孤独

“她没有家人,从未有过恋人,也没有儿女”

晚年时“她过得很落魄,一个一整天坐在公园长椅上”

“她越来越孤独,像隐士”

注重隐私

“她住在三楼的阁楼,一开始就请求安锁,这样可以锁起她的安全地带”

“她不喜欢谈论自己,保守封闭”

“不可思议,你跟某人友好了10年,你却对这个人只知道这么点”

“她不告诉你她来自哪,她的背景”

“我从没想过她会拍照”

“她的雇主是图片编辑,她都从来没给他看过她拍的照片”

“她会把别人对她的关注看成是对她的侵犯”

怪癖

她“喜欢看报纸,对温文尔雅的东西不感兴趣,对那些离奇的、恶型怪状的、不和谐的事件很 注意”

“她的作品瞄准的是生活里的怪里怪气、不和谐以及人类的软弱之处”

“她喜欢揭露笨蛋的头条新闻,那些揭示了人性中的愚昧的事情”

她“带孩子走进城里最糟糕地方:贫民区、垃圾场、工地,带孩子去屠宰场她还说是个惊喜”

她“爱翻垃圾,大街小巷捡东西”

她“对着垃圾桶拍照”

她“拍没有穿衣服的服饰模型,有些没有头,有些倒在地上,没完没了”

古怪

她“穿大衣,戴毡帽,总是隐藏自己的体型,穿得像是苏联50年代的工厂女工”

“手臂摆动像纳粹行军一样”

“骑小摩托型自行车,看起来有点像西方坏女巫”

疯狂

“孩子被车撞到了,躺在马路中间,来了救护车,薇薇安一直在拍他躺在地上的照片,嘴里还嘀 咕着这会是张好照片”

她逼近被拍者,对准他们,人们想“天哪,这女人在干嘛”

“我很惊讶她没被揍”

有严重的精神问题

她“有时失控,摔打孩子”

“关门灭灯吓孩子”

“很刻薄”

“有阴暗面”

“很不对劲”

她“逼着孩子塞下食物”

她“在街上故意钻进巷子就失踪,丢下孩子”

“毁掉孩子用零钱买来的小玩意儿”

以致于她的雇主抱怨“她的精神疾病有多糟糕”

“她变得太疯狂了”

“越来越难以为继”

被迫害妄想症

“她认为有人拿望远镜从她窗户看进去”

她对男人有怒气“总是害怕被碰触到”

她说“所有的男人都是为了毁掉你,离他们远点,提防他们”

“她可能遭遇过暴力袭击、骚扰或什么”

“她一定碰到过很糟糕的事”

“她把一个伸手过去试图扶她一把的男人打成脑震荡”

可怜

遇到三十年前的朋友,她恳求别人“和我聊聊”,声音透着绝望

“人们因为她的古怪而远离她,谁会想到她这样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却去垃圾回收站,最令人 伤感的是,她吃冰冷的罐装食品,还不停地说好吃”

当别人想收养小孩,她抱怨“如果你们想照顾别人,为何不想照顾我呢”

矛盾

“她自己拍电影(1972年芝加哥母婴命案),自己做采访(尼克松弹劾),她像那个时代的记 者一样,奇怪的是她不呈现给别人”

“我不认为她那些作品是为了埋没在尘埃里”

“如此多产,却如此自私地不分享她的作品”

这些叙述为我们勾勒出一个薇薇安的画像:家族疏离、物质匮乏、情感缺失、生硬、脆弱、多 疑、强迫症…无人知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唯一可以判断的是:她极度没有安全感,这导致她出现了种种精神病态和矛盾行为,而伴随她一生的两个最极端表现是:强迫性地囤积和偏执地摄影

有道是: “凡伟大天才,必与疯狂相随”(摘自古罗马帝王哲学家马可·奥勒留《沉思录》)

囤积取向

雇佣过她的家庭说“她就是只驮鼠,她像驮鼠一样爱收藏东西”

“她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大堆箱子,她让车库、阳台、过道堆满报纸”

“她房间里的报纸多得导致她楼下的天花板倾斜”

“别人动了她的报纸,她立刻就会发现,她会震惊、愤怒、抓狂”

“她的收藏像一个小物件的藏宝地:优惠券、便条、发票、传单、来自政府数千元的未兑现 的所得税发票、10万张底片、700卷未冲印的彩色胶卷、2000卷未冲印的黑白胶卷……”

