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我们曾经这样过年》


之一年关

中国有“年关”一词。何谓年关:过年如过关是也。


小孩子盼年,也馋年。过年是童心世界里最盛大、最隆重、最辉煌的庆典。然而,上中学前,我从未听说过灶糖,至于送灶王爷的记忆,似乎在我爷爷那辈人的身上还存留着传统的影子。腊八粥也是没有的,我们只是在大人的教导下,兴致勃勃地唱念:“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或是:“腊七,腊八,冻掉下八巴!”

为了过年,大人们早早地忙碌起来,要把一大家子的破衣滥衫彻底换装,非动一次改头换面的大手术不可。那就要处心积虑地积攒布票、油票、肉票、糖票、棉花票、火柴票等等。诸如生活用度之类,都因物质紧缺而票证齐飞。

作新鞋的工作更是要从夏天早早开始。由于布匹奇缺,在连找两块颜色相同的布丁缝补磨烂的手肘与膝头,都如同今天穿貂带银的年月里,纳千层底与骑鞋帮就需要母亲们花更多的心思。而要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都能在过年时穿上新衣,简直和登天一样难。

尽管大人们每天都面对着和登天一样难的生活,却从来没有抱怨,从来没有气馁,从来没有放弃。她们依然对明天,对明年,对孩子们和他们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春天般美好的希冀与祝愿。那希冀如同总是缺柴少盐的灶火,如同总要贴得满满的春联,如同总是兴犹未尽的焰花……让人们品咂玩味,让人们兴趣盎然,让人们精神振作!

之二请客

老话讲:年好过,日子难过。小孩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论大人们如何盘算兜里不多的几张票子,我们还是渴望过年。

到外婆家喝血肠已成惯例。亲戚家里杀年猪,我们自然也会分一块年猪肉。过年了,族里的长辈是要请来奉作上宾的。一年三百六十天日子过得再紧巴,这一顿饭也是省不得的。这是孝道,是作给小辈们看的。请客的事早早分派在我们小孩子头上。虽然只是当自家的差,却也让我们挣足了面子。我们像一阵旋风儿,从东街刮到西街,从西街刮到东街,来回重复着家长教过的几句拜年话,恭请自己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娘,也恭请平时见了和没见一样,连声招呼也不打的亲倦。过年让我们知道——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一样的血,我们的DNA更加非常地接近。

家里请客,大人们屋里屋外里外忙活,孩子们充当杂役,做些抱柴、烧火、放桌、扫地、添茶、倒水、摆碟、放碗之类力所能及的小活。老辈们抽着青烟,吐着黄痰,唠着家长里短。我游走在如同古董般金贵的老人们中间,装模作样地充作宾相。招呼他们,准确点说,是被他们招呼。但这也要比帮厨荣幸得多。因为款待老人,一个是要手脚麻利,有眼力见;一个是要会来事儿,会陪说话。我笨手笨脚,不善辞令,更不会甜言蜜语,充当宾相完全是因为家里再没有合适的闲人了。夹着尾巴做人,大气不敢出的滋味,我最初就是在家里过年时体会到的。

开席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却要退出去。尽管长辈们盛情地邀请我们同席,但家里的大人总是不容置疑地坚拒。这让我记住了一句话:“小孩子吃在后头呢!”这句话我要记一辈子。

被美味诱惑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们溜房跟儿,窜房檐儿,趴窗望门儿,巴望时间加快脚步,巴望他们吃得快点,因为我们的意志力已无法抵拒老肠老肚的意见。也就在这样的难耐时分,我听到了“鱼翻个的故事”。

之三压岁钱

过年是给孩子过的。

这样说的理由,我理解为是整个社会对孩子的关爱。过年不仅为孩子们提供了一个感知传统风俗的平台,而且为孩子们提供了远非出国旅游可替代的经历。过年所营造出的血浓于水的族群认知、地域认知、文化认知、国家认知,是其他任何活动都不可替代的。