她对保存记忆片段很偏执

“甚至连一颗牙齿她也不想丢掉”

“她花钱长期租用仓储柜,一共七个,全部用来装她的所有杂物”

美国心理学家弗洛姆对囤积取向做出了心理学上的解释:

具有这种取向的人不相信他们有可能从外界获得任何新东西,他们的安全感建立在囤积的基础 上,而消费则是一种危险。他们似乎在一睹保护墙的包围中,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在这个坚固的 阵地中,尽可能多地把东西带进来,而尽可能少地把东西带出去。他们不仅吝啬钱和物质的东西,而且吝啬情感和思想。他们对人、甚至对回忆都有一种特殊的忠诚。他们抓住过去的一切 不放,并沉溺于对以往情感和体验的回忆中。 他们的态度是生硬的,他们似乎想强调他们与外部世界的这一墙之隔…超越他一身之墙的一切 事情,都被看成是危险的,不干净的 。囤积取向意味着对他人的疏远,与外界的任何亲密接触都是对自给自足的安全体系的威胁。

他们的座右铭是“世上没有新东西”。

我们终于理解了

薇薇安经年累月、处心积虑地用囤积物品为自己筑成的一个坚固城堡,是作为她抵御外来世界的屏障!任何东西的失去都会造成她的恐慌。她 希望这里密不透风,只进不出。东西累积越多,她越能从中获得安全感。

而这种囤积取向的极致往往会走向疯狂!

这里有一则摘自《强迫性行为的心理学》里的案例:

只要是在20世纪中期长大的纽约客,绝对认识柯里尔兄弟,他们知名的程度媲美任一届市长 或总统。他们三层楼高的12间房的豪宅里,成堆的旧炉子、书本、箱子、脚踏车、杂志、纸 张、马铃薯削皮器、一块马车顶盖、无数的雨伞、汽车零件、一台老旧的X光机、14台钢琴、 古董婴儿车、一块福特T型车的底盘以及其他废物。这些杂物重达100公吨以上,堆满每个墙 面、房间、地下室与阁楼,并从地板叠到天花板。警察发现两兄弟时,一个饿死,一个被崩塌 的杂物活埋。囤积症似乎完全吞噬了两兄弟,他们出身纽约名门,父亲是医生,有幸福的童 年,事业也非常成功,如今却留下欠税、房屋遭拍卖、断水断电,以及生活失常的臭名。

而一个“穷得死不起”的人,却长年花钱租用七个仓储柜,专门用来存放她的所有杂物!可以说,薇薇安的囤积行为也几近疯狂!

问题来了:

为何她却没有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呢?

答案竟然是:

因为摄影!

让我们先看一下弗洛姆给我们说的另一个概念“生效”:


“人察觉到自己处在一个陌生的与力量庞大的世界,而这种无能感很容易淹没了他。如果他觉 得自己纯然是一个被动的东西,他就会觉得没有了自己的意志,没有了自己的认同感,为了弥 补这一点,他一定要有做什么事,打动什么人使什么东西“出毛病”的感觉。这就是生效”。

“我生效故我在”。

“人需要这样一个献身的目标,这样的目标会把他的力量聚合到一个方向,它会把他提起来, 越过他的孤独存在状态,同时越过他的种种疑虑和不安全感,并给他生命以意义。在献身于一个孤立的自我以外的目标时,他超越了自己,脱出了那由绝对的自我中心所筑成的牢狱。”(摘自《人类的破坏性剖 析》)

那么,薇薇安找到了什么能让她“生效”的东西呢?

“一切伟大的行动和一切伟大的思想都有一个可笑的开端(加缪)”—当她“第一次来到纽约, 她在缝纫的血汗工厂上班,有一天她意识到她想去做点别的—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看得见太阳”,仅仅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就促成了她去“做保姆”,只因为这份工作“给了她自由,有人提供住所,不用太卖力工作,收支相抵,所以有自由的时间用来摄影”。原来她做保姆的目的 最终是为了摄影。

而为什么偏偏是摄影成为她用来“生效”的选择呢?

原因有以下两点:

1童年经验:也许童年时受到她母亲的影响,她曾经常摆弄母亲的照相机

2摄影的属性:

美国评论家苏珊桑塔格说:“摄影被推举为一种智取世界的方式,而不是与之正面冲突。”

“失去家园的个体自我迷失在一个使人不知所措的世界之中-通过迅速的视觉汇编方式来把握 现实 ”

“摄影是能超然地与现实发⽣关系的方式-越过碍事的蛮横的自我的主张-在现实世界中寻找栖 身之地的一种途径”

薇薇安终于发现,隔着一个方型禄莱相机,摄影既能让她与世界建立连接,从而让自己“生效”,又 能让她与世界保持疏离,保证自己的安全感不会丧失。上帝一只手让“囤积物”差点淹没了她, 另一只手又让“摄影”解放了她。至此,摄影犹如一道神圣的光,照亮了那个囤积物筑起的秘密城堡意外地使她晦暗的人生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看到这,我们唯一能做的假设就是:如果没有摄影,薇薇安迈尔极有可能是个走向疯狂的精神 病态者。

可是,问题又来了

薇薇安为何一生拍下大量照片,却几乎从不示人?

答案竟然是:

因为囤积症!

别忘了:

对于囤积症,时间的流逝是最可怕的,而照片是锁住时间的强力手段。每当拍完一卷照片,把 胶卷收进她的箱子,她就等于留住了生活片段,抵御了时间的流逝,这种行为让她更加安 心,几乎可以说“摄影意外地满足了她的囤积需要”。

而囤积症的“只进不出”原则,又让她绝对不可能把作品展示给他人,在没有一丝功利心的情况下,这恰好让她的摄影更加纯粹。

奇怪的是:

根据弗洛姆对人格的分析理论,摄影对应的是“生产性取向的人格”:开放、积极,有创造性。囤积 对应的是“非生产性取向的人格”:闭合、消极、僵化。

两个如此极端相背的东西完美集于一身,她是怎么做到的?

上帝的巧妙安排,不得不令人惊叹!正是因为囤积症和摄影二者互为关照、契合、援手,最终使她在二者中得到美妙平衡,免于走向疯癫。

偏于一隅,遗世独立,没有一丝杂念的薇薇安捕捉到无数转瞬即逝的生活片段,为世人留下珍贵的街头影像。

摄影界盛赞她: “像是慧眼,悟透人性,理解摄影,读懂街头,此种绝非常事”

“她很会构图,有幽默感和悲剧感,对环境和光线的感觉很棒,是个全才”

“她的照片透露出一种温煦”

“对人类悲情的即时警觉”

“雍容甜美的瞬间”

“她是用正方形底片的罗伯特弗兰克”

“最起码是海伦乐薇”

“这是名真正的摄影师”

而薇薇安“她不会想要这一切发生的,她绝不会让自己出名,那是她的宝贝,她不会把她的宝贝拿出来

她“只当个女佣,洗地板,准备三餐,照看孩子”

除此之外,“她并没把自己当成艺术家,她只是拍照”。

摄影“是她的生活方式,是总要做的事,就跟要吃饭一样”

(阿 城)。

薇薇安没有社交生活,没有人们向往的生活状态,但她不用妥协,她做她爱做的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观察、调焦、按下快门,把她眼里的世界收入她的“城堡”,如此她已完成 自我救赎。

有了摄影,“这个现实的地狱,终于成了她的王国”。

她痴迷如阿城笔下的棋呆子-“人总要待在一种什么东西里, 沉溺其中。苟有所得,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切实地掂出 自己的价值。”;

她清醒如加缪笔下的默尔索-“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最好,而是生活得最多”

她像伍尔夫,是一个“意识清醒的疯子”,一个“十足的矛盾体”

她是记者,间谍,局外人,影像收藏家;

她 更是一个智者,在一卷她自己的录音带中她引述了一条《传道书》中的箴言:“日光之下,并无 新事”

最终,她用摄影来“抵御时间,和时间打了一个平手”(朱天文)

神判处西西弗斯把一块巨石不断地推上山顶,世人说“最可怕的惩罚莫过于既无用又无望的劳 动”,而加缪却说“这块石头的每一细粒,这座黑夜笼罩的大山的每一道矿物的光芒,都对他一 个人形成了一个世界,这个从此没有主人的宇宙对他不再是没有结果和虚幻的了”,所 以,“应该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消解自我融入世界,以对世界的体验超越自我的体 验,根据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使命,过完这平凡的一生”(阿城)—我们可以设想,薇薇安也是幸福的。

新浪潮电影大师梅尔维尔的最大愿望是“先成为不朽,然后死去“

而薇薇安迈尔“先死去,然后成为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