小时候,我们家里特别看重拜年,尤其是拜祖宗,更是有讲究。但因为是闯关东过来的,又不是名门望族,我们掠过了繁冗的仪式,甚至在除夕接神后第一件事即祭祖的承制也被搞错。可我们并未随意,并未忽略,并未放纵。我们严肃,我们认真,我们虔诚,我们崇敬。大年初一,即被大人早早唤起,囫囵吞下热气腾腾的饺子,就与其他各房的兄弟姊妹们会集到摆放祖宗牌位的堂口。三二十人的队伍,从街上如同游行般走过,爆发出喧天喜地的欢声笑语。我们要的就是这个阵势——人丁兴旺。因为祖太爷孤身一人闯关东落户辽阳,到太爷时发迹,却始终是财旺人不旺。太爷育有二子,留下我们这一大群人。我们承袭着祖上的衣钵,是他们不灭的香火。

拜过祖宗,我就急急忙忙往姥姥家跑。因为姥姥、姥爷年前放出话来,拜年会磕头的孙男孙女,每人赏一元压岁钱。要知道,我们平时很少看到钱。在代销店里,一分硬币能换二块包装精美的果糖。一元纸币,那是一张大钞啊。拥有了它,在小伙伴们面前,我们俨然就是个富翁。为了能够得到这笔压岁钱,父母调教我们反复操演,并告诉我们,要是磕不好,将来到老丈人家里拜年会遭耻笑的。

姥姥、姥爷端坐在炕沿上,我们一班孙男弟女一字排开,次第迈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垫上,打拱作揖,口诵祝辞,把头磕得“嘭嘭”响。看着我们推金山倒玉柱,姥姥、姥爷喜欢,乐得合不拢嘴。姥姥边说着吉祥话,边颤悠悠地从偏襟夹袄里摸出一叠用卷帕包裹着的崭新的票子,从上面捏出一张,递过来。我们举双手接过,还了礼,流星一样飞到屋外去,飞到小伙伴们中间去,炫耀我们的狂喜,炫耀我们的奇遇,炫耀我们的富有!

现在,我已经开始给第三代送压岁钱了,我知道送出的除了钱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晚辈们除了钱又得到了什么?


之四春联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贴门神在中国民间至少已有二千年的历史。“门神”一词最早见于西汉成书的儒家经典《礼记》中。最早记载门神画像的书籍是《汉书·广川王传》。后来,在贴门神的基础上,又演化出贴春联的习俗。

我小时候,村里能写会算的人屈指可数。父亲的笔头硬,又是会计,因此,队上写春联、贴春联的差事自然落在父亲头上。左邻右舍也买了彩纸,请父亲代写春联。父亲写春联从不要报酬,也不收任何好处,渐渐地,请父亲写春联的乡亲越来越多,几乎到了塞户盈门的田地。由于缺少文化,不少人怕贴出笑话,兼带要求父亲不仅要标出上下联,分出横批,还要注明贴在哪里。父亲的热诚感染了我。我主动帮助父亲裁纸,并按照春联的字数叠格子,以备父亲书写。看着父亲写字,自己也趁父亲停笔的空档小试身手。在彩纸上“涂鸦”,画“墨猪”。虽然不成气候,却培养了我对书法的喜爱。

读师范以后,习得几笔书法,但始终不精进。过年时,却格外踊跃地请求父亲允许我帮他代劳写春联的工作。父亲盛情难却,不是很情愿地答应了。我至今记得他当时红着脸的样子。我一招一式尽显稚拙,根本比不上父亲的字,我却不肯认栽,总挑他章法上的毛病。父亲并不反驳,只说先生就是这样教他的。后来,春联也商品化了,由手书改为印刷,雕版上刻满了精美的图案,漂亮是漂亮,只是缺少了一点神韵,一点心气,一点书者的情感脉动。商品化的结果是我和父亲的双双下岗,连自家的春联也懒得去写,也改作从市上搜购。

女儿七岁了,断断续续与我的朋友、书法教育家马文露先生学书一年有余。为了鼓励她,今年寒假文露特意安排女儿练习写春联。我也特别支持,暗自联络至亲好友,今年的春联谁也不要买了,我们家女儿包了。附加条件是:压岁钱可以不要,春联回家必贴。别说在文露的调教下,女儿的春联写得有模有样,虽然一个半小时,只写一幅,但已足见小家伙的严肃认真。我的连襟前日从外地来,还特意选了一幅并连连称赞。我知道并不是真好,而是对孩子的保护与鼓励。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镇上龙华寺又恢复了腊八舍粥的年俗。我也组织几个书协的朋友在庙会上赠春联,看着一张张或生或熟惜墨如金喜笑颜开的面孔,我相信,鼠年一定是个吉祥年